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春节临近，这一天水生在女儿的护送下再次回到了阔别的山庄。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到老家时已经很晚了，村子里的人们好像都睡了，除了偶尔几声看家狗的轻吠，整个山村在星空下显得一片漆黑，只有砻谷山半山上的康康庙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不时地还能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这些天一直晴好。村前村后的山峦、房屋和园林，都沉浸在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沉浸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里，一切都那么雪白，坚硬和洁净。万里无云的淡蓝天空，穹顶似地笼罩着大地，成千成万闪烁的光点，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
　　 这个闻名遐迩的红色苏区，在新中国成立到改革开放之初的三十年从未发生过令人兴奋的改变，只是各种运动给这个小小的山村带来没完没了的折腾，山里人真正看到光明前景还是改革开放之后的这十几年。如今的故乡似乎也今非昔比，曾经七零八落的低矮土屋都变成了小红楼，渐渐富起来了的乡亲们都搬进了由县里统一规划的康庄村，那些从苏区开始就一路看过来的老人第一次分享到时代的美丽、小康的温馨。
　　 水生到那间伴他度过了三十多年头的土屋，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伸手在那扇壁橱里摸出那盏他一直珍藏着的油灯，将带来的那一小瓶煤油叫女儿充进油盏里，然后轻轻地划动火柴，在灯芯一头轻轻一点，如豆瓣大小的火苗在空气中忽闪忽闪摇动起来。借着摇曳着的火光，他好似看见了他自己当年身影在墙角移动，看到了相伴他走过了那段艰难岁月的爱妻——建芬。虽然那一段曾经的时光过去了近四十年，而这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他好似又看到了昨天，看到了昨天那一段穷困潦倒的生活，看到了那一段轰轰烈烈而且令他终生也难忘的爱。这一切就像珍藏在书柜里的那支琵琶，任何时候拿来都能弹拨出哀婉忧伤的曲调来……
　　 一、 憧憬
　　 残阳伴着夜幕隐去，佛岭岽依然挂着散乱的云，锯齿一样的山峰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分不清山与山之间的高低远近。辛劳了一天人们背大扛小，行色匆匆。肚子凹陷的老牛，还在贪婪地啃咬着路边蓍草的根茎，不知道谁家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幸存了几只生蛋的麻鸭，在田埂上走起来摇摇摆摆，几只小黄狗还在村前的空地上你冲我撞的打斗起来。老崇叔家的那只母狗却显得特别的听话，对主人总是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然，主人还常常自言自语的将它骂：“看家狗不看家，美其名曰保护主子，实则整天东游西逛的不务正业，与你混迹一起的不是娼妓便是嫖客。”
　　 西山尚存的那一抹晚霞，宛似镶嵌在天边的一幅巨画，在两柱黑云之间铺展开来，如平湖高峡巍峨的背影，似狮子山的剑峰直插蓝天。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大雁在橙红色的画面中一掠而过，凄婉的哀鸣让这里的夜色平添了几分静谧、增加了些许凝重。山下村落的炊烟渐渐稀疏，落日前鸡啼狗吠鸟儿吟的嘈杂也随万家灯火的点亮变得黯然无声，这座古老的山村又进入一天辛劳后的宁静之中。
　　 老崇叔的儿子水生出生在那个大跃进年代。还不满周岁时就被算命先生看重：“这伢子文心出头，才高八斗，不但擅长艺术、将来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就其情商而言也不赖，将来恐是个混迹官场、出入情场的高手。属于大富大贵之命，只要你的屋场、风水相配，将来不是驸马也是宰相。”听算命先生这么一说，老崇叔心中暗喜！因为这是秘密，就是对他的老婆也要保密。
　　 大跃进的狂热就像一阵巨大的冲击波一扫而过，原来家中祖传的那些个田刨、铁辙，锅头、铅掉和菜刀通通丢进了炼钢的土炉。待到人民公社之后，村村寨寨已是光山秃岭、水尽山穷，牛瘦羊乏人疯癫。看那时人不像人，家不成家，所有邻里乡亲都已是家徒四壁。
　　 老崇叔就这么一个儿子，虽然上学的学费不多，可是到了中学这开销就大，害的他东凑西借的折腾了好几年，但他心里思忖：这都是小钱，别说儿子做什么大官，只要将来能出端上一只铁饭碗就等于烧了高香咯。
　　 天有不测风云，水生初中还未毕业就遇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波接一波的学潮起始于大专院校，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四处串联，就连这里打个屁都能臭上三天的偏僻山村也未能幸免。动乱中好多同学迫于无奈而中途辍学，水生也只能听成父命，卷起铺盖从县城的中学悄悄归了家门。
　　 儿子辍学之后无所事事，加之还处在尴尬的年龄，跟着自己种田又觉得有失颜面，放任自流又恐散游放荡、无状养成。望子成龙的老崇叔思来想去，决定让水生跟一位木匠师傅去当学徒，成人之后即便做不了吃皇粮的宦人也能成为自食其力的手艺人。
　　 水生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上了初中的他毕竟大小都算个秀才。尽管平时少言寡语，也有了自己的思维定势，但父命不可违，他还是去了。然，还未等拜师酒上桌，就被师傅好言劝退。原因有三：年龄太小没有力气；书生气太浓不适合体力；少言寡语的缺少沟通，这些都是学徒的大忌，所以还请东家另择它途，另谋高就。
　　 学徒归来，水生没有放弃自己的学业，尽管缺少老师的指点，但他的刻苦和耐力大得惊人。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白天跟随大人们去劳动，而每当夜色来临，他小小的卧房便会点亮一盏油灯。凭着自身的坚韧，他自学完成了高中阶段的全部课程。他别无所好，却嗜书如命。比如四书、五经，地理、天文，文艺作品与时事评论等等他都日夜荷锄志无休，尽最大可能来扩大知识面，就连《资本论》和《毛泽东选集》也没有躲过他的眼睛。随着他知识面的不断扩展，许多论文也开始见诸省地两级的杂志和报端，渐渐的也成了当地的名人，且曾受到当地媒体和宣传部门追捧。
　　 人小志高，他和别的孩子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自食其力，不依不靠，只要大人们能做的事情他都学着做，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个不停。人们在不经意间发现，生产队收工时他总爱走在收工队伍的后面，黄昏之下他总爱左顾右盼的在田埂两边的水田里寻找着什么。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每天收工回家都要捡上一饭碗肥大的田螺，回家后，烧一壶开水将田螺烫晕后，将一团团肥肉挑出来，然后在几家菜园子里摘了鲜葱，挖出生姜，切好姜丝和辣椒，用山里人最喜欢吃得茶油在锅里爆炒，然后恭恭敬敬的端到父亲跟前，再倒上一杯用食用酒精勾兑白开水，让每餐都有酒瘾的爸爸从中得到“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的安慰。
　　 七十年代初，有许多人很想在这个几乎凋敝萎缩的年成里寻找出路，但“无产阶级专政”的大旗还在高高飘扬，“炮打司令部，火烧工作组”的大幅标语尚未除去，“走资派还在走”的大字报又重上街头。城市乡村都几近疯狂，山岗田园一片荒凉。当时流传一顺口溜叫“冇思冇想，早早上床。上头麻木，下身冰凉。”
　　 水生因为学习的需要，依不时地会依靠自己的精明，偷偷的做一些木制品卖给城里人，用这些钱以弥补学习之用。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年他买了一把手电筒用于晚上去请教老师时照明用。可是，就这点上事先没有经得父亲的许可，被老人家狠狠地买了一顿。他说：“俗话说，唔得了就搞手表，唔得穷就搞电筒。如今我们家境如此困难，那儿有这样的闲钱来玩奢侈品！你也不怕人家在背后议论？”水生每每想到父亲的话，想到那时学习的环境就像酸醋泡大葱。
　　 七八十年代不像现代人，有电视、有电脑、有ipod也有iphone。那个年代想点一盏稍亮的煤油灯都是梦。很多农村老表、表嫂在收工回家后，乘着暮色热一热中餐剩下的饭菜，全家老小匆匆忙忙地冲个凉、洗个脚也就上床了。曾经有一个从省城来农村视察的领导人说过，“如今农村有一种怪现象，生产上不来，人口下不去。究其原因就是年轻夫妻睡觉太早。集体生产磨洋工，而在床上‘做人’挺认真！”别看这是笑话，确实是那个年代社员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穷困潦倒的一个缩影。
　　 水生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对和平的向往和改变家乡的梦想，毅然决然的参了军。部队三年，他栉风沐雨、餐风饮露，摸爬滚打，顽强英勇。部队的三年，它既是普通一兵也是文化教员，一天紧张训练之后和战友们都在歇息，可他却伏案执笔，备课拟题，无论是三九严寒还是盛夏酷暑他从未喊一声累叫一声苦，抓住点滴时间学文习武。在六七十年代，部队里像他这样能文能武的士兵极为少见，他笔耕不辍精神，备受战友和首长的赞许和器重。
　　 连、营领导很快就发现水生是一颗非常有发展潜力的好苗子，第二年便入了党并担任了班长，由于他自己的努力，一年之后又被提拔为代理排长。由于他的天分很好，加上后天的努力，曾多次在部队立功受奖。父母每一次受到儿子的立功喜报，尤其是父亲一直看好儿子的发展前景，相信他不会辜负他给予的厚望。
　　 然，人生确实有着太多太多的变数，正当他在部队的发展日明月朗、蒸蒸日上之时，一纸命令惊醒了他的梦想。就在这一年的冬季，整个军营就像掀起了一场风暴，整团整营的军人在裁军、整编的动员下纷纷卸甲归田。水生只好熄却心头那盏灯光，放弃心中的梦想，脱下这一身绿军装，依依惜别在一起生活训练了整整三年战友和首长，将这份从军的记忆永远地留在了异土他乡。
　　 退伍回乡后，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但历尽苦难仍痴心不改，水生一直没有放弃他的大学梦。为了不让父母再为自己做无谓的付出，他仍然和参军前一样白天参加上产队的劳动。时间尽管还不到一年，可对于他来说显得是那样的漫长。个别心怀叵测的人开始风言风语，说水生的父母生了个花花公子，父母就是累死累活，这辈子也恐难以见到光亮。水生闻之，总是默不作声，以自己的坚信来蔑视所有对他投来的白眼和思量。水生知道，残酷的现实使他难以作出任何辩解。他暗暗发誓：决不当懦夫，决不让父母因为受辱。为此，他白天参加劳动，晚上挑灯夜读，钻研书本，演算数理化题目就像木板钉钉“科科”入木。他要感谢爱他的父母，当然更忘不了给他提供煤油的叔叔。
　　 就在水生退伍回乡不到半年，依照当时中央的要求，当地人民公社成立了一个武装民兵营，要求农忙时节早晚自我训练农闲时节集中训练，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为此公社党委经过挑选并反复考虑，由水生担任这个营的总教练和教导员。一个月下，是那些原来只懂得种田、砍柴、搞副业的年青人都成了一个个拿着枪杆子的民兵。水生也就成了这个武装营里的唯一教练。
　　 在武装民兵营成立的那一天，他身着戎装、神情庄重，动作敏捷而规范，驾轻就熟的操典分解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曾经训练有素的老军人。在场的干部群众无不啧啧称赞，让武装营的三百多官兵刮目相看。
　　 暑去寒来，武装营在他的严格执练下，在全县武装民兵团成立一周年庆典的“大比武”中，濂江公社武装民兵营毫无悬念地取得了第一名，被赣州军分区授予模范民兵的光荣称号。随着形式的变化以及“四人帮”的垮台，这个可以同正规军媲美的“地方武装”也寿终正寝，在一夜之间遣散和瓦解。
　　 1975年冬，中断了两年的大学春季招生又在全国启动。因为“四人帮”的操纵，从这年的招生依然是实行“保送”。形式上是不用考试，然而，这种选拔也不亚于考场上的“竞争”。水生凭着自己退伍后在农村，尤其是在武装民兵营的表现终于在全县只有四个“保送生”名额的情况下，似非他莫属般地写上推荐榜中。
　　 水生被“保送”上大学的消息不径而，在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乃至十里八村都被这一消息轰动。人们以各种方式向他表示祝贺，就连当时受过他严格训练的民兵也纷纷登门分享他的这一喜讯。
　　 最欣慰的当数父母。特别是望子成龙都已白发鬓鬓的父亲，接连几天都似喝了蜂蜜，其乐融融、喜不自禁。他对儿子说：“你的辛苦看来没有白费，你的执着终于获得了成功。这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是我们祖上积德换来的吉庆。”
　　 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她乐中有忧，喜中有愁。她说：“水生啊，你年龄也不小了，过了这个年就23岁咯，这大学三年说短又长，说长又短。你都看到了吧，跟你同龄的孩子们大都陆续成家立业了，还有好几个都已经做了爸爸，出嫁的姑娘也有做了妈妈的。你这一耽误又是三年，等你毕业回来，妹崽子都会嫌你太过老咯。妈妈别无奢望，只盼你平平安安学成归来，早日成个家，有了家才不被人看轻，才不被人笑话。”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学生活是幸福的，同时也是艰苦的。水生进入农学院之后就像鱼儿的水，在知识的海洋里如意畅怀，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他喜欢博学多思，不耻下问，三年的学习中一直受到教授和老师的好评。当时的大学课程安排都是针对来自一线和基层的工农兵而设置，课程的安排相对宽松，在教学方法上都采取从理论到实践，再从实践到理论的循环式教学，由粗到细，由浅入深，课程和书本都尽量做到通俗易懂。
　　 大学的生活是艰苦的。尽管大学生们的吃、住、学和因病治疗都是免费的，但给学生每个月的津贴只有2块钱。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也远远不够的。而那些带薪上大学的干部、工人和军人常常是三三俩俩进出于商店、餐馆、电影院，而水生连买一条毛巾也感到困难。别说家里空徒四壁父母没有钱，即便是有钱他也无颜向父母伸手。为了弥补日常生活的缺钱，他总是利用节假日到学院教学基地去当工人，边干边学习，在劳动中附注实践，在汗水中提取养分，长此以往，他不但获得了在课堂难以获得的知识，还在劳动中弥补了生活的缺憾。三年来，水生终于克服了常人难以克服的困难，还曾多次被学院评委“勤工俭学优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