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它们都老了吧?
　　 它们在哪里呀?
　　
　　 行走。我不停地走。从胜利街到解放路口，从火车站到客运中心，从地铁站到百货大楼，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白天到黑夜。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这很无聊，我不会告诉你。这是隐私，懂不？咱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隐私了。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最喜欢在深夜行走。凉快。对，还有空旷。当然还有……嘿嘿，我不想说什么深夜人性的悲琐，咱没文化，也没钱，有钱咱就高尚，或者假高尚。所以咱赤膊穿过市区的红灯，正对着五星级的宾馆门前撒尿，有很浓的香水飘过时，咱也吹口哨。什么？害怕？笑死人了，咱怕什么，还希望碰到打劫呢，塔利班或者ET，把咱劫了去，养着。但说心里话，咱也不能说什么都不怕。还是有点的，这主要是因为那些狗，那些白天被主人养着的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狗，晚上就在那埋伏着了，你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窜出来咬你一口，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放松。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过，对付狗的最好方法就是摸摸它的头。上帝作证，我曾经给很诚恳的摸过一只狗的头，但是它追了我两条街，爷爷对我说过，狗能闻的出你内心的恐惧，所以对付狗的最好方法是绕到它背后给它一脚，嘿嘿。
　　
　　 花儿。我赤着脚穿过院子，飞奔过嘈杂的街道，静静地站在巷子拐角。花儿。我对着阳台大喊，你在里面吗？窗户开了一条缝隙，花爬上阳台，在九月班驳的阳光下，对着我做鬼脸。我被锁在里面了，妈妈说我有病，不能随便出去。花怯声声地看着我说，可是我想出去。
　　 我看着两米多高的阳台，不禁有点心虚。我大声说，花别怕，我等下飞进去救你。我向后退了几步，闭着眼睛勇敢地冲下那面墙。墙上长满了青苔和牵牛花，沾了清晨的露水，光滑的像九月的阳光。我像一只壁虎一样抓着藤子然后慢慢的滑下去，嘴里满是青苔的苦味。我哭丧着脸站起来，花，我爬不上去，我太小了。我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对那些青苔忿忿不平。我明年就能爬上去了，我对着花保证，明年我就和这墙一样高了。
　　 花在阳台上咯咯地笑了起来，像那些墙角的花一样美丽。花指着我说，你别吹牛了，你明年还没这牵牛花高呢。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花笑，像记忆中的天空那样干净。在那个年少的清晨，一颗种子掉进我没有栅栏的心里，淡淡地开了，一生都在寻找。
　　
　　 我穿过天桥，穿过公园，穿过时间和风的空隙。在一家银行门前坐了下来。这里视野空旷，有白天残留的冷气，而且只要你对着天空张开双手，整个城市就都是你的了。我拿出我的便当盒，铺上人民日报，准备吃我的晚餐。我的晚餐很丰富，有白米饭炒咸菜，还有咸菜炒白米饭，还有咸菜白米饭汤。两菜一汤，比十三亿国人提前进入小康嘿嘿。我不用筷子，方便。
　　 在吃饭之前，我去旁边的一个工地上洗了洗手，我妈说的，吃饭和上厕所一样都不能把手弄脏。回来的时候，一个女人珠光宝气地掩着鼻子从我面前跑过，呸！装什么鹌鹑，猪肉都涨价了，你怎么不涨价？告诉你咱不是穷，咱只是没钱罢了，有钱我……哎，不说了，菜都凉了。
　　 喂，兄弟借个火，对，叫你呢，有火没？我拿出藏在口袋里的半只烟，兄弟，顺便问下，这是哪啊？
　　
　　 花儿。我从水里冒出半个头，花你替我看着衣服，我去偷菱角。我朝花挤眉弄眼，把身体潜进水里，像一条鱼轻巧地绕过水草，在邻居家的水塘里偷偷冒出半个头。对岸是一望无际的瓜田，还有一串一串挂一下来盛开的葡萄。我咽了一下口水，又把身体潜了下去，因为我要去偷菱角，花还在岸边等着。
　　 我轻手轻脚，把偷到的菱角用荷叶包起来，举在手上，用脚拍打着水面，像一块石子掠过午后的水塘，细碎的涟漪随风散了开去，没有一点痕迹。
　　 花。我朝着岸上喊，你看我偷了这么多。我用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这么多的圆，兴奋地满脸通红，你可以吃一下午拉。
　　 花在岸边抱着我的衣服，看我游近，兴奋的大喊大叫。我们去爷爷家煮了吃，花对着我喊，爷爷牙齿都掉光了，他吃不了多少的拉嘿。
　　 我穿好衣服，在河边的抽水机上把我湿透的裤衩烘干。花在田埂上又蹦又跳，我从来没看见过她这么高兴。九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牵着花的手走在田埂上，四周是收割过一望无垠的稻田，散落着细碎的稻穗，有很好闻的青草味道。
　　 湿头发刷着我的眼睛，在阳光下，有一阵莫明的眩晕。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一望无垠的旷野，穿过寂静的深夜和布满流萤的天空。有时候下雨，我躲在一片叶子底下仰望天空，雨后天空会出现闪烁的星星，偶尔有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划过，那是有人要回家了。我没有双手合十也没有许愿，那是骗小孩子的，如果你像我一样每天在烈日下走来走去，你只会相信面包和牛奶。
　　 我要在天亮之前走到另一个城市。我知道到处都有人在找我，他们把我的头像印在一张张纸上，像一个通缉犯一样，我曾经在一个地方的电线杆上看过那张皱巴巴的纸，一张年轻的脸和健康的牙齿。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时间多么有趣啊，一转身，就让你变了一个模样。我记得我年轻时比这张纸上好看多了，不像这纸上皮肤干瘪，目光呆滞。我结婚时很多女孩子都偷偷哭了，我伤了她们的心。
　　 十多年前有个叫什么阿甘什么传的，他和我一样也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不过他是跑，我是走。也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走来走去，为了世界和平或是抗议全球变暖。嘿嘿，哪凉快哪玩去吧，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是为了一个小女孩的一句话你相信吗？
　　
　　 天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辉暖暖地照在我身上，一大片收割后的稻田，空气里淡淡的秋天气息。爷爷躺在藤椅里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一条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晒太阳。我和花在空旷的田野上跑来跑去，像两只麻雀掠过安静的村庄。花穿着碎花小背心，两条小辫子随着身体一前一后地摇摆，是那个黄昏最美的风景。
　　 花转过身，一脸的不高兴。喂，你跑得跟蜗牛一样，公主快睡着了，我们快去救她。说完又跑了，像一只小鹿踩着露水跑远了。
　　 我在后面看着花消失的背影，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地难过。我对着花很大声地喊，花，你长大了嫁给我好吗？
　　 花停下来看着我，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得我不敢看她。不害羞。花对着我喊，你才八岁呢，你昨天还尿床了，我妈说，小孩子不能结婚的。
　　 我等你长大。我也朝着花喊，我们长大了就可以了。我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没有你我怎么办啊。我抽泣了几下，然后真的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在我八岁的那个下午，我对爱情一无所知，但是我却感受到了失去和疼痛。
　　
　　 我走得累了，就在一棵树阴底下坐了下去。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软了，走一会就要坐下来喘口气。我眯着眼看着树阴漏下一点点的风，像我漏风的牙齿丝丝地响。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也不记得我走到哪了。我只记得我胖了又瘦了，柏林墙倒了，人类上了月球，一个黑人在广场上对着成千上万的人说，我有一个梦想，很久以前有人举着一个奇怪的火炬从我面前跑过，路边有人爬上了屋顶，新世纪的第N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然后，战争爆发了，我在电视里看着两座摩天大楼轰然倒下。
　　 当然这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记得有一天我在天桥过夜的时候，一群警察把我抓了起来，说我影响了这座城市的市容，他们把我关进收容所，说流浪老人只能在养老院呆着。屁，你妈的才是流浪汉，我指着他们的脸说，我孙子都比你们大了。
　　 我小心地打开藏在怀里的包裹，手有点发抖，里面有我的家庭地址，户口本，和家里人的合照，一张折成麻雀的纸掉在地上，一个警察走过去捡了起来，放在手心翻着看，我用尽力气向他喊，别动，再动就和你拼了。所有的警察都停了下来，惊愕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现在脑子里充满了问号，我慢慢地走到墙角，拉过一把椅子，把身体藏在里面，我说你们有热茶吗，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轻轻喝了一口，有点烫，就像那些回忆。
　　 我有一个非常好的家庭，我缓缓地说，可以说是美满，孩子们也都事业有成，六十岁时我退休了，在家养花种草，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平淡的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整理小时候的杂物时，发现了这只麻雀，我苦笑着扬了扬这张发黄的纸，然后那些和我一样老的回忆就泛了上来，我努力试过想把它忘记，然后这种感情却越来越强烈，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知道是那个承诺在折磨我。
　　 我叹了一口气，对那些警察说，如果你们偶尔发现了童年的玩具或者触动你记忆的东西，你会怎么样？
　　 那些警察呆呆的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笑了笑，接着说，后来我每天找人下棋，空了的时候就在房间里练书法，我的墙上到处帖满了相同的字：老来多健忘，想让自己静下来，忘记。
　　 我知道这句话。一个年轻的警察这时忽然插了一句，是白居易写的，还有下一句，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所有人都奇怪的看着他，他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嘿嘿地笑了。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行走。我不停地走，像时间，行走在消逝中。
　　
　　 有一天我经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角落里远远地望着我，碎花小背心，两条长长的小辫子。我静静地站在喧闹的人群中，空气仿佛静止了，原来时间一直都没动过。我在那个广场上站了一天，直到广场上空无一人，几只麻雀在地上跳跃着，白的，灰的，黑的，一阵风吹过，突然一只血红的麻雀扑腾着，从我面前一掠而过。
　　 我感到累了，我要躺下来休息会。我对着人群嘿嘿地笑了，太阳的光晕照在我身上，让我觉得从没有过的熟悉和温暖。我闭上眼睛，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终于变成了一只血红的麻雀，飞向我熟悉的那个地方。爷爷你要去哪啊？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碎花小背心，两条长长的小辫子。
　　
　　 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脸色像一张纸一样苍白。我握着花的手，感到越来越弱的冰凉。花抬起头看着我说，妈妈说我要死了，对吗？我没有哭，我看着花说，不是的，你只是生病了，我也经常生病，我们马上就会好的。花静静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花看着我说，如果我死了你长大了还会娶我吗？
　　 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会，我在努力想象死亡是什么概念。然后我对花说，会的，我会找你的，再过几天我就九岁了，我们先去爷爷家，如果你迷路了，我就一直找你，你要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不能乱跑。
　　 花伸出手指说，好吧，那我们拉钩。
　　 我拉住花的手指，高兴的摇了摇。窗外阳光非常好，几只小麻雀在窗口跳跃着，白的，灰的，黑的，发出细碎的声音。花高兴的叫了起来，好漂亮的麻雀啊，她挣扎的想站起来，但是却没有力气。花无比向往的看着那些麻雀，小声地说，要是我也是麻雀该多好啊。
　　 花抽了下鼻子，忽然转过身看着我说，有红色的麻雀吗？
　　 我楞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盛开了笑容，在我快九岁的那个下午，我看着窗外，高兴地对花说，有啊，等我们长大了就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