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花朵】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近、端祥、审视一个少数民族。之前，除了书本和一些媒体，可以说，我对少数民族的印象，不外乎一些皮毛，比如，美丽的或者臃肿的服饰，放肆的毫无做作的歌声，野蛮的纯原始的性情，再就是月亮下的吊角楼，或者绿洲中的毡包，或许夸张的颧骨，粗糙的皮肤。
　　 我居住的城市在冬天有外乡人经过，他们披着味道深重的褐黄色的斗蓬，赤脚穿了军用球鞋，身后的筐里是他们睡着的孩子。有时孩子是醒着的，醒着的时候，可以看见那黑色的眼睛忙碌地探望着这个于他来说陌生而清冷的世界，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红红绿绿漂亮的虎头帽，手工精细却不再崭新，他和他的父母肆无忌惮地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给我留下一股发霉的腥味和略带恐惧的想象。
　　 当然，我依旧无比向往广袤的草原，向往茂盛丰厚的竹林，向往半个月亮下那片幽兰的风景，向往听见纯美的对唱，甚至渴望上天在某一瞬间赐我一付亮嗓，让我游刃有余地徜徉在民歌的海洋之中。可是，当向往只能成为内心的秘密的时候，我安详地端坐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着，并等待某一刻的奇迹。
　　 去九寨，便是我的秘密逐渐被公开的一次旅程。
　　 当车驶进阿坝藏羌自治州的时候，山峦重叠于一处的沟壑的折皱里，显出一些白色的屋顶，我知道我们已经真正地进入了羌族的地界。我同所有第一次接近羌族的人一样，想起那首凉州词，并在此刻生出强烈的愿望——去聆听羌笛独特的声音，见证一下打小吟诵的诗句中那管带了离愁别绪的清音；并在同时联想起几千多年前的炎帝、大禹，还有红军时期的雪山草地。
　　 我们的导游尔玛，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特别为自己身为羌族人而自豪，尽管她衣着前卫，言语标准，你根本找不见一丝羌人的特色，但还是倍感新奇，我们都试图从她身上或者举止中，发现一些与众不同的风度，但遗憾的是，她跟我们汉族人没有一点区别，这也为我们这次阿坝之行蒙上一层微微的不适。
　　 好在，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羌族的民俗民风，分散了我们对她的好奇和遗憾。
　　 窗外，是一个不大的寨子，许多用石头建砌的碉房孤独地分散在寨子里，通向寨子的小路弯曲而窄细，分叉很多，我知道它们将带领羌人、以及它们的牲畜在一天中的某一个时分回到自己的碉房中，歇息，唱歌，或者谈天。有细微的风，刮起一些零碎的黄土，路边的树上，叶绿的如刚染就的新鲜，只是，没有一个人，经过我们的身旁，这个寨子，像被谁遗落在此的一些记忆，除了层次不一，结构严密，棱角整齐的三层屋顶上，那些白色的石头，提醒我们，这里的人在日夜供奉着过往神灵外，我们无法靠近一具生命，无法跟他们交流。
　　 落雨的时候，车已经进入汶川。雨点斜斜地打上车窗，又缓缓地落下来，密集的树叶更加碧绿，若一句灵动的诗句，不小心便会将一些精彩泄露出来。雨里模糊的视线中，竟然出现一头深色的牦牛，它缓慢悠闲地在雨里走着，身后是它戴了毡帽的主人，手里空空如也，全然不像一个赶牲灵的农人，更像观光至此的闲人，像我们，赶着几千里风尘，蒙幸一见的偶尔。他们一样从容地在越来越大的雨里，并没有躲避或者加快步伐的样子。导游说，这里的人家家产都在几十万以上，因为他们的牦牛每头价值便近万。我想，羌人是富裕的。他们生活在这样一尘不染的山中间，住在冬暖夏凉的碉房里，呼吸着最纯净的空气，拥有茂密的森林，拥有最珍惜的动物，即便，他们远离城市文明，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雨渐渐停了，车窗外是许多红脸庞的女子，她们围过来，藤条蓝子里是粉色的桃、金黄的枇杷，还有青的苹果，她们操着不甚流利的普通话叫卖着，大红大蓝的衣服使得她们的脸若雨后的太阳那样的彤红，而她们怀中的果，因为这些强烈色彩的对比，更加鲜艳夺目。许多人买了她们的果，呲着牙尽情地吃下。
　　 一个带帽子的羌族小孩正在跟一个男子嘻闹，或许是他的父兄，或者是他的邻居，总之他们之间是不依不挠的过招，你给我一捧水，我给你一捧水，水在他们之间若线般划起来，阳光下，那些水竟然现出一些金色，后来，两个人都湿成雨人，仗并没有停下来，那个成年男子更是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在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一丝愉悦。这是一幅多美好和谐的画面，在这个依旧保持着母系体制的部落，大人小孩之间是平等的，不屈服，不妥协，不退让，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结。
　　 夜晚来临，空气中满是清冽的味道，甚至在呼吸中，都能感觉到牙齿中的凉意。这是七月，是我们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而在这里，却没有丝毫嘈杂和燥热。去小剧场听羌笛演奏，他们说，有一种羌笛是用鹰的翅膀做成的，它的声音辽远锐利，苍茫悲凉。旁边尔玛在用好听的四川话跟妈妈打电话，竟然恍惚，或许我身边的尔玛并不是羌人，她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来使得自己与羌族这个人口越来越少，语言已经失传的民族攀得一枝半截的联系而已。
　　 走近这个民族，却不能长久地与它共处，不能更深层地接近和了解它，是很遗憾的事。这个住在云彩上的民族，像开在岷江畔，长在雪山下的一枚纯色花朵，因为纤尘不染，因为淳朴自然，因为它独特的美丽，而使得我们在它面前，感到自我的多余，感到文明于我们的虚伪，感到羞愧和内疚。
　　
　　 【天然之美】
　　 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小桥流水，没有人工建造的雕梁画栋，甚至没有兜售商品的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喊。
　　 九寨沟，是我所走过的最接近自然并与自然最相融洽的一个旅游景点。
　　 茂密的原始森林，揣着几千年的古思，安静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生物。小鸟在不远处飞起，欢快地穿过密林的间隙，逐向更深的去处。野鸭悠闲地在七彩的湖水里漂移，轻缓的姿态仿若世间从没有过其他生物的存在，只有它们，天、地、水，都是它们的，于是安详地游移，从容地抬头，并平静地注视着岸上的我们。
　　 当我告别九寨沟沟口的那一瞬间，便开始想念九寨沟了。
　　 想念那些失真的海子，想念如练的白瀑，想念丰美的水草，想念笔直的箭竹，想念茂密的森林，想念那些安静的山中栈道上，我们踏过有些微微晃动的感觉。
　　 我的腿，在回程的车上，一直在抽筋，它抖动着，像谁的故意，或者在某个精密机器下的震颤，我试图抑制住它不停的抽搐，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站起来，行走，或者平放，它都不能够停下来。那一刻，我知道，这就是九寨沟留给我的一小段最真实的记忆。当那些风景只能留在相框里，装饰逐深的记忆的时候，我们的心上，已经蒙上了另一层轻尘。
　　 我们渡过的那几天，走过的那些路，身边跟你说话的那些人，都在慢慢地向后退，慢慢地，走进我们的回忆，慢慢地被我们偶尔记起，然后遗忘。
　　 我们无法保证可以牢记住一处景，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这并不是我们的薄情寡意，是记忆给我们的空间太窄，容纳不下每一件美好或者丑陋，我们只能有选择地记住，然后再用其他辅助的方法来帮我们储存一些细枝末节。
　　 在回来的许多天里，我都在一遍遍地翻看这次旅程中捕捉下的那些点滴瞬间，四百多张照片，居然也不过几十秒钟便会将它们全部浏览完毕。每一次，我都以为我又身临其境了，雪白的牦牛，湛蓝的晴空，陡峭的山峦，暗绿的树林，淡蓝或深绿或浅黄的海子……可是，也不过几十秒的欣喜，渐渐暗下来的，是现实的心境，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外，连绵的阴雨天气，没有一个关于喜悦的话题。已经结束了，我曾真的那么近地接触过如此绝色美妙的风景，但无比沮丧的是，却依旧选择错过来完成自己不圆满的人生瞬间。
　　 我苦思苦想，试图用一个比“天然”更妥贴的词来形容九寨沟，显然，这个词冠在它身上，依旧是有些牵强的，但我依旧选择，这样一个比较接近的词，来向身边的人来形容它，描绘它，赞美它。
　　 当然，它也有许多旅游区所共有的特性，比如，人流量大，但却并没有拥挤或者嘈杂的现象。比如，为方便游客而设的山中栈道和盘山公路，以及频繁出现在视野中的观光车，虽然这样一来免了我们的腿脚之苦，却又有些大煞风景。这里，没有一级台阶，没有一截土路，没有一块可以踏着它过河的石头，这是很遗憾的事情，但，暇不掩玉，比起它的美景来，这些可能不算什么了。我想，九寨沟有一百多个海子，有六十余公里的行程，如果全靠我们的人力来完成，估计一天也难以抵达。如此想来，这样的方便也是情有可原。
　　 七十岁的婆婆也在翻看我冲洗出来的照片，她好奇地问：不是电打的吧？
　　 我便纳闷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后来问清了，却原来她所说的“电打”是指舞台上依靠电光来变幻的布景。是啊，这些照片，冲洗出来之后，便有种失真的感觉，那些蓝，那些绿，那些黄，那些白，颜色太纯正了，纯的让你不敢相信它们的真实。
　　 蓦然感觉，我们已远离真实很久了。我们的四季，是空调制造出来的恒温；我们的小雨，是人工合成的做作；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充满了大量的有毒气体；连我们的饭菜中，都挤满了密匝匝的农药化肥。我们服用大量的维生素和保健品，以医院为最安全的栖身之所。这是多么可鄙的现实，令我们慌张而无所适从。
　　 好在，我刚刚经过世界上最纯正的地方，并怀着感激的心，念着这次路过，它让我呼吸到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让我看见久违了的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皑皑雪山、茂盛的丛林、安静的湖泊，仿若，路过一次不见纤尘的爱情，让我在短短几天里，索回一场念念难忘的圆满，并，陷入一截美妙的深梦。
　　
　　 【宁静的海子】
　　 我想不出比“宁静”贴切，更形象，更能接近海子的本质的词语。当我第一次真正靠近它的时候，所有有声的事物在一瞬间都销声匿迹，旅途的疲惫，纠缠的烦恼，甚至心下的一些小小的窃喜和忧伤，以及风声，人声，都一层层向后退着，好象全世界都在后退，只有你自己和面前的海子，你们纯净而安然地端坐在岁月的门楣之上，看红尘滚滚之下的呐喊，风起云涌之后的哭泣，然后，面含微笑，以不变的姿势和心智，应付着万变的人间沧桑。
　　 没有谁，能干扰海子们磐石般的宁静，那么纷繁的人声，那么肆意的风声，那么杂乱的小鸟的叫声，甚至频繁开来的光观车上发动机的轰鸣，都若一只只不毫不起眼的小石子，投尽万丈深渊般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失的无影无踪。某一刻，我竟然以为，我是坐在书房的案几上，缓缓地展开一幅画，那些水中纯净的色彩，以及水底繁茂的生物，都让我产生一种空旷和辽远的感觉，要不是偶尔一两条褐色的鱼儿在深深的水底线一般划过，我真要将画布抖起来，给我的墙壁贴满繁花似锦。
　　 尘世中，种种因生活而生的烦恼和喜悦，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海子面前，都渺小虚无，小到不值一提，小到遗忘。你的心，会生出无限的愧疚，为自己曾经忙碌地奔波和毫无意义地索取，为自己声嘶力竭地获得和微不足道地失去。所有的所有，都抵不过一片海子的片刻沉默。
　　 在它们面前，沉默是最好的诠释。世界是流动的，而海子们，在频繁的地壳运动和苦雨腥风中，却选择了沉默。许多的参天大树，因为抵不过自然的侵袭而倒在海子里，它们的身体，虽然至死都保持着笔直本性，以一种风景的形式留存在海子们深邃的底部，但它们的残骸却以一种更有力的证据证明着海子们的苍老和坚毅。
　　 是，我面前这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海子，已经很老了。老的只剩下安然，沉静，坦荡，沉默这些我们人类所不能够得到的东西了。但它们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独特的色彩和人生，不喜不悲，不忧不恼，人来不拒，人往不留，平和而又睿智。它的欢乐，在于安静中的得到，在于嘈杂中的获取。它是豁达的，我亲眼看见某人，以他不雅的行为亵渎着海子们的清白，在这点上，我们人类竟然跟海子一般都沉默了，大家熟视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像，一切都未发生。
　　 海子本有的色彩，是一种奇迹。显然这些色彩是很容易被破解的，但因为是自然的鬼斧神功，而使这一景象格外的美丽。那些化为粉末的石灰岩，最终以它的消失换来我们眼中的美景。可是，海子本身的美丽却不是谁能帮得了的，它内里蕴藏的岁月，它的深邃，它的洁净，它所容纳的倒影和它安静的姿态，是谁都不能赠与和装饰的。所以，我站在它身边，依着铁栏杆，深深地注视它的时候，竟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悲凉，但这种悲凉与所有跟痛有关的词都毫不相干，那是一种仁慈之下的悲悯之感，是一种大无畏的气势下人类渺小的无奈之感。但也在那一刻，我看见了自己的内心，看见了那些汹涌潮汐下，本有的安然。我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安静了？我挣扎在高强度的生存压力之下，连微笑都是精心策划的恰好，我忘了生命的本意，忘了欢乐的给予，甚至不在意身边的美好，我嘈杂的像一群鸟般忙碌，东来西去，幻想截取一些人生的意义，到头来，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好在，我遇见了海子。
　　 这是值得庆幸的一次旅行，从开始的忐忑到最后的必需，让我对自己的价值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每种生物的存在，都有他存在的理由，没有谁，有能力有权利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轻易抹杀掉，也没有谁，能轻易否决一个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作用。我们，或许未能获得幸福，未能得到爱情，未能得遇友谊，甚至工作不如意，身体不安适，但所有的这些未得，在五彩的海子面前，渺小的不足挂齿，只要我们的心，若海子般宽阔、纯洁，安然，再不幸的人生，都将会分外有意义，分外留恋，分外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