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生命的体验中，总有一种状态让人激动，这不能不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于是，就对自己说：不论楼有多高，人类依存的永远是土地。
　　 一
　　 许多朋友都说我是一个纯正感性的动物，因为，在一双眼睛的后面，能够藏着另一双能够闻到气味的眼。其实，我也只是多了一些自己的感受罢了。我并没有成为像小狗狗一样敏感的四眼，更没有戴着文化人的眼镜，准备说些、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做些骇世惊人的壮举。
　　 对于土地，我历来就有着农民一样的热爱和狂热，但从更大程度上讲，我比农民多了一丝平淡之后的冷静。不论如何，只要是能有站在土地上仰望星空的机会，我定然怅然而为,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只有在平静的夜晚，我才能感知一种属于自我却又超出自我的热情。
　　 面对大山，站立于大地之上，此时，我总认为自己对这片土地，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和深爱，仿佛又异于男女之间的情欢恩爱。对于土地我应该是深深地理解它的。但在一些特定的时刻，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我总像一个陌生人那样，面对一种人生的广阔和时光的无限，却始终充满了内向的一无所知。
　　 土地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名词。那是一望无际的广阔，是无限扩张的想象，是充满厚实的落脚之处，又是一座让生活变得丰富并且继续得以挖掘的生命矿坑。站在这里，无数株连接的无名草根，在空气的谧静里传递出一寸寸拔节的声音。众多的昆虫昂着头，将身子紧紧贴在草叶上一条条深深的沟壑间，趁着夜色，大声而不知廉耻地为生殖、为爱情而嘶鸣啼叫着，悦耳的旋律构又成了泥土清脆的芬芳；那些积累千万年之久的腐殖物，那些被火焰穿透的灰烬、草屑和虫兽的死尸，堆埋在松软的土壤发出欢乐的口哨，都能让你在接近地核的过程中，与热量、与阳光纠缠一起，以炽烈的红色产生着思想的深度，感受着历史背后那一道悠长巨大的弧形身影。
　　 从热烈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时，你的身体不论以什么样的姿态，都能与土地缠绵地拥在一起。即使无法选择自己的思想，天地之间、星辰之下，你却不能不在自己胸腔里，产生一种空间的广袤，不能不做更加透明或犀利的深入穿透。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短短一行诗句，已经以无比锐利的力量，穿过了时间的无限和厚重的空间。感叹之余，也证明了他永远都是一位前接古人、后绝来者的博大哲人。在这首溢出厚重古拙的诗意里，一望无际却纳入四野苍茫之中，我们和他在某种默契里是何等的接近，立即之间，仿佛有一种呼吸的声音在身边流淌而过。此时，立于大地之上，站于星空之下，与天地相比，心虽如天空一样膨胀，人却似大海一粟，负重的挤压与释放的轻盈，并列地站成一排树木的齐整。生命在很多的时候，往往入如同草根下细细的一蓬乱须，不能不让你在拱土前行的迟缓里，产生着如鼠蝼般感慨的起伏。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尽管许多生命能在这个世界上赢得重量，但是，透过纷纭的诸事重叠，每一个生命的感触，都会有一种释然的轻盈，它们都有自己的角度，都有属于自己的潮湿，身为微小，又何必自叹自怜呢？
　　 生存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大小、长短之分，而是取决于茁壮生长的过程。
　　 在同一片土地上，为什么仅有人类自己，就拥有高于自然界其它生命的资格？那些腐烂的肉体，那些在泥土最上层的阳光里努力开放的花朵，那些伸出头颅渴望看见天空的萋萋芳草，那些吸取着露珠嘤嘤而鸣的快乐昆虫，还有那些永远在泥土底层里，用一代代生命快乐相传的田鼠，与它们相比，人类应该感受着生活的快乐了。
　　 只有学会对土地的感恩，人类才能让自己和所有的生命一起，在平等的并行中得到圆满。
　　
　　 二
　　 行进在平静的土地上，那些轻如月光一般的感想，那些动如风中的飘拂，那些如昆虫双翼一样交尾着的扑闪，映出了一种生活着的愿望。人生与虫生或与兽生与草生一样，都是一种必须的选择和无奈的降生落地，并在这种无奈之中，感受着快乐的相逢，感受着生殖的传递，感受着季节的慈祥。
　　 曾有过多少次，面对着空旷之下的由衷感叹，感叹着坚硬的那种生命；曾有过多少次，以少年的方式去打捞，打捞清清水里的身影。无论如何，在海洋一样的联想里，我们起伏着的不仅是波涛般的水质，而且还会起伏着丝丝缕缕清新的思想。就是这种带着清凉的触觉和浸渍着水的温暖，在一波又一波袭来的无奈与徘徊的彷徨之中，真实地活着，感动了我们。
　　 历史的东西有时悠久，有时却又近在咫尺不可捉摸。那些重又化为泥土、重又回归土地里的陈旧院落和倒塌的土坯房，那些曾经辉煌又烙刻着钟声线条的寺庙，来自民间又回归民间散落的红瓦青砖，那些曾经显赫一时的王宫宝殿，还有在夕阳里带着庞大而修长身影的帝王陵墓。巨大的玉石雕刻，珍贵的青铜铁器，是否在化为泥土之后，幻化为一只孤寂的喜欢冥想的老狐，变成一条沉默破旧不堪的瘦马？
　　 我站在这片年轻丰盈的土地上，陪伴着那些陈旧的灵魂。他们或披着一身神秘色彩，或带着一颗曾经游荡的灵魂，以风的方式和雨滴的智慧，追随着沉没的村庄，游荡在开满鲜花的土地上。或者，就在一条条带着干涸气息的河床中央，那些站起来的古代勇士，又像草尖般坚毅的钻出地面，一身孤独和惊惧面孔，混迹于鼠群，探出头颅，四下张望。
　　 当那些交配的昆虫，在欢乐鸣叫和激情，重新选择死亡之后；当奔腾咆哮的战马，在扑通一声，带着嘶鸣倒地殒亡的瞬间；当一个个英雄的面孔，只留下一行行陌生的名字和冰冷的文字，轰然地闪亮之后；当一把把曾经锋利的剑弩，在时间和柔情之中渐渐钝化。土地依然如故地坐在自己的山岗上，更像一位饱经沧桑农民，叼着思想的烟斗，眯着昏浊的双眼，默想着是过去，也默想着未来。
　　 平静之中，你能听见曾经的战马嘶鸣、刀枪相击、血肉激溅的呐喊？你能听见那些无法回家的灵魂，灰尘之间，带着喘息和低哑的哀号哭声？就是在火焰或狼烟留下的温度里，我突然感受到了，一具具肉体倒下、腐烂、风干之后，留给田野的芬芳。
　　 平静的田野、平静的村庄、平静的天空、平静的河流，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枯枝一样的平静，让我想到了平静的土地。只有土地才能容纳一切，也只有土地的宽容，才能包容一切，甚至包容了我们的荒唐和缪误。
　　 我曾想过，当一切都以死亡的结果，垂下双手，目视前方，平静下来时，我们为土地准备了什么？
　　 难道除了一粒饱满的种子，就只能注定是腐烂的一架躯骨吗？
　　 大地之上，一群群扇动着翅膀的白色、黄色、紫色蝴蝶，随着腾空而起的飞鸟，扑向遥远的泥土时；当一群群失去时间，走向草地深处的牛鬼蛇神，热烈而喧嚣地扑向泥土的时候。我常常涌起这样的感觉，他们是否扑向了死亡，扑向了生命的归宿。可是，面对这些，它们为土地准备了什么？难道也只是腐烂的身体吗？还有那些像老鼠一样，生活在泥土深处更多生命，在失去时间、占有空间的时光里，又能为自己留下一些什么？
　　 敢于向生命发出深刻质询、甚至于抽身自鞭肉身者，难道只有人类？
　　
　　 三
　　 以枯木、以巨石而耸立的图腾架下，一望无际的大群生命，犹如同一群候鸟，在季节的引领下，整齐有序地涌向土地。我经历过许多如此的场面，如同看一部没有声音的电影：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和想象力，在惊恐中，粗糙地建造着自己的神灵殿堂。然后，在自己制造的神圣前，让无奈的生命和软体的精神，一一拜伏在低洼的泥土上。那些高高挺拔的身体，手足头触地，撅起宽大的屁股，象麦浪一般匍匐起伏，等待神圣之镰的揽抱收割。
　　 泥土之中，当蓝色的雷电闪过后，土地仍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土地的另一种语言、生命的另一类叙述，生活的另一类表达，总会带给我们一种地动山摇地震撼。而那些缄默的、广阔的内容，却需要一种神秘的形式，以粗糙的双手呈现出来。就在神秘与无言间，表达出一种宽容的空间，表达一种力量的来源和一种丰富的贮藏容量。
　　 时间之中，谁也阉割不了生命的燃烧。一个人、一滴水珠、一株植物、一个动物、一条河流、一种漂泊，任何单一的事物，都需要一种生命的积聚。并在这种生命的辉煌里，闪耀着、呐喊着、起伏着，达到群的壮丽。但是，每一片爆发之后的尘土间，都需要感知这种痛苦的快乐、痉挛后的平静。
　　 体验生命，需要最少两个层次的过滤。
　　 首先是经过生活的体验，生命的荒芜与冷峻，是需要深刻之手来托举出来的。就像鸟类需要翅膀一样，老鼠需要挖掘的泥土一样，更像人类需要语言交流。只有体验土地之上、泥土之中的诞生与死亡，才能体验到生活的美丽与珍贵。每一个人或每一个动物或每一种植物，都会经过一段漫长的生活体验。生命是一种高于生活的飞翔，是生活向以继续的本质，是生命得以展示的形式。这是一种剖析式的手术过程，是淬火的过程，是钢性在巨热与寒冷之间的落差。然后，才是对生命的结果有了一种过程的体验。
　　 不论生命是选择飞行于土地之上的空间，还是行走在土地之上的时间，抑或是穿行于泥土之间的独立，我们常常会被缓缓的阳光突然击中，像一只鸟、一棵树、一株草、一只田鼠，在一瞬间或成熟或饱满或夭折，以呼啸的声音完成着跌落、倒下、干枯、腐烂的结果。然而，就是在这种蠕动的声音里，我们才能透出自己独立的个性，完美的理想和人生的希望。因为，我们特别需要这种个性的东西。尽管那是一种呕呕哑哑，是一首并不中听的音乐，是一件并不美丽的东西。但，它是我们的，是土地送给我们的微弱火焰，是泥土送给我们的渺小希望，是大地送给我们的生命裸露。
　　 这也是村庄为什么沉陷没落、宫殿为什么化为泥土、生命的肉体为什么腐烂、脚步为什么留下痕迹的原因。
　　
　　 四
　　 开镰的时候到了。
　　 一片齐声合唱的声音，诵读着涌动而起。双眼、双眼，永远的双眼，注目着美丽的建筑、饱满的生命、茁壮的庄稼、健美的男性、柔软的女人和挺拔的草茎。像尘埃般，风停之后，此起彼伏，纷纷落地。这是慷慨的回报、是悲壮的苍凉、是逃逸的解脱，还是让我们永远不会想起，远逝面去的另外一些期盼？
　　 这是秋天，收回的一片饱满；是一首小诗，结尾时惊飞的咏叹；是层层翻开的波浪中棵树干的突然折断，是草棵苦艾怒放出来的气味。
　　 在沉静的土地上，人类以心灵寻找目标，总是最先达到广阔的地方。就像一粒水稻和小麦的种子，傍依着静静的土地，在熟睡的黑夜里，等待春天的到来，梦想发芽、梦想开花、梦想露头时遇见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