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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阴面(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37发表时间:2013-07-12 14:03:20

母亲病了。这一回,病得不轻。入院当天,我们将母亲安顿下来还不到十分钟,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一个提前谢顶的医生握着眼镜说,全面感染,我们正在抢救,但结果不能保证。这个“不能保证的结果”让小妹痛哭失声。对于一个尿毒症晚期患者来说,每一次住院,都肯定是病危(我们先后经历过三次),然而这张十万火急的病危通知单还是让我们手足无措,它比母亲一目了然的病情更令我们心急如焚。那一刻,轻如鸿毛的病危通知单(死神的化身)重若千斤,它残酷地宣布:一场生离死别即将来临。
   算起来,母亲患病已经有两年零七个月了。两年零七个月,九百多天,两万一千六百多个小时。自从2007年,那个五雷轰顶的上午之后,母亲的生命就开始以小时为单位,每隔三个小时,母亲的身体就必须输入400CC的腹膜透析液。母亲得的是尿毒症,对付尿毒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透析,一条是换肾。母亲年事已高,换肾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惟一的办法就是依靠透析维持生命。在此之前,我根本就不懂什么是尿毒症,也不知道透析居然需要如此高昂的费用。透析是个无底洞,医生说,如果是自费治疗,那你就得拿出砸锅卖铁的决心。医生的一番话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砸锅卖铁倒不那么恐怖,那个无底的洞让我看不到一丝光明——即便是砸了锅卖了铁,尿毒症还是尿毒症,现代医学没有治愈的可能。这无疑是个艰难的决定——放弃,就意味着我们选择了生离死别;透析,我们就得去填那个无底的洞。
   最后,我们还是选择了透析。母亲只有一个,只要母亲还在,这个世界就还是完整的。那时候的母亲刚过古稀,六个儿女也分别有了各自的小家庭,就像一次长途奔袭,疲惫的母亲刚刚停下来准备歇口气,多年前埋下的隐患就趁虚而入,它们来势凶猛,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就全面瓦解了母亲的身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在疾病面前,人就是一张纸,脆弱,无助,尤其是那些无法攻克的疾病,更让人的脆弱暴露得无与伦比。我看见,那些来日不多的病人蜷缩在床上,精神委顿,仿佛已是世界末日,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丧失了最后的自尊。事实上,人一旦进了医院,人就没有了性别,没有了隐私,只是一具疾病纠结的身体。没有几个人能顾及到自己的尊严,大喊。大叫。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医生……当然,也有人提前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比如母亲,比如一个被疼痛折磨的男人。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秋夜,应该是凌晨一到两点,淋漓的大雨下穿了夜色,属于我的那间单人病房紧邻卫生间,而卫生间里传来的喊声让我久久无法入眠。他在喊痛。声音实在太大了,整栋楼的人都可以听清,如果有人在做梦,那也一定会从梦中惊醒。我躺在床上,听见走廊里响起纷乱的脚步,听见有人在拍打卫生间的门。骚乱一直在持续,大约所有的病人都起来了,雨意弥漫的走廊里,挤进了半个城市的男人和女人。奇怪的是,除了两个手足无措的战战兢兢的小护士,我们没有见到一个医生。持续的骚乱以保安的出现宣告结束,两个手持警棍的保安踹开了卫生间紧闭的铁门。那时候,他已经深度昏迷,在尿水横流的水泥地上,蜷成了一只开水滚过的虾子。天亮的时候,护工把他抬上了殡仪馆的运尸车,身上,盖着一张灰白色的床单。我浑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雨,肆无忌惮地泼下来,在秋天的冷雨里,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头发被雨水拽到了地上。
   他姓张,住院的时候肝腹水,半个月之后,肝硬化。他是沉默的,可怕的沉默,仿佛已经不会说话。但他那张蜡黄的脸让我永世难忘,他已经毫无人色,连瞳仁都是黄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移动的蜡像。他的绝望显而易见,都在那张脸上。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十年之前的我,根本就不相信疾病竟能把一个人篡改到这种程度,在疾病的篡改之下,生命其实比蝉翼还薄。风吹即破。
   我还记得那个孩子!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像困在雨地里的一只张皇的鸟,那场没有尽头的冷雨已经折断了她的翅膀。她是固执的,一直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看一眼她的母亲。眼里的光比雨还冷。事实上,那一刻的孩子没有看向任何人,她看见的,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冷雨;听见的,只是卫生间里昨夜的喊声——这是贯穿她一生的噩梦……这是贯穿我一生的噩梦。
   和母亲同一间病房的老人看不出年龄,她大睁着眼睛,嘴巴保持着O型(悬着一口令人揪心的长气)。那双大睁着的眼睛空洞着,没有恐惧,没有羞耻,没有一丝内容。她只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内衣,疲惫的乳房挣扎着,晃荡,毫无美感。我承认自己看见了,她暮年的乳房比她的暮年更让我惶恐,比她的暮年更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在床上便溺,替她擦洗的,是人到中年的儿子。儿子的擦洗非常敷衍了事,看得出来,他是尴尬的,手在动,眼睛却看着喧嚣的街市。这是人生最残酷的伤口,比疾病更为残酷——疾病只能撕裂一个人的身体和意志,而这一幕,却剥去了一个人所有的外衣。
   我和父亲连忙走出了病房,父亲向我要了一根烟,点上了,深长的叹息。住院部的走廊里到处都是人。靠着,坐着,躺着,蹲着,还有人跪着。她和母亲一样,尿毒症晚期。在乡下一直保守治疗,两个儿子,大儿子五十多岁了,前年在一家工厂里干活,烧碱迸裂,灼瞎了眼睛。这起恶性工伤事故以六万元的赔偿宣告结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六万元是一个可以私了的数字,六万元人民币足以买走一个劳动力的光明。这个是小儿子,一个老实的农民。父亲也不知道老人的两个儿媳妇怎么都没有来,那时候,乡下其实是不忙的。然而忙,好歹还是一个借口,不忙又能怎么样呢?——我的二嫂,一个几乎赋闲的人,她也没有来过医院。她对父亲说,母亲已经不算小了,实在不应该再浪费儿女的钱财。她的钱财确实没有浪费,母亲住院之后,她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她一杯水都没有送来。二嫂的无情比疾病更为残酷,蚀骨的悲凉裹住了父亲。饱经沧桑的父亲其实是明白的,久病的床前尚且无孝子,谁又真正指望过儿媳妇呢。
   回到病房的时候,儿子的擦洗已经结束,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凳子上,仿佛床上的那个老人已经与他无关。看得出,老人的日子确实已经不多了,然而对于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儿子却早已麻木,仿佛他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等待死神的来临。他甚至在电话里大声命令自己的老大,要尽快找一座“发人”的坟地,一定要做两天两夜的道场,如此等等。电话那头的老大想来是满口答应了,我看见,他的神情非常古怪,乱云飞渡间,居然还掠过一丝兴奋的笑容。可怜的老人什么都听见了,她依旧悬着一口令人揪心的长气,只是在儿子看向她的时候,飞快地合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老人的愿望,甚至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她的床头卡不知所踪)。当然,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愿望——没有愿望,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和老人比起来,母亲是幸运的。和大多数乡下妇女比起来,母亲简直就是幸福的。病床上的母亲甚至会主动谈起自己的后事,包括“上路”的衣服,包括“上路”的鞋子……每一个细节,母亲都说得非常具体。事实上,母亲从来就没有糊涂过,她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棉袄和棉裤就穿小王买的那套,在老家的箱子里;鞋子要布的,小曾家的媳妇会做她的鞋;内衣不要太花,但也不要全都是白色……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非常安详,也非常淡定,仿佛即将告别世间的,并不是她自己。这种被母亲悉心呵护着的尊严让我们意识到,尿毒症所击倒的,其实只是母亲的身体。母亲对自己现在的身体是厌恶的,尿毒症夺走了她的力气,她吃不下去,浑身瘙痒,手上和腿上像是裹着一层风干的鱼鳞……这些病症所带来的附属物让母亲深恶痛绝,她不止一次地诅咒过这些。要是能吃块咸鱼就好了——咸鱼是母亲最钟爱的食物之一,但自从患上尿毒症之后,母亲的食物结构就变了,不能再吃咸的和辣的;要是能下去转转就好了——母亲一直想下去“转转”,事实上,母亲从来就没有真正出去“转”过,她说的“转”,指的是逛逛对面小区里那个有喷泉的小花园……在和尿毒症斗争的过程中,母亲想打败的似乎并不是尿毒症,而是自己的身体。或许连身体都不是,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个由来已久的心愿。
   医生一直在努力。几次住院之后,肾内科的医生和护士几乎都成了我们的熟人。对母亲这个乡下妇女,他们也有着一种特别的尊重,望、闻、问、切,明显比对邻床的那位更为耐心。母亲的枞阳方言护士大多听不懂,再加上母亲时常有气无力,言语显得愈加含混,一次简单的问诊,比如小便量的多少,比如这一夜是否安稳,母亲时常要回答两到三次,一次三到四分钟。翻译是多余的(除了父亲,我们很少充当母亲的翻译),越是危重的病人,越需要和医护人员当面沟通。人的病情一旦陷于危重,大多会变得疑神疑鬼,即便是坚定的马列主义者,也会在心里默念起菩萨,希望她老人家早日显灵。——对患者隐瞒病情是一种很不可取的做法,太多的人,没有留下一句话就遽然撒手,仿佛从来就没有到过这个人世。事实上,人,都是有牵挂的,尤其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总有一些愿望要倾诉,总有一些要交代的事,或想见的人。日本的一项医学资料研究表明,足够的思想准备和心理承受能力,对于治疗那些现代医学还无法攻克的疾病非常有用。———母亲不是马列主义者,她和尿毒症的抗争,仅仅是希望能向上天再借两到三年。有两到三年的时间就够了,有两到三年的时间,母亲就能部分地实现自己的心愿。母亲是被上天眷顾的人,她做到了,她借到了自己想要的时间。
   两年前,起死回生的奇迹在母亲的身上出现过。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2007年的那个冬天,母亲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阎王殿,但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母亲神奇地醒了过来,在医院里产生了巨大的轰动。起死回生的病人并不少见,但那时候的母亲已经70高龄,她呕吐不止,一个月没有进食,白细胞急剧下降,免疫力已经接近于零,一场普普通通的感冒,就足以致命。见惯生死的医生们没有料到,一个乡下老人的生命力居然能够如此旺盛!
   生死,其实只在一念间。那时候的母亲是有牵挂的,她牵挂着离异的半百年纪的大哥,她巴望着我的孩子能够早日降临人世。正是这些牵挂,让母亲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也成就了肾内科的一个神话,科室还因此赢得了医院颁发的年度最高奖。没人颁奖给我的母亲,然而在我看来,母亲已经赢得了生命的最高奖赏——这个奖是一个神,它属于那些勘破生死、勇于和疾病斗争的人。这个神,就住在母亲的身体里,两年来,每当我们泪流满面、以为生离死别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了神的身影。这时候的母亲时常安慰着我们,她是安详的,从容的,生命的旅途,她仿佛已经了无遗憾。在母亲朴实的思想里,黄泉路上无老少,医生也医不好要死的病,到了该走的时候,人总归是要走的。既然每个人最后都要走,那就尽量走得体体面面的,给自己留点体面,也给儿孙留点体面。
   事实也的确如此,人,总归是要走的。在无可违逆的自然规律面前,医学的力量其实非常有限,它所能给予的,只是心理上的安慰和人道上的援助。这一回,几个熟悉的医生欲言又止,面有难色,他们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尽人事,听天命。经常发生的“奇迹”肯定不是奇迹,更何况,母亲已今非昔比——透析是柄双刃剑,它分离出了体内的毒素,同时也带走了大量的维生素和矿物质。
   好在,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的身体最终都将灰飞烟灭,但母亲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这个神不会和母亲一起消失,它会移居于我们的体内,像福佑母亲一样,福佑我们贫瘠、寒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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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疾病是生命的阴面”,作者以疾病为主线,以母亲的生病为由头,写了另外两个和母亲一样有尿毒症的人的经历。不管是写坚强的母亲还是一个被痛苦折磨的男人,那些有关疾病最切肤的疼痛都让作者以“阴面”展示出来。疾病能够篡改属于生命的一切,在最后的时候留下噩梦般的记忆。很少有人能够像母亲一样拥有如此坚强的心态,其实有些路总要走的,就如同作者写《阴面》一样,就是要传达一种勇于战胜疾病、战胜困难的心态,在生命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的,生命的阴面无法阻挡,我们心中都会有一个神,和我们的灵魂一起,永远存在。作者以平常事入之,却表达深刻的思想。好文,推荐阅读。【编辑 东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713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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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东东        2013-07-12 14:04:26
  每个人都会面对生命的阴暗面,仿佛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一纸一年一年华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7-13 14:30:5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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