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我就好动脑筋，什么都学着做，左邻右舍的长辈没有不夸我是懂事儿的好孩子。好孩子也是孩子，也有出大乱子的时候，惹得妈妈流下了她那刚强的泪。
　　 说来应该是1964年盛夏，在我上小学之前。
　　 一天，妈妈给我拿了两毛钱，让我去离家一公里外的供销社买酱油。我很高兴，觉得这是妈妈对我的信任，别人家的小姐妹都没有出去花钱的机会。我接过钱叠成四叠，攥在手里，跑出了家门，不一会就穿过横垄地。我这个喜欢摸鱼、扣鸟、抓蝈蝈的“小淘气”，不光是好动，还特别喜欢唱歌。我一路欢歌、边走边转着圈儿，一个人走在青纱帐里也没感觉害怕，没多会儿就跑到了一览两村的南山岗上。
　　 山岗的东北坡有一个墓地，这个墓地是我们村的。过了山岗的西南坡还有一个墓地，那是前村的。山坡上的青草长势不好，但是，花花绿绿的蝴蝶和蜻蜓真是惹人喜爱。我加快了脚步，放高了声音：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
　　 咦？不对呀，这叫声清脆嘹亮，比我还高哇！我停下来仔细听。哇！这么多的蝈蝈在合奏咧！听见蝈蝈的叫声，我的手就发痒，站在山坡上看着一个又一个大大的蝈蝈，翘着翅膀吱吱叫，我再也耐不住它们的诱惑啦，放下手里的瓶子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蝈蝈一个跳跃，没抓到，这时我想起要赶紧去买酱油，就拿起瓶子继续走。可是没走多远，一个绿色带点儿咖啡色花纹的蝈蝈跳到了我的脚边，它的翅膀翘起，先是“吱儿，吱儿”叫了两声，接着吱……一声长鸣。我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放下瓶子，五指并拢扣过去，蝈蝈一个小跳没扣住，我灵机一动，双手解开衣扣，脱下了衣服，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只蝈蝈，心想：“这回看你厉害还是我厉害，抓不住你我决不收兵！”我两只手把衣服抻开，轻轻地接近蝈蝈，猛地一下扑过去，衣服平铺在地，然后两只小脚踩住衣服的边缘，我倾下身，从衣服一角开始慢慢地卷起，小心翼翼，很有经验地掐住了蝈蝈的腿根部。这样它咬不着手，而且腿还不会被碰掉。我高兴地蹦起来欢呼着：“哦，哦，哦，抓住喽，抓住喽，你没跑出我的手心儿呦！”我怀着胜利者的喜悦心情，很有经验地左右手倒动着穿好衣服，一只手拿着蝈蝈，一只手拎起瓶子，一路小跑地来到了供销社。
　　 走进了供销社的大门，我双手递上瓶子气喘嘘嘘地说：“姨，我——打——两毛钱——酱油。”阿姨为我装好酱油：“孩子，拿好，别摔打了瓶子。”我并没有去接瓶子，而是低头看着地面寻找一会儿，撒腿就往门外跑，一口气跑到了刚才抓蝈蝈的地方，可是我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手里攥过的两毛钱。我后悔，站在那里跺着脚大哭起来，并举起蝈蝈摔向一块石头：“就怪你，你为什么要跑到我脚边来？我让你叫，你害得我把买酱油的钱弄丢了，买不了酱油我会挨打的，我要先让你死！”我痛恨蝈蝈，咬牙切齿地把手举得高高的，可是妈妈的话又响在耳边：“做人要善良，不能杀生，就连看见蚂蚁也要绕着走，免得踩死。”我的手慢慢落下，把蝈蝈轻摔到了地上，蝈蝈一歪不动了。我是又气又心疼，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看着蝈蝈：“蝈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妈妈对我管教很严厉，她说她一个人养着我不容易，她告诉我不许做错事，永远做个乖孩子，今天我把钱丢了，酱油买不回去我觉得对不起妈妈，妈妈太苦太累了，我和妈妈就靠妈妈每天晚上编套包（牲畜拉扯时脖子上挂的东西）卖，还有卖鸡蛋、鸭蛋、鹅蛋吃饭的。”蝈蝈好像听见我说话了，它醒了，猛地站起来一下子跳到了石头上，翘起它那浅绿色的翅膀“啯——啯——啯”叫了几声，然后来个大跳，跳到了我的脚背上，啯……的长叫起来，好似陪我一块哭。我看蝈蝈没死，心里还有点儿安慰，抓起蝈蝈站了好一会才慢慢腾腾地又回到了供销社。
　　 “孩子，你去哪儿啦？阿姨出去没追上你，快拿酱油回家吧！”我把秤好的酱油倒回缸里。阿姨明白了，说：“孩子，是不是钱丢啦？没关系，来，姨帮你交两毛钱。”
　　 “那可不行，我妈说不能要任何人的东西，她说，别人活的是一口气，我们活的是志气。”我拎着空瓶子没精打采地走出供销社的大门。我恨自己没有用，一路上走走停停，想不出好办法。我不敢回家，多希望能遇到一个人把我送回家，帮我解解围。我站在抓蝈蝈的地方，苦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站了好久，还是没想出辄，错了就是错了，怕也不行，那是我的家，有我唯一敬重和依赖的亲人——妈妈。
　　 妈妈早已准备好了晚餐，和往日一样，放在窗外的石磨盘上。我胆战心惊地走到妈妈身边，把空瓶子递给了妈妈。妈妈生气地说：“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这等着用酱油，等你也不回来，用你舅妈家的酱油做的菜，快吃饭吧！”
　　 我鼓了鼓勇气，不敢抬头看妈妈一眼，用低低的声音说：“妈，我错了，我把钱……”这时妈妈已感觉到瓶子是空的，还没容我说完，巴掌已经落到了我的头上，她一边打一边严厉地命令着：“别哭！哭有什么用？快吃饭！”我双手捧着碗不敢抬头，泪水像集聚的雨点儿掉进碗里，就这样，我连饭带泪一个劲地往嘴里填。突然“啪”的一声，饭碗掉到石磨上，又掉到地上打得粉碎。我顿时不知所错，连忙跳下磨盘，一只腿跪在地上，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憋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试图拾起打碎的碗。我知道自己错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弄坏东西。我心疼打碎的碗，但我的手攥到了一起怎么也张不开了。妈妈是打完就心疼，她用手握着我的手，想帮我揉开我那双僵硬的小手，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以后不能再贪玩儿了，知道吗？”
　　 “妈，我记住了，我知道家里没多的钱，我知道你很累，别人家有爸爸挣钱干活，咱家就你一个人，等我长大了我养你，让你像李姨一样什么都不干，就呆在家里享福。”我感觉妈妈抱我抱得越来越紧，好一会儿，姨妈帮忙把地上的碎碗片扫起来，四表姐过来把我拉起来，我抽搐着跟几个姐妹离开磨盘。
　　 我并没有因此而不顾及妈妈的感受，模糊的视觉中，妈妈脸上淌着两行晶莹的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妈妈的泪。
　　
　　 时间过得很快，已经是9月，大舅妈为我买了新文具盒，二舅妈为我买了文具用品，我背着妈妈做的新书包，和姨妈家的表姐一起高高兴兴地走进了教室。
　　 老师是个男的，姓袁，高高的个子，说起话来很和气，我们都很喜欢袁老师。可是上课时他却对学生非常严厉，俗话说“严师出高徒”吗。上学没几天，老师发现我聪明，勤奋好学，任命我当学习委员。又过了几天，音乐老师说我有音乐天赋，音准，有颤音，能唱出感觉，唱出味道，学新歌比大家学得都快，唱两遍就能跟下来，所以老师又让我当文艺委员。这样我就成了班上的活跃分子，文体活动样样都少不了我。每次课间班里人站成两排选自己的游戏强手，大家一起喊口令：“谷草垛，插镰刀，你的兵马让我挑！”“挑哪个？”“挑卿！”“谷草垛，插镰刀，你的兵马让我挑！”“挑哪个？”“挑卿！”两队都争着要我，没办法，我就是“烧火”，也就是可以参加两边游戏队的队员。我出生在吉林市，大家都叫我小城市人，又是大家羡慕的妈妈的独苗，学习好、唱歌好听、体育活动又积极参加。这样，老师喜欢，全班同学也都随流恭维起来。
　　 转眼到了暑假，一天，妈妈说：“明天咱们去看你爸。”“啊？我有爸？我爸在哪？他长什么样？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我的一连串问题妈妈并没有回答。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去市里的毛驴车，来到了火车站，坐上火车，又换一次小火车来到了坦途，下车后有一男一女来接我们，把我和妈妈带到一座高墙内，高墙的门口有人持抢站岗，院内一个个穿着银灰色套装的方队正在训练，我们被带到接待室，那个男的跟警官说完话在什么上签了字，然后我们来到一间干净的房间里。那个女的对妈妈说：“嫂子，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有事找我，我先去忙啦。”说完便走开了。我赶紧追上去问，“姨，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所教育大学堂，去跟你爸爸好好亲近亲近吧！一会我带小朋友来陪你玩儿。”我还没弄明白她的话，她就带来一个比我高一点儿的小女孩说：“她叫芳芳，上三年级，芳芳，你是姐姐，照顾好妹妹啊！”她带我看花，告诉我花名，还教我在绿草地上翻跟头，弯腰，学杂技叼花，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玩耍中我要解开一个迷，我问：“那些人为什么穿那么难看的衣服？他们在这干嘛？”
　　 “他们是犯人，要穿一样服装的，逃跑了一眼就能认出，我爸爸妈妈都是监狱警官，就是看犯人的，你爸爸也是犯人，你是犯人家属。”
　　 “不对，我没有爸爸，我家就我和妈妈两个。”
　　 “啊呀，你还不认识你爸爸呀！那屋里的男人就是你爸！”芳芳惊讶地告诉了我。
　　 “你胡说！那屋里的人我不认识！”我推开芳芳，转身跑回那个屋子，走近妈妈，小声问：“妈，他是谁？”
　　 “他就是你爸呀，我不是告诉你带你看你爸吗？”我害怕地躲在了妈妈身后，妈妈转过身蹲下，双手捧起我的脸，默默地帮我擦着眼泪，我也没有再问什么，也在用小手帮妈妈擦去她脸上的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却只看见妈妈流过这两次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