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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木马】家 事


作者:薛云平 布衣,321.4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901发表时间:2013-07-13 05:03:28

去年冬初,我写信给一位在省城读大学的本村女孩,问起她对我爷爷的印象。听说我想写篇关于爷爷的小说,她很动情地在回信中说,哥哥你快点写吧,爷爷的知识很渊博吗?我那时还小,只记得爷爷有一双慈祥的眼睛和一个大而且红的鼻子。她的信,我读了几遍,当晚就失眠。我动手开始写关于爷爷的故事,往事如烟,一时千头万绪,刹那间我如坠千里云雾。呆了一阵又一阵,总算摇动铅沉的一支笔,刚写了两页,父亲竟患中风症,躺在炕上起不来了。我在城里开诊所已经两年。百般无奈,只有锁了门回家给父亲精心治疗,等父亲恢复得又能扶杖在地面上走动,我却面对稿纸,失神落魄地无论如何再写不出一个字。人生的种种愁苦折磨着已越而立之年的我,除了读书和写作,真是丝毫不能解脱啊!
   今年立冬那天,阴沉沉的天,刮着冷嗖嗖的风,及至中午竟飘飘扬扬地下起了雪。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花落在街道水泥地面,立时化成了水滴,湿淋淋的,湿了脚底,也湿了我的眼睛。我对新婚的妻子说,我要写点有份量的东西,十年过去了,我还没写出。
   不是写不出,费心熬神地写出了,到那里发表?我的顾虑向来很多,不过这次不同了,一个知心朋友可把媳妇熬成婆,担任杂志编辑,婆可以当家做主,我的朋友其实是大智若愚的佛,佛未必有求必应,不过佛能渡人。
   于是,静心凝神,一遍遍回想着过去的岁月。许多的故事记不清了,记清楚的未必能够付诸文字。想我邻居有位妇人,十年前初婚不久,她家人都说十个月后要生小孩,十年过去孩子的踪影全无,但人家生活得平平静静,生活依然如故。我想自己最好不要这样。那年夏天,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收费性质的笔会,那邀请函真写的不错,说你是众多诗歌爱好者中间已引起人们普遍关注的一个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经有关方面筛选推荐,才郑重地特别邀请您参加本次高品位的诗坛盛会。平心而论,类似的信函全国收到人一定不少。不过,在我们那个黄土高原腹地的村庄,可能只有我一位。村里许多人都鼓动,说该去,到北京去能拒绝吗?路费盘缠能花几个钱?人挣钱就是为了人用,甭心小。我去了,坐汽车再坐火车,下了火车坐地铁,出了地铁站口,又坐汽车,在西山一部队招待所的最后面,有排二层楼上住下。全国各地,除了西藏和台湾,都有文学爱好者乘兴而来参加这次活动。筹委会邀请了当代诗坛的顶尖人物,笔会第一天,各路神仙都露了脸,一个个沉重的样子,仰天发问:中国是不是发展到今天不需要诗了,神态里仿佛有屈原的影子,我们都乱激动了好一阵子,大有匹夫之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萦怀。但后来,我们中间的一位小弟弟嘴一咧嚎啕大哭。短短的几天,彼此之间有了感情,都显得急切,七嘴八舌地问,是不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怕不得回去,他当即没了哭声,说是咱们大家被狗日的骗了!说的自觉失口,忙用一双粗糙的手遮掩没有合拢的嘴巴,听的以为耳朵出了毛病。那次学习的不论自费,还是公费,衣衫都显得破旧,但我们确定都是精神贵族。谈论泰戈尔和徐志摩,谈美国新诗潮……古今中外,谈天说地,简直是无所不谈。活动费收不算低,伙食却极差。我觉得活脱脱地象一队队盲流汇成的乞丐群。大约乞丐是自由的,所以能玲珑八面,四方来风,听到诸如“长城,你它妈的真长!”“祖国啊,母亲/我是你肠道里的一条虫子……”。
   那回去北京,是我生平第二次去。比起第一次对北京的印象,简直是一落千丈,我说难怪文学事业近于荒芜。有那么一些精于设置圈套的家伙,准确地说是流氓,表面是救世主模样,其实骨子里坏透了。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如吃了绿头苍蝇厌恶许多人。在这一点上,我永远学不了祖父,那样能宽容一切,他总说:无一般不成世事,三教九流,还有不入流的,地球上什么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爷爷边说话,边抽着旱烟锅,烟锅一闪一闪的红,烟雾一阵阵地白。
   达尔文说过存在即合理。其实,这话不经推敲的。提起推敲二字,我是很小就知道这个典故,爷爷告诉的,唐朝有个诗人叫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是他最有名的佳句。至今记忆清新,恍如昨日的还有刚入学的场景。那时上一年级,我八岁,学杂费只一块多钱,或者两块多吧。入学的前夜,我抱着母亲缝制的宽大蓝色劳动布包,里面是八分钱一本的小楷。算术本、一杆绿色铅笔,父亲结满茧子的大手,用新铅笔刀给削了又削,铅芯都没有坏。空蓝水瓶变成的煤油灯一跳一跳的亮,窗外是秋天的夜晚,风显得有些凉。我问:学不会咋办?父亲嘿嘿一笑。母亲在窗旁边呜呜地纺着棉线,偶尔歇歇手说:有老师教哩,老师教能教不会?有两条小拌子的妹妹反问,就你笨?我蹬了她一脚,母亲就训斥,要当学生了,还没个学生样。巴掌扬起,却拍在自己跪着的一条腿上。喜悦之情难抑,使我一时变得骄横。父亲一辈子不识字,把有文化的人看得金贵。更不愿在这个上学的前一天晚上打我。父母亲真的可谓用心良苦。
   上小学头两年,我学习不好,老师布置的作业不会做。老师是女的,本村的,胖胖的显得可爱。但天下没有一个老师会喜欢学习上特差劲的学生。因此,我常见得她凶恶的一面,眼瞪如牛铃,呵斥责骂:生铁铸的脑子,榆木疙瘩子,羞你先人哩。再就是教室,我们村的学校,原来是个大庙院。这情形正如我后来当代理教师时期,一位省上下来的巡视的官员所说,本县教育机构处所最大的特点概括成一句话:十校九庙,九庙十校。我们村的学校,是个老庙,地处村南,习惯叫南庙,一排排高而且大的老房子,红墙绿瓦。庙宇辉煌处处可见,只因为年久失修,处处表示出要倒塌的样子。记得我初入学门的教室,很宽大,学校没有桌子,桌子是七、八尺长,不足二尺宽的木板,两端是土坯糊泥砌成的土墩,一担即成,一排五个学生。坐的是学生各自准备的,有小凳、有小椅子,多是树根或一截木头墩,搬两块砖坐的也有。教室没门、窗子高大、墙壁很厚。坐在里面秋天的日子还凑合,到了冬天滋味就不好受。教室四面透风,五六十个学生,高低胖瘦都有,衣服大多是单薄的,不足以抵抗严寒侵袭。老师站在讲台说:起立,踏步踏。教室里 扑踏声四起,也不听老师叫号子,显得零零乱乱,尘土满屋子飞。
   多数学生提有火盆,火盆多是不能用的漏洋瓷碗,用土钉子打出对称的两个小孔在碗边,一条铁丝”几“一穿,一扭再扭即妥。燃火盆用玉米芯子,易燃却极不耐烧,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常常等不到下课就奄奄一息了,熬到下课,兔子似地跳出去,急忙往火盆里加点干柴,倚着地势或将火盆提举半空,歪着嘴巴也不出火星子,赶上课引上火又燃旺了,火盆放在坐位前面,一丝丝冒烟。老师脾气挺好,也能体谅多数学生衣薄难耐,寒冷需要驱赶。碰上老师心情糟糕,有烟升起的火盆,统统被一一扔到教室外面是常有的事情。
   我们冬天里坐过的教室,到第二年夏天就不敢放心放胆地再在里面上课,终于有一天那座房子塌了。这事很突然,好在那节课我们上体育,全班同学围圈子做游戏。吓得脸色苍白的眼镜校长,再次跑去跟支书商量。结果我们就搬移在村中老戏台后面的化妆房子里继续上课。房子是依地势而建的楼房,分两层,底层是一个队上的库房,各种废弃农具,几乎应有尽有,库房门常锁着。楼板铺的密密实实,只是四面靠墙壁的地方,有两、三指宽的缝隙,夏天倒是凉爽。扫地是轮流分组值日,男生都调皮捣蛋也会偷懒。三下五除二,垃圾都扫落在楼板缝子下面。女生就显积极,说要给班主任报告,固定绰号就是喜儿,喜儿遭灾被骑着当马挨打,再就是钢笔被谁故意一碰,骨碌碌一滚再滚,再滚就掉在缝子里不声不响地落在下面厚厚的尘土垃圾里面。喜儿被黄世仁的狗腿子们抓住、拦住,眼睁睁被遭到戏剧似的伤害。谁也不笨。慢慢地偷懒就成了天经地义、明目张胆的事情,背着老师,女同学扫,男生净瞎指挥,乱跳弹,脚步震得楼板空嗵嗵响,一次大扫除,弄得灰尘四处飞散,间或跳出一个又一个你追我赶的学生,震得楼板山响,情形如同地雷战。
   大约是因为家住村东边,爷爷居住的老院距离学校更近一些,或者爷爷一个人住着显得冷静寂寞,或者爷爷觉得我愚顽,仍不失机灵可爱,又想到教育我是他晚年必须做的一件大事情。我白天上学,晚上就同爷爷居住在一起,老小两人睡一个被窝,爷爷睡的炕很热,热的烫人,需要在席下边垫上一块薄木板。常常睡到半夜,又要取掉木板。烧炕多用玉米杆、煨上烂麦秸、麦壳皮,一夜都暖和。棉花杆耐烧多为煮饭用。数九严寒,滴水成冰的日子,爷爷常检到许多枯树枝,在炕上靠窗的一角,用三个土坯靠在一起,下面支三块砖,铁丝拧紧,几把麦秆和泥内外抹光,生着一个小火炉。屋里暖意如春,我恰恰是一只依人小鸟儿,在爷爷温温暖暖的巢里,快乐无穷,快乐无比。
   人老三样病:爱钱、怕死、没瞌睡。爷爷去世前,据我观察爷爷并不爱钱。爷爷这辈子几乎与钱有缘无份,爷爷不爱份外之财。有一回去赶集,爷爷在路上拾了一叠钱和粮票,在一个黑皮钱夹里装着。爷爷站在十字路口,几乎是见人就问丢了什么。日头西落,路上没有人来往,踏着月光回来的爷爷,好多个夜晚如芒在背,辗转难眠。那时,汉中婆还在,也被这捡到的钱包搅得不能安生,见爷爷坐卧不宁,骂道:手贱,你不会别拾!拾了也就得了,一家子遭孽。爷爷少有地唠唠叨叨。许多日子过去,家里有时没钱称盐了。谁也没说把拾的钱用上伍角。有一日,来了一位画像的,画像的先是敬烟,宝城牌,价格是贰毛陆分钱,农村人看重的牌子, 当时乡下人多是羊群烟,九分钱一盒,爷爷推辞不过抽了一根,问客人有什么事情,来人问:老先生是否捡到一个钱包,是黑的,爷爷按灭烟把,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回答:钱和粮票!爷爷急忙从枕头下取出,当面打开一一清点。画像的眉开眼笑,点头如鸡啄米,甚至要双膝下跪。画匠为表谢意,抽出两张拾元人民币酬谢。爷爷严词拒绝,说客人甭小看人,拾物归主,实乃天意所为,也是了却我一家的心愿。画像的感激涕零,立马打开画夹,先给我婆画了张像,又给我爷爷画了一张又一张。六十年代末期,象我们那样较为偏僻的村庄,许多人尚不知照像为何物。老人临终以前,能有一张画像留世,已经是很值得炫耀的一宗事情。祖母身体不好,常常吐酸水,晚上胃疼得厉害,睡不成觉。我至今记得我婆常叫我去跑腿买药,一毛钱胃舒平,药房里的那时期的药品都很便宜,一毛钱买胃舒平三十片。婆总不忘给贰分钱作为糖钱奖励,贰分钱四颗水果糖。
   出了药房又到对门的合作社。那时不叫商店叫合作社,社员日用品,洗的皂的、煤油、黑白糖常常极缺,布匹量小花样少,最上等是条绒布,分黑、红、花条绒几类。有尼龙袜子、有塑料底板鞋、胶鞋、雨鞋,还有雨伞,针头线脑等等。冬天照例供应雪花糕、香脂、护手油。价格虽然极便宜,但是上等人家户才能享用,贫寒之家的大姑娘要等快出嫁才能用上。所以合作社生意永远不会忙的,除了逢年、过节,庄稼人才不得不光顾一回,买上必不可少的三、二块钱的生活必用品。
   画像的呆了两天,先画成婆的像,真像。后来画爷,让爷坐在小凳上,距一米远的样子。爷坐的极端正,画像师傅认认真真,画夹放在饭桌上,久久不动。画像的一根根抽烟,一口一口地喝茶,然后动笔极迅速地画了,画了一个早上,吃早饭,小米稀饭,就酸白菜。画像的吃过饭就再画一张,画了一张又一张,一张比一张画的糟糕。中午饭是米儿面煮黄豆,全家都吃的香,唯独画像的吃的很少。
   婆婆说,死老汉那像难画!画像的一个劲地说,老汉伯是恩人,恩情重,弄得心慌手忙脚乱的,怎么想画好,结果越画越糟糕。末了说,这样吧,等过一段时间,我从老家回来带师傅来画,这像是画定了,我师傅是女画家,她画男人像是拿手戏。
   画像的一走,从此便没了踪影。村里人都说:八成是碰着骗子。骗子也是人当的。我爷气愤非常,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地抖动。爷爷踢鸡打猪,婆婆骂疯子老汉,爷爷更气得火上浇油,要撕掉画像。婆婆急得扑前去,拿出拼命的架势。爷爷恢复平静,说:”财去主人安!只是便宜了那驴日装画鬼,驴日的半瓶子醋,这般臭水平,就敢走州串县。“爷爷是村里公认学问最好的。编纂县志的一班人马,都是本县文化界知名人士。
   编写我们村庄的历史,少不了请教我爷爷。许多悬而未决的疑问,都能在我爷的回答中得到最好最确切的解释。特别是村史变迁,历代乡贤轶闻趣事,关于共产党早期在县南组织的活动及参加人员,爷爷的话常常起到匡正谬误,正本清源的功效。记得田汉诗中”清水村中炉火密“地下兵工厂的具体位置等;爷爷还会吹箫,箫让洞坡上邻居一位早期带头闹革命的人借走带到延安去了,多年以后,那人荣归故里,开口先问”洞坡下老汉健在否?“见了谈了许多话,末了人家却没提归还那杆箫的事。我问咋不问他要,爷爷说,唉,没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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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西山一部队招待所的最后面,有排二层楼上住下。全国各地,除了西藏和台湾,都有文学爱好者乘兴而来参加这次活动。筹委会邀请了当代诗坛的顶尖人物,笔会第一天,各路神仙都露了脸,一个个沉重的样子,仰天发问:中国是不是发展到今天不需要诗了,神态里仿佛有屈原的影子,我们都乱激动了好一阵子,大有匹夫之勇,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豪情萦怀。但后来,我们中间的一位小弟弟嘴一咧嚎啕大哭。短短的几天,彼此之间有了感情,都显得急切,七嘴八舌地问,是不是身上的钱花光了,怕不得回去,他当即没了哭声,说是咱们大家被狗日的骗了!说的自觉失口,忙用一双粗糙的手遮掩没有合拢的嘴巴,听的以为耳朵出了毛病。那次学习的不论自费,还是公费,衣衫都显得破旧,但我们确定都是精神贵族。谈论泰戈尔和徐志摩,谈美国新诗潮……古今中外,谈天说地,简直是无所不谈。活动费收不算低,伙食却极差。我觉得活脱脱地象一队队盲流汇成的乞丐群。大约乞丐是自由的,所以能玲珑八面,四方来风,听到诸如“长城,你它妈的真长!”“祖国啊,母亲/我是你肠道里的一条虫子……”。”这就是北京笔会的真面目!“那回去北京,是我生平第二次去。比起第一次对北京的印象,简直是一落千丈,我说难怪文学事业近于荒芜。有那么一些精于设置圈套的家伙,准确地说是流氓,表面是救世主模样,其实骨子里坏透了。我不知为什么感觉如吃了绿头苍蝇厌恶许多人。在这一点上,我永远学不了祖父,那样能宽容一切,他总说:无一般不成世事,三教九流,还有不入流的,地球上什么人都有。“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爷爷边说话,边抽着旱烟锅,烟锅一闪一闪的红,烟雾一阵阵地白。”用对笔会的厌恶引出了爷爷“宽容一切”的形象!然后再叙述“爷爷追随着县南的做生意人,伙同一路西行,然后南下去陕南”等等事迹。最后激励作家薛云平“在行医之余,尽心尽力地习作笔耕,为父老乡亲树碑立传”!【编辑:吉春】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307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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