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婶捋着已经花白的头发，眼睛耸拉着，黄黄的眼屎塞满了眼角，一双肮脏的手摸索了一会才摸出一颗子弹壳来，然后歪着头递给我说：“佟生，还记得这颗弹壳吧？我接过弹壳，凝神看了一会，点了点头。脑海里出现了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来。
　　 那时正面临解放。我十二岁，又因为我在冬天出生，而我父亲的姓佟。给我取了个名，名为佟生，意思是冬天出生的。父亲三兄弟，大伯是佟春树，给人家做泥水活的；老二是我的父亲叫佟春林；还有老三佟春生，他一直没有小孩。我一般叫他晚叔，他现在是一个有钱的主，因为长得特帅，被邻村地主的女儿看上了，所以得到娘家的大力支持。加上自己的努力奋斗，也成了这个村子的一个富豪，晚叔因为有了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非常势利了。他嫌院子不够大，就花钱强买下隔壁王大爷的祖屋，王大爷拿着钱迁往其他地方去了。然后晚叔把自己家的地院和王大爷的祖屋合并砌起了高高的围墙。又把一些破旧不堪的旧屋拆了，盖了几间平房和一栋小洋楼。就这样把大伯父和爸全部隔开，就好像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与家人划清界线一样。晚婶从小出生在地主家庭，骄横，泼辣在村里出了名。他与大伯母和我妈一直合不来，把我们看成敌人似的，也许是因为大伯和我爸这两兄弟太穷的原因吧。晚叔有时候也偷偷跑来和哥哥唠嗑几句，但晚婶在围墙那边咳嗽几声他就夹着尾巴溜回去了。大伯和我爸明白，晚婶害怕晚叔会掏钱接济这两位哥哥，所以一直留意着晚叔的一举一动，像监视一个小偷似的，在村里晚叔惧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因为娘家太庞大，有钱有势，听说晚婶的弟弟还在上海的警局里做事，因此晚婶就仗着娘家的势力在我们村里作威作福。
　　 大伯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佟作，一个叫佟为，意思是希望他哥俩今后有所作为。结果还真应了大伯的愿望。而我呢却很凄凉，因为那时候的农村，守旧的思想一直包裹着父亲他们的每条神经，因为我是女孩，所以父亲一直在村里抬不起头，他如果不出门修鞋，便坐在屋门口的门槛上，一边皱着眉眼看着我，一边狠狠地抽着烟。把我看得心惊胆颤，只好低下头，翻着晚叔家扔出来的旧书，我爸从小就不让我留长头发，一直把我当做男孩子来养。而我妈因为生下我时落下了疾病，以后就不能够生育了。所以我感觉爸特别讨厌我，加上村里的人老说我是什么克星，一生下来就没有弟妹，都让我克走了。哎！我多想我自己是个男孩子，好让父亲脸上笑上一笑，可我偏偏是个女儿身。
　　 那个时候的牛可是金贵，大伯家有一头大水牛，高大壮实，又勤快。有一次，大伯母到野外放牧，就在晚叔家的地瓜地附近放牛，却因为凉快，在树荫下不知不觉睡着了，所以那头大水牛就胡乱地跑，明目张胆地吃了一大片地瓜苗，又胡乱踩死了十几亩地瓜苗。恰恰那地瓜就是晚叔家种的，当大伯母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大意，还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慌慌张张牵着大水牛绕道想避开嫌疑，可是偏偏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晚叔他家爱饶舌的六姨妈一摇一摆地拿着葵扇子，慢悠悠地走过来，看到一地的凌乱。她吃惊地张大嘴，一眼瞥见，心脏快要跳蹦出来的大伯母，牵着大水牛要逃走的样子，就马上大喊，一副喊贼捉赃的架势：“站住！你把这块地瓜糟蹋成这样，你想跑啊？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自己家的人糟蹋自己家兄弟的农作物！我的妈哟！你还象人么？你！哎哟哟！你的心也够黑的，十几亩的地瓜种了这么长时间，容易吗？”大伯母面红耳赤，张口结舌，自知理亏，不敢接她的话茬，任由她在一旁瞎嚷嚷。六姨妈何许人也？她是晚婶家娘家亲家母的亲妹子，年青就守寡了，一直没再嫁，也没有人敢娶她，因为她那撒泼的劲，还有刀子一样的嘴。她看见大伯母不吭声，更来劲了。“来！把水牛给我牵回去抵了，你看你！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自家人害自家人，幸好让我递住你这个糟蹋五谷五米的罪魁祸首。”在旁边干活的村里民闻到吵闹声，都放下手里的活，聚了过来，有的人不明事理也跟着指责大伯母。大伯母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想离开，但又舍不得丢下这头牛，她感觉耳边一阵嗡嗡声，咬了咬牙，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一边跑一边流下屈辱的泪水......“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让开！我牵牛回家！”说完，象个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脸得意，哼着小调，牵着大水牛，回家向晚婶邀功请赏去了。
　　 话说大伯母回到家，大伯父去村里做泥水活还没回来，她抱着两个儿子。屈辱的泪水流了满面，两个孩子不明缘由，一个劲地问为什么？大伯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哭，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她晚饭也不做，她叫两个儿子来我家吃饭，然后偷偷的摸黑去了村头的河边，闭上眼跳了下去，河岸。一双破旧满是泥巴的鞋，安静的躺着......风吹着高高的芦苇，白白的芦苇花发出呜呜的低泣......
　　 夜里九点半，大伯父拖着一身疲惫回来，满脸困倦。他习惯性的来我家找两个哥哥回家，因为哥哥们都喜欢往我这儿跑，也因为我是个书迷，家里有很多小人书，什么《海瑞罢官》、《宝莲灯》、《包拯出巡》、《红楼梦》都是我爸帮人家修鞋的时候捡回来的，还有一些是从晚叔家的垃圾堆里面捡回来的，我是个小人书迷，从小就喜欢一些英雄人物，清官惩罚贪官的故事，得到了良好的教育里从这些小人书里得来的，因为我爱看书，所以两个哥哥也被我感染了。话说两个哥哥见到大伯父，欢叫着跑过去抱着，我爸又在一边狠狠的抽烟了，我的笑脸顿时僵硬了起来，我叫了声‘大伯父‘。便缄默不语，拿起心爱的小人书，往屋里进去了。我听到大伯父问我妈的声音：“弟妹，你大嫂去哪了，我回来咋不见她了，也没留个口信什么的，孩子还小，如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我和孩子咋办啊！”只听我妈说：“今天她去后山放牛了，可是......”她看了我爸一眼，止住了话题。我爸猛地抽着旱烟一声也不出，后来大伯父逼急了，我妈才跟他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末了，我妈说：“大嫂不至于为了这个去寻短见吧，她把两个哥哥送过来，说娘家有急事，需要她回去一趟，然后就匆匆地走了”“我是从她娘家过来的。”大伯父说。大伯母是从邻村嫁过来的，离娘家很近。“她弟弟说没回去过呀，这么晚，四处黑漆漆的，她能去哪？”大伯父接着说。屋子里一阵沉默，我从窗子里看到，煤油灯下，父亲更狠地抽烟，大伯父也跟着狠狠地抽。一种不详的预感从我的心里升起，我从他们哥俩狠抽旱烟的神态里感觉到一股悲凉，继而是一股火药味。
　　 大概过了一阵光景，我妈打破了沉默，对着窗子对我说：“佟生啊，你待在屋里睡觉，我和哥哥们和你大伯父去寻找你大伯母去了，你听话，乖乖呆在家里，别乱走！”我听完从屋里跑了出来：“妈妈，我一个人在家，我怕，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找大伯母”父亲狠狠地一嗑旱烟嘴：“都去吧！阿黄也去吧。”阿黄是我家养的一条狗，它很听话，我牵着我心爱的阿黄，打着电筒，跟在妈妈的身边往村外走去。
　　 我们路过晚叔家那诺大的墙院，大门紧闭着，似乎与世隔绝的一个大院。夜，死一般的沉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蟋蟀的鸣叫，一行人漫无目的地寻找，村里的人有习惯的，夜幕一撕下，便家家户户关门锁户，闭门不出了。当时也没有什么电视电脑手机等奢侈品，只有睡觉是最好打发时间方式。大约十一点半的光景，大伯母娘家的人也陆续来了，每个人脸上都一脸悲哀，紧闭着嘴，该相识的人的地方都问遍了，寻遍了，仍然没有大伯母的下落，后来我在母亲的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中看见了大伯母，穿着一套红色的嫁妆，一脸妩媚，但只是一闪，她就不见了。当我正迷茫的时候，大伯母又出现了，这时她穿着一身白衣裳，长长地拖着，她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佟生，大伯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空多陪哥哥玩啊！”说完，好像被两个穿白衣的抓走了，我挣扎着大叫：“大伯母 ，你去哪，我跟你去！”我大哭着，一路追赶着大伯母，却被一阵天昏地暗的哭声惊醒了，我眼前一片迷糊，我再揉了揉眼睛，原来我依偎在妈妈的怀里，被妈妈的泪水滴醒了，我看见了一幕不该看的，黑夜里，在几支电筒的照射下，阿黄不时地走来走去地嗅着什么，舌头耸拉得老长，旁边一具僵硬的尸体浮肿，也许是大量吸了河水的缘故，尸体的脸不知被谁解下的衣服覆盖住，也许是生怕吓倒了我和两个哥哥吧。一堆人围着这具尸体，呼天抢地的哭，河岸的风加上芦苇的摇摆，显得风更加猛，穿背心的我似手被一股凉意穿透了，母亲瞬间抱紧了我，我看到父亲捏紧旱烟把子，狠狠地抽了一口，再慢慢吐出。我又看见大伯父，一个七尺的堂堂大男人，竟然也泪流满面，此时此景，连老天也为之动容。风呜呜地吹着，天好像开始洒下了露水，我摸到母亲潮润了的头发，借着电筒的光，芦苇白白的花，飞满了河面，顺着水流飘荡而去......我又惊又吓，在妈妈的轻拍下安静地睡着了。
　　 大伯母，就埋在河的对岸，那里有许多坟墓，有爷爷祖上的，和奶奶她们葬在一起，听说这可是风水宝地，可能是因晚叔发达暴富，村里人才得此一说吧。一阵阵的痛哭，一排排坟幡在飘扬，大伯母终于长眠在河岸边上，佟作哥哥捡起大伯母的那双旧鞋，在河里清洗干净，，虔诚地把它埋入大伯母躺着的地方，泪水滴湿了坟土，他抓了一撮又一撮的泥土，把坟头垒得高高的......
　　 大伯母走后的一年，故事似乎要划上句号了，但岁月却又把我带到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月冷星稀的夜晚，整个村子都在沉睡，我却被一阵阵的脚步声惊醒，我依稀看到父亲皱着双眉不时地把头探出窗外，只看了一会，他便轻轻地拉上窗门，他轻声地对母亲说：“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来这里干什么？”父亲接着说：“嘘！小声点，我估计到了，感觉到了村里肯定有内奸，把这些日本鬼子残兵败将引到我们这块偏僻安静的地方避难吧！这下村里的人可遭殃了。”“听脚步声，象是往你弟家方向走去，难道你弟是内奸？”母亲接着说。我抱着一堆小人书，假装睡着，感觉父亲撑着灯照了我一下：“嘘！你小声点，别吓了孩子！”父亲放好灯，转过头来对母亲说。不知为什么，我此刻突然泪水横流，我忽然感觉到了父亲的爱，原来他一直很爱很爱我这个假小子，只是他不在脸上表达对我的慈爱罢了，我生怕他俩人看到我的泪水，我轻轻地翻了个身，假装继续睡去......
　　 清晨，感觉鸡飞，狗吠，人声嘈杂，脚步声杂乱，一直平静的村子，变得混乱，动荡不安。我刚从床上爬了起来，母亲就端着香喷喷的米饭放在桌上，我刚要吃饭，却听到晚叔对着喇叭大声地喊：“各位父老乡亲，为了欢迎大日本皇军的到来，请把你们家里养的鸡呀，鸭呀，都献些出来，宰了，给皇军搞个大宴席，对皇军忠心投靠的，皇军会给予大大的奖励，如有反叛之心的，别怪皇军的枪没长眼睛，”喊完，我听到鬼子向天鸣了两声枪声，象是给村里的人来个下马威。
　　 一向温顺的村民，真的给那两声枪响吓怕了，有些村民甚至真提了鸡鸭和鸡鸭蛋出来，往晚叔家走去，那些日本鬼子就驻在晚叔的大院里，大吃大喝的，一副狼狈的样子。这里的村子小，又偏僻落伍，父亲从小就走南闯北的，只有父亲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才见多识广。他偷偷地对母亲说：“在山东听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完蛋了。也不知道这队残兵败将从哪里逃过来的？我弟也不知什么时候勾搭上这队老弱病残了，给祖上抹黑了，佟家世代的英明被这不知羞耻的家伙给糟蹋了，上次大嫂那件事我大哥还没跟他算账，因念及兄弟之情，血浓于水，这次不同了，是祸国殃民的大事，我绝不轻饶他。”说得母亲一脸惊慌。说完，我爸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家。
　　 转眼，天气渐渐微凉，我恍惚闻到了秋天的味道。我们这里的秋天与春天没有什么异处，同样温暖的气息，所以春天和秋天，是我们喜欢的季节。不过秋天停留的时间很短，短得让人来不及回味，来不及感受，就匆匆进入冬天。逗留在晚叔家的日本鬼子，整天除了恐吓我们村里的人之外，也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些日本兵看到村里稍为有姿色的女子便垂涎三尺，如有不从，便强行掠夺，听大人们说蹂躏了不少十几到二十岁的少女，村里的人敢怒不敢言，因为惧怕他们手里的枪，而晚叔更加肆意地配合他们作威作福，不断地制造事端，狗仗人势。自从这些残兵败将来到这个村子，我很少出门，只有佟作佟为两个哥哥过来陪我看小人书和玩一些搞笑的游戏，但那些小人书都快被我们翻烂掉了，也没什么可看的书籍，只玩一些幼稚的游戏。自从大伯母走了以后，我们以前经常去河里戏水的习惯也改掉了，这段时间到河边只陪着他们哥俩安静地呆在大伯母的坟墓发呆，倾听河水流淌的声音；鸟儿飞来飞去鸣叫的声音，时不时久不久地撒下几滴鸟屎；芦苇被风吹摇摆的声音；有时无聊得也没什么意思，便抓河里的细沙玩，嬉戏，追逐，扔沙子，水战，这些童稚的欢乐伴我走过十几个春秋。我依然是留短发，穿男装，一副假小子的模样，后来因为这副打扮让我逃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