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宝叔是在四月的一个下午去的。
　　 那天早晨，我的三奶奶还跟我三爷说她右眼老跳，让我三爷干啥事儿的时候注意点。我三爷没怎么理她，觉得我三奶奶太过神经质，大清早的说这丧气话。说完这些，我三爷就背着手继续溜达去了。
　　 我三爷六十多岁，有着他这种年龄的人罕见的健康，村里的人都说这与他大清早起来溜早有关。
　　 关于我三爷的溜早，我是见过的。那年，我上初一，学校刚教了一套广播体操，就是那种几百号人站在校园里跟着大喇叭的节拍一起做的那种。那时，由于少年心性，学会后就特爱在家里人面前显摆。刚开始，姐姐还夸我两句，满足一下我的表演欲和虚荣心，后来姐姐终于不耐烦了，就让我去后地里练去，最好是大清早起来就去。
　　 姐姐这当然是一句气话，但我却当了真。因为早上起来活动对身体有好处，而且早上地里的空气也比较清新。于是，在某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就真的跑地里去了。
　　 说是地里其实也不真的就在地里，就是两块地之间夹的小土路。小土路蜿蜒得也很长，是我们村和王村的必经之路。我们家由于靠后，所以离小路不远，只要往后走二十来米，过了浇地的大井再转个弯就是了。
　　
　　 我就是在那条路上碰到我三爷爷的。我早上起床的时间是六点，当时我碰到我三爷爷的时候他正往回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做广播体操了。先前在学校做的时候我都是跟着大喇叭的节拍走，但现在由于条件不足，我也只好自己给自己喊口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来激励自己做下去。见到三爷爷时，我停下来给三爷爷打了个招呼，其实三爷爷这人挺随和的，他就问我大早上的一个人在这里锻炼冷不冷啊。我说不冷啊，还热乎呢。后来三爷爷又问我，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里做啥呢？我说我做广播体操呢，学校老师教的。当时学校的老师在村里人的心中威望还很高，很多人都觉得教师这个职业很高尚，我母亲还想让我长大当老师呢，但被我给否决了。但那时由于三爷爷的这一问勾起了我的兴致，于是我就连说带比划的在哪里滔滔不绝。三爷爷也不急躁，就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我眉飞色舞。我估计我当时是太兴奋了，到最后竟然跟三爷爷说要不我教你？三爷爷摇了摇头，说他年纪大了，做不来了，看你做就好。就好，他走走就行。
　　 我就问我三爷爷，你一天走多远啊？三爷爷接着摇头，不远，不远，也就是从西边走到王村，再从王村走回来。
　　 这让我大吃了一惊，虽然我们村子不是很大，但从他家到村西头，然后沿着村西头往北走四里路到王村，再顺着王村村头走个一里地到我做操的路口，然后再在这条路上走回来，这来来去去的加一块就是十里。一个老人家每天早上的走十里那是个什么概念？
　　 本来我还以为我早上六点起来就已经很不错了，但与三爷爷比起来，我还是感到了惭愧。
　　 后来，三爷爷就沿着这条路回去了。我记得他走之前我还问他，爷爷，你干嘛起这么早啊？他说，年纪一大了，就不想那么睡了，觉得能早起一会儿就是赚了。当时没听明白，现在想想，怎么着都感觉有种沧桑的味道。
　　 三爷爷和我们家在同一条胡同里面，通常他散完步回家就会把我三奶奶从床上叫起来，然后他再接着到街上溜达，于是在N个早晨时，我三奶奶便对我三爷爷说出了右眼老跳的话。
　　 当时我们那里有个说法叫做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所以我三爷爷觉得我三奶奶大清早说这话不吉利。
　　 我三奶奶比我三爷爷大一岁，这是听我奶奶说的，但我奶奶又说女方比男方大一岁不好，大三岁好，女大三，抱金砖。我奶奶迷信这个，她比我爷爷小两岁，奶奶说女人比男人小两岁好，旺夫命。我怀疑我奶奶说这话有自夸之嫌，但我奶奶又说，由于那时候家里穷，像我爷爷家里男人多，能娶上媳妇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那里还能计较这些。
　　 在我们的那个大家族里，我爷爷弟兄三个，我爷爷老大，他一个弟弟在年轻的时候被抓了壮丁，后来就死在了外边。最小的便是我三爷爷。由于从小就没有见过我二爷爷，所以并没有什么具体印象。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听家里的大人偶尔提提。过年的时候家里会为我二爷爷供上牌位，有时候牌位上的字还是由我来写，但对于这个爷爷的感情从来都不深，基本上都没有。
　　
　　 我觉得我三奶奶这人不错。
　　 小时候觉得她好的印象来自于她们院中的那棵大枣树。关于枣树，其实我家院里也有，但都是些疙瘩枣和买买枣，这些枣虽然个头大，但生吃起来并不是太好，不如我三奶奶院中的灵枣来得香甜，那种枣特别的小巧而且吃起来满口生津。灵枣疙瘩枣买买枣都是我们那里的土叫法，它们都有学名。
　　 那时候一到秋天，三奶奶家的枣树上挂满枣子时，我们一帮孩子的心就痒了，就想着怎么去把枣子给弄到手，然后在去学校的路上吃。开始我们这帮人就想方设法的偷枣子吃，这么说是因为三奶奶觉得枣子不熟就摘下来吃是一种浪费，她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把浪费看得很重。我三奶奶是，我三爷爷是，就连我的爷爷奶奶以及邻居家的老人们也都是。后来还是母亲告诉我，她们那个时候闹过饥荒，很多人都是饿死的，我爷爷辈儿的很多人都见过，所以就比较的渗，所以就很的珍惜，所以只要能吃的就绝不浪费。其实我母亲也是这样，只是她对我们很大方，我上面有三个姐姐。
　　 三奶奶一般不让我们摘，但当我们偷摘的时候被她发现了，她也不会去骂我们。等枣子熟了的时候还会摘上一篮子往我们家里送。母亲拒绝不了，就让我把我们家枣树上的枣子摘下一篮子后回送过去。
　　 我不喜欢吃我们家的枣子，但喜欢摘，觉得那是一种享受。小时候老盼着枣子熟，因为枣子熟了后我就可以爬上树去，然后抱着树干使劲的晃。枣子像下雨一样往下掉，小雨大雨全凭我控制，我抱着树，跟树身一起晃，像是在坐船。母亲就在下面说，注意点，别掉下来了。
　　 我当然不会掉下去，掉下去的大凡是枣子，偶尔也夹带几片树叶。如果有几声咚咚的声音那一定是熟透的枣子掉地上摔烂了。通常就这么晃下去，枣子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余下的些就用长竹竿敲。父亲从来不让我把枣子打干净，他说人不能做的太绝，要给枣树留点余地，不能把它给掏干了，不然下一年结的枣子就少了。
　　 我当时也不理解，后来觉得父亲是在说一种人生态度。
　　 有时候，我也去帮三奶奶他们家摘枣，完工后便会得到满满两口带枣子的奖励。于是便觉得人生挺幸福，其实那时候我连人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都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有灵枣吃很快乐，所以就觉得人生也就一定很快乐。
　　
　　 二
　　 秋宝叔一般很少回家，他回家无非是因为过年过节麦收秋收。过年大家都知道是春节，过节则单指中秋节，这主要还是因为中秋节离秋收很近，那时候，玉米基本上都熟了，回来过个节，过完节就开始农忙。麦收则是在四五月份之间。这也是我们那的外出打工男人回家的固定时期。当我记事的时候起，秋宝叔回家的原因就又多了一个相亲。
　　 秋宝叔的一生没有正经的结过一次婚，但前后给我找了三个婶子。那时候由于我们那里还比较的落后，村里面还多少有点买婚的习俗。我记得秋宝叔的第一个新娘是个四川人，因为她的一口乡音。她是我三爷爷花三千块钱从外面买回来的，那时候三千块钱已经不是小数。
　　 但是只过了一个月，秋宝叔就让人家走了。他说人家是被人贩子给骗过来的，他不想跟一个不情愿的人过一辈子，人家走的时候他还给了人家一百多块钱的路费。知道这事后的村里人都说秋宝叔傻，说外面过来的人刚开始都是不愿意，但时间一长就好了，哪能让三千块钱就这样打水漂的理？
　　 其实秋宝叔人长得倒也高大，就是面子不是太好看。他找的第二个我就没什么印象了，好像是别人给介绍的。至于第三个，我是见过的，那是他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认识的，然后就把人家给领回来了。我记得他把媳妇领回家的那晚，我家里的人还都去看了，那个女的长的倒也俊俏，皮肤还很白，自己家的人都说秋宝叔捡到宝了，秋宝叔也挺乐呵。我这第三个婶子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吃大米饭，但我们都是以馒头，面条，粥和菜食为主的，为此，我三爷爷还专门去乡里买来了一袋大米。第三个婶子应该是和秋宝叔在一块最长的一个。后来，他们又回去一块打工的时候，那个婶子就再也没有回来。
　　
　　
　　 三
　　 秋宝叔出事的消息是我父亲带回来的，因为他们后来在一块打工。那时候村子里安电话的人还少，主要也是不想惊动我三爷爷和三奶奶。那之前，我三奶奶还是病着的。我父亲回来那天基本上就没有进门，他是在门口看见我母亲的，看到我母亲后我父亲就和着我母亲一起去了我国宝叔家，国宝叔是我三爷爷的长子。
　　 我母亲是在去我国宝叔家的路上得知秋宝叔出事的消息的。我母亲本来还在奇怪我父亲怎么突然就回来的，但这一事实还是让她说不出话来。
　　 我三爷爷下面有四个儿子，国宝，德宝，秋宝，社保。去到国宝叔家的时候，我三爷爷也在那呢，我三爷爷也问我父亲，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因为这个时候家里面都不忙，男人们一般都在外面挣钱养家。所以我三爷爷也很奇怪。我父亲强忍着没有说出来，他说只是回来看看。后来我父亲就和我三爷爷在那聊天。我母亲拉我国宝婶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然后把这事儿给她说了。
　　 那时候我国宝叔也没有在家，这么大的事儿我国宝婶也没什么主意，她先是要哭，但被我母亲给劝住了，其实她也怕惊动了我三爷爷。所有人都知道人生有三大悲就是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来丧子。他们都怕我三爷爷三奶奶承受不住。
　　 后来我三爷爷走了，国宝婶才开始哭，我母亲也流眼泪。但哭并不能解决问题啊。我父亲就让我婶子给我叔打电话，还有另外的几个叔，也都通知他们回来。因为还得去工地上认领尸体，然后处理善后事宜。
　　 我那几个叔叔是在第二天赶回来的，但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让我三爷爷看见了会猜测。他们有的都没有进家就和着我父亲一块去了秋宝叔出事的工地。
　　 那时候，除了我的三爷爷和三奶奶外，我父亲辈儿的自家人都知道了。但村里人都还不知道，一般出了这事儿的都会先瞒着。
　　 那时候，我三奶奶的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的脸上还有了笑容。我三奶奶得的是老年病，没什么大碍，但得整天输液，比较麻烦，得有人陪床，先开始是我三爷爷的女儿，我的姑姑凤镯在侍候，后来我姑姑走后就是由我婶子轮流侍候的。看到我三奶奶笑的时候她们就心酸，有时候都忍不住流眼泪，我三奶奶看见了就奇怪的问，你咋流眼泪了？她们就找理由说，风吹的。
　　 我三奶奶那时候大概也是老糊涂了，没想到呆在屋中怎么就会被风吹了眼睛，就没有再怀疑。
　　
　　 四
　　 我是在第三天知道这个消息的，母亲本来是不想告诉我们的，怕我们说漏了嘴。但后来还是经不住我们问，便也就说了。但首先声明了谁要是说出去了谁就得挨打。
　　 母亲从来没有说要打我们，所以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都知道事情一定很重大。但当母亲告诉我们事实后我就傻了，说句心里话，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想去知道了。因为秋宝叔待我很好，待我们这帮小孩子也都很好，结果，我就忍不住哭了。因为他走之前说等回来后要给我们买好吃的，带我们打兔子的。
　　 在我的记忆里秋宝叔其实是挺喜欢和我们这帮小孩子玩的。我父亲和我国宝叔就不怎么喜欢。他们觉得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还不听话。但实际上我是很听话的，我父亲一举起来鞋底，我就乖了。
　　 父亲会带我这里那里，但不怎么跟我玩，玲强也是，玲强是国宝叔的儿子，占强是德宝叔的儿子。我们三个一般就缠着秋宝叔玩。因为秋宝叔会带着我们去雪地里抓兔子。
　　 春节前后，外出打工的男人们都会回来，享受一年中难得十几天的安逸。那时候每当天上下了雪，就是我们这帮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在我和玲强占强中，我最大，算是个孩子头。那时候我就会牵上我家的那只小黑狗。小黑狗是个笨狗，属于杂交的品种，但长得很好看，是从我三姨家里捉来的。我给这个小狗起了个名字叫皮皮，其实我养的每一条狗都叫它皮皮。但每条狗都没有活过三年以上。
　　 开始看见兔子的时候，我们先会让皮皮去追。但这个皮皮实在很笨，明明看起来很近的距离它就是追不上，扑都是扑空。因为我们都等着它抓兔子回家下锅的。但它老是让我们这帮人失望。有时候等急了，我们也会亲自去追。好在雪地里兔子跑不了太快，那时候我们追起兔子来是很疯的，脑中就那么一个念头，这是一道菜，我要把它捉回家下锅煮煮吃。
　　 有时候看到自己离兔子很近，就会拿身子往上扑，运气好的话还真能扑住一只。等扑住了就喊，压住了，压住了。他们听见后就会跑过来，一个比一个兴奋。结果看他们兴奋自己更是兴奋的不行。然后就爬起来了冲他们炫耀，看我厉害吧？当我在那里炫耀的时候早就忘记了，我只是压住了而不是抓住了，但等我再想起来的时候兔子就已经跑掉了。然后他们就会抱怨我一句，然后我们继续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