一个平常的日子，我搜寻黄鹤楼典故时，不期然邂逅在新浪安家的马老师和他的中篇小说《父亲不哭》的评论文字。单看标题，那一个浓缩着情感定位与内在张力的否定词“不”，将主人公“父亲”与叙述主题词“哭”奇特地组接为一体……再浏览干净简白的序言，我的脑海中便跳将出了一双抗命力争敢于担当的铁骨铮铮的父子形象。他们突兀地晃出一幅鲜活的图景，直晃出一种迫不及待地阅读渴求。因此，我心为之一动，就跟贴计划拜读小说。不曾想，马老师及时回了评，承诺亲笔题赠他的合集，还热情地推荐了几位文友。除了品味老师笔下那些爱与悲悯的文字，我也逗留于老师博客，点看了一些有老师参与的读书会等视频内容……我方才明了，平易的马老师，不仅博闻强识，创作丰硕，还热情对待每一位文学后生，那些稳定的粉丝，那些用心的回评，就是明证。而且，我也固执地相信，一个喜欢大悲咒的作家，一定抱持着一颗尊重和悲悯万物的初心，人格与文格俱佳。于是，一段新的书缘文缘就此产生了。
　　 《父亲不哭》，是一部围绕癌症晚期的病人“治或不治”这一二难困局，如何陪伴亲人有尊严地走过生命的最后日子，如何实现大爱至孝和贴心贴肺的终极关怀为主题的现实主义小说。藉由一管丰沛之笔，马老师将真假孝道、冷暖人性的生活故事，几近完美地化为父与子、亲与邻的爱与温情的写实作品，塑造了一组与病魔抗争的亲人群像，播散着爱与责任的人性辉光，交给读者一把解读现世沉疴、人性冷暖、生命价值问题的金钥匙。通读了两次小说的我，一次比一次有更深的震撼，有一种感动和疼痛并植入骨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老师说，在我个人的写作意识深处，密度意识、唯美意识和遗产意识一直都是我的文学根基……且让我，一个文字的初学者，以一颗侍奉文字的虔敬心，在阅读、阅读、再阅读的参悟过程中，伴着情节铺陈和情感递进，透过那些带血的文字和锥心的对话，以抵达马老师笔下那些掺合着血泪的悲欣世界，真切又立体的感知那些掩藏于生命故事中的表述的美、人性的美以及思想的美……
　　
　　 一、表述美
　　 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我以为，马老师创作小说是把语言当作小说的第一要素来打磨的。语言精准，信息量大，感情充沛并且有一定的画面感，这是马老师自觉坚守的密度意识，也才成就了作品的表述美。
　　 热奈特的聚焦模式共有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三种叙述方式，各有其妙。《父亲不哭》，采取的是内聚焦叙述，通过对现实素材进行一系列的提炼、虚构、再造后，在诚实的书写中，融进了真的灵魂，字里行间便渗透着厚重绵密的亲情和爱，读起来干净爽利，沉郁顿挫，便也合上了沉重感伤的节拍。
　　 ——于是季冬居住的这个大院，每天早上都在老处女的“我爱你”和鹦鹉的“我要你”中，无可奈何地醒来……一开场，寥寥几笔，就用活画了一幅清晨小区的生活图景，几分无奈中夹了一缕轻讽。
　　 三万元预付稿酬还未温热，季冬就收到老家传来的噩耗，父亲得了恶性肿瘤——骨癌。他一直找不到红旗车的噩梦和隐忧得到了现实的印证。
　　 复查结果，骨癌晚期，不可逆的现实，医生朋友坦言相告。这一刻，对父亲掌控他二十多年人生的“关爱”，季冬一腔无言的怨恨情绪，全然被敬重、爱与服从，还有绵延不尽的痛惜所替代。
　　 选择手术、放疗、化疗的住院治疗，加速病体衰竭和生命的结束，还是选择中医药为主的保守治疗，让父亲有尊严地安享生命的最后时光？痛苦、冲击、抗衡，纠结，孰优孰劣，纷繁地交织成一个大大的网，就像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越是挣扎，越是箍地紧了。任是铁石心肠，心里那最柔韧的弦，亦是被拔得生生的疼。换位思考，若是自己，抑或亲人，被不设防地宣判了死刑？又当如何？
　　 ——二婶听到季冬问话，大声说：“……你爸爸这个病呢，难得治好的。你给你爸爸治病，是治给你妈妈看，治给村里人看，晓得吧？”二婶这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子明亮了季冬的心……二婶的通情达理，可见一斑。
　　 ——季冬说：“三叔，三婶，我说句心里的实话吧。哪个人不想活？爸爸想治，他也不敢治，其实他晓得，治下去，我们会倾家荡产。我呢，未必愿意眼睁睁看着爸爸死？我想把爸爸治好，可是，就我那点积蓄，可能也撑不了多久……”这些掏心窝子的心里话，一旦切入现实真相，一直跟父亲贴心的三叔失声恸哭，季冬亦悲从中来。他哽咽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责感使他忽然想到了死。
　　 ——妻子说：“还是花钱治吧，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不要因为没花钱，后悔下半辈子。”妻子这番话，使季冬感到温暖。
　　 其实，在治与不治上，亲人中的两派观点都也合情合理。当人物对白如冰山下潜台词的“暗流”一样，越汹涌，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物，就越加立体传神。
　　 ——父亲听进了两个儿子的对话，抬头说：“他说能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没有大问题。”父亲生气道：“你们是想叫我回去等死？”……父亲扭头冲着老二吼道：“不是你花钱，你当然说住院！我不住！光检查不治病，不住！”
　　 一连串的矛盾话语，父亲的真实心迹也一目了然。熬着忍着的父亲，仍抱着一线生机。但，通情达理的他更希望儿女们为他做主，争取延长生命时间。同时，又不愿添加长子的负累。父亲，疼的嘶哑咧嘴，也强忍着不发声。一开始还偷偷地病急乱投医，注射地塞米松，粘贴止痛膏药……父亲开始彻夜喊疼了……闻到补血药的味道不对，父亲突然大发雷霆：“是哪个？哪个给我喝止痛药？我不喝！”
　　 就是这样坚硬如铁的汉子，即使疼得彻夜难眠，照样不喝止痛药，不打止痛针，如此强忍疼痛直到死……一个求生欲望却又担心花费过多的心理情绪、强硬乐观的主观意识和硬汉子性格，寥寥几笔，或动作，或语言，或情态，便活脱脱地凸显出父亲坚强隐忍、有情有心和极富感染力的朴实形象。
　　 除了对话，心理刻画也是决定人物成功与否的重要因素。比如，小说中的心理外化法，细腻入微的心理动态，由内而外使人物“活”起来。
　　 治与不治？纠结的季冬走在月光下，就有一段心理情绪的物象化表现。
　　 ——在仿佛一条河流的乡村水泥路上慢慢行走，季冬突然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就是走在河流上面，尽管头顶银白色的月亮，但脚底下是坚实与坚硬的感觉，耳边回响的不是水声而是证明活在人间的啪啪脚步声。
　　 在骨癌晚期的诊断书前，为儿女筹划一辈子的顶梁柱父亲经历从质疑、恐惧到拒绝手术，最后全权将生命交付儿女，坦然迎接死亡的心理流程……丝丝入扣，无不撼人心魄。老大季冬，又何尝不承受了同样沥心之苦与痛？既要让垂危的老父亲减少疼痛，又能让他体体面面地活过最后的日子？为癌症晚期病人计周全的上上策是什么？医学无解？还是人类无能？
　　 心理学家说，人的成长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心理的成长过程。去拜祭季家祖坟的路上，壮美的田园风光，健朗的父子聊梦话，落在夕阳的余辉里，投影在季冬的心理却是沧桑的，却更是温暖的。季冬的心理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切实的安全感，也率先亮出了全力医治父亲的决心。那些来自深心的疼惜和哭泣，一声续着一声，串起了季冬和亲人的爱之苦旅。一个流淌着农家血脉的季冬，正直、良善、纯朴、孝顺，在历经了丧父之痛的涅槃后，悄然接过父亲的担子，为他的亲人们建起了一种真实的安全和可靠感，最终实现了智识成长，成为季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流泻的情感和饱满的抒情，在小说中所占比例也不小，比如大大小小的哭的场面，锥心蚀骨。
　　 携父亲去省城确诊时，季冬哭了：从楼道走下去，季冬感到腿子忽然没劲了，眼泪实在无法控制，流淌一脸……季冬点头，泪水滴在饭碗里。
　　 父亲痛哭的场景——送孙儿参军，自知是祖孙诀别，忍不住失声痛苦。
　　 ——孙子长跪在爷爷病床前不起，说：“爷爷，您一定要活下去，等我回来探亲，我穿武警服装回来给您看，给您买很多您没有见过的东西吃。”父亲哭着说：“好好，我活着等你回来……”
　　 父亲的痛楚，步步紧逼的死神，哭抑或不哭，入目是痛，入心是善，都裹上了噬心的钝疼和饱绽的悲痛。
　　 但，父亲一时一刻也没能放下四处奔波的长子。即使病入膏肓时也不忘时时叮咛季冬，给予儿子最细碎最细腻的父爱……正是父亲无时不在的叮嘱，让季冬在高速路上避免了一起追尾事故。故而，水到渠成地泻出了几句情感的喷发。
　　 ——谁说父母不是自己的保护神？父母的庇佑表现在危险将至的瞬间，及时提醒，避开灾难，还体现在一切都在为孩子着想啊。
　　 季冬的梦境中，死了的父亲再一次出现，疼惜地含泪为儿子吮吸受伤的指头。
　　 即使小到一个细节，却不无静水深流的挚爱在汩汩流淌，绝无尽期。简言之，不急不愠的叙述笔调，爱而不喧、痛而不殇的情感守恒，让蚀骨的死亡寒意，稀释在了一片温煦的亲情里。
　　 自由变换叙述角度、梦幻和隐喻等意识流手法，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
　　 复查结束，爷爷执意去看望季冬上高三的儿子、他的孙子。
　　 ——“远远看到孙子走过来，爷爷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目送着孙子回教室去的背影，爷爷的眼眶突然湿润了。”此时此景，在场与否，谁的心里都是明镜似得。爷爷和父亲，他已开始道别，爱就莫名的沉重……其实，父亲知道不治了，于是，他烧了乐谱，又烧了账单……
　　 车钥匙，一个富有建设性的隐喻，代表的是什么？马老师的不言，或许有着几分故意。弗洛伊德说，梦是无意识心理的显影化。从以丢失车钥匙的噩梦频现为开篇，又以噩梦远离而收捎这样首尾呼应的艺术匠心来看，或许正是诠释 “车钥匙”和生命的隐喻意义在支撑着小说之魂。不言之言，是为真髓。
　　
　　 二、人性美
　　
　　 小说强大的社会生命力在于人性美。《父亲不哭》取材于农村生活，字字带血的悲怆气息里，触目惊心的是死亡迫近的疼痛与无医疗保障的无奈，温情脉脉的是对个体生命的临终关怀和共同抗癌的生之抗争。
　　 即便是平原乡村，经济状况还是远远落后于城市，医疗政策的曙光未能普照的农民也确然生不起病，住不起院。在村里人的眼中，一个和睦、温暖与出色的季家，仍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在父亲治病的问题上，孝道和人性之善，照样被不宽裕的经济逼退到了“无良心”的困窘之境。连一向跟父亲亲厚又得到资助的三叔，也是力不从心。
　　 ——三叔低着头，好像理解了季冬，声音轻飘飘地说：“那你就看情况吧，能治还是要治。”
　　 ——季冬放下碗筷，跟着父亲进房，站在身边打扇，感到自己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全神贯注的心疼父亲。
　　 策划方案未通过、退回稿酬的季冬放下工作，回到乡下，将心力完全投转到与父亲相守的最后日子中。
　　 一个人，肩上要有担子，心里要有胆子。生鑫支书的话，季冬听了，也一一做到了。他是一个大孝至贤的样板。
　　 季冬抢收，择墓地，协助乡村干部为新农村建设出奇招，也留出了更多时间陪在父亲的病床前，想着法子为父亲带来快乐和面子。
　　 季冬托朋友组织人去乡下看父亲，朋友们应约而来。他又跪请父亲那些喜欢楚剧的朋友到家陪伴病入膏肓的父亲。
　　 ——冬冬儿啊，难得你这样讲孝顺呢，我答应你，去，我去，我肯定去陪你爸爸。我保证，老家伙们都轮流去陪他！远发爹的眼里噙着泪……
　　 ——父亲靠在床头拉京胡，为喜欢唱楚剧的远发爹他们伴奏，另外几个人在一旁敲打节拍。父亲的房里突然热闹无比，吸引了不少村邻站在屋外听。听到高兴了，大声叫好。
　　 这热闹那排场，既为要面子的父亲挣足了荣光，又体现出儿子的孝心与体贴。
　　 ——没有任何人发出过任何通知，但在元旦后，许多亲戚朋友纷纷来看望季冬的父亲，其中有一个姨伯，突然给父亲150元钱……
　　 他们来了，一个接着一个，在父亲临终前，主动来道别。这些善良、淳朴又带着些迷信的村民们，真情良知驻守在他们的心理，他们是多么的可爱又不失本真。刻骨的疼，更有丝丝的暖。一桩桩一件件，发乎心的陪侍和探望，既显示了亲邻间的亲密关系，又折射出人性温暖和亮光。于是，成长的亲情和人性美的再生，于光明和爱之中生长着，光亮满心淌。
　　 与父亲并肩对抗癌症的，有父亲的友伴和远亲近邻，有长子，还有日夜守护病床的母亲，没有话语权的母亲，面对日渐衰竭的丈夫，她流尽了泪水，除了白天黑夜的护理，她又能怎样？无奈的抗争，无望的挣扎……
　　 母亲只是摇头，眼泪滴落如断线。母亲说：“将来我病了，自己喝一瓶农药！”
　　 为请道士争吵，为治与不治争吵，然后父子俩放声痛哭。母亲进来，说：“屋外有人听着，这是哭什么呢？哭有什么用？不如说些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