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瓜熟了
六月从南方走来,被黄河围抱的晋南也就进入了甜甜的季节。
空气中开始弥漫甜甜的味道,街道两旁以往倾销香蕉的车辆,仿佛一夜之间没了踪影。甚至连老农冬藏的苹果、鸭梨、柑橘都纷纷落了架。
西瓜、甜瓜,还有红着尖尖的桃子,带着绿意,带着清新的气息,码放地齐齐整整,甜甜地走进人们的视线里。
老公摇下车窗玻璃,探视路旁的瓜果摊,他的眼神是复杂的。
从小就馋瓜果的他,一年中只有对这个季节充满了期待。浑身长着绿色纹络的甜瓜,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模样都长的那么有序,挑衅老公欲望的底线。
我怂恿他:“怎么样?买几个给你解解馋?”
他立刻摇摇头,不信任地说:“奇怪!现在的瓜果怎么都长的那么规则?甜不甜呢?10元钱一公斤,有点贵,不吃了,走吧!”我知道,其实他是担心这样的瓜不甜。
今年夏天的雨水格外多,都断断续续下了一周了。下班走进集贸市场,一位老农用自行车带了两大筐甜瓜,倒在市场门口,看到我走出来,立即招呼我:“买几个甜瓜吧!”
我蹲下对这个老农说,我不懂,你拣熟透的给我称几斤。他说他的瓜个个熟透,个个香甜,要不是连天下雨,更甜。
回到家满心欢喜,洗洗,切掉瓜蒂,挖去瓜瓤,送给正在看电视的老公。
他咬了一口,有点失望地说:“现在的甜瓜怎么就没有以前的好吃呢?你看都是绿皮,挖去瓜瓤就没有可吃的了。”
“咱小时候的甜瓜,那才叫甜瓜,一口咬下去,都是黄黄的,沙沙的,绵绵的,一直吃到瓜蒂都是香甜的。以后别买了,不吃也罢!”
我吃了一口,除了靠进瓜瓤的地方有点甜,剩下的咬下去跟吃菜瓜、黄瓜的味道差不多,还剩一大块就都扔掉了。
最后有几个甜瓜,慢慢烂掉,馋嘴老公不吃,我也没有吃。
我和老公是汾河边的一个小村里一起玩大、泡大的发小。
我们的家乡就在汾河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里有两家大户,一户当时是几代地主,另一大户是富农,我和他出生在60年代末两个地主富农的大家庭里。
村子周围是绵延到汾河边的肥沃的土地,汾水数百年的冲积,形成了这里沙质的土壤。这种沙质土壤松软,种出来的花生个大皮白,果实饱满,并且收获的时候,轻轻一拔,整棵花生带着“叮叮当当”的串串果实都出来了,节省很多的人工,周围村镇的百姓都羡慕我们。
黄土高原日照充分,雨水较少,七八十年代我的家乡大面积种植的都是棉花,一望无垠,微风吹拂,碧波如海。
在这个碧浪滔天的上千亩的棉花地里,每一条垅上,家乡人叫做堰上,点种了甜瓜籽,以充分利用肥沃的土地。
从母亲们点种甜瓜的那天,村里的孩子就把香甜的梦埋在深深的绿海,算计着成熟的日子,跟着大人往棉田里来回跑,在棉田地头的老榆树下玩耍。
等到甜瓜快要成熟,母亲下地回来背回的篓筐里,少不了我们翻寻,母亲总是哄着我们;“都七成熟了,现在摘回来挺糟践的,再过两天。”
三天后,母亲的篓筐一准带回来三两只圆圆的、歪歪的、丑陋的甜瓜,村民习惯叫“根瓜”,就是离根儿最近的老瓜。
俗话说“歪瓜裂枣疙瘩的梨”,是甜的最高境界。
别看这丑陋的甜瓜,单是闻一闻,就醉了。香香的味道就已经从里面渗出来,轻轻捏一下,有点空心的感觉。掰开来,黄色的瓜瓤汁一般流出来,整个瓜除了薄薄一层外皮,都是甜的味道,甜到瓜蒂,甜到心里,甜到屋里,院子里都散发了甜瓜的香。
而后,甜瓜就开始赶趟儿一样,此起彼伏追着赶着熟起来。
差不多孩子,手里都捧着甜瓜。
甜瓜还没有熟透的人家,一准会有邻居送来,尝尝鲜。
棉花生长期需要不断地修剪。广阔的棉田就有了更多的乡亲,有人不时冒出几句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累了就挑选几只甜透的瓜,顺便在衣服上擦擦,互相给不远处的邻居摘几个。棉花那时基本不喷洒农药,母亲到田里带只玻璃瓶子,有棉铃虫一类的基本用手抓,放进瓶子里,下工后带回家喂老母鸡。
放学回家,孩童的我们总是不约而同、成群结队去棉花地里。碰上哪个邻居,只要有熟透的瓜,都会丢几只给孩子。
这个广袤的棉田上空都飘满香甜的云。
而这些有恃无恐的孩童,经常会潜入棉田,不管谁家的,乱摘一起,偶尔不小心遇上主人家,不但不会责怪,还会指给你“往南边走,那边有熟好的。”
本家有个二爷,他早年丧妻,有个女儿,我们叫姐姐招赘在家,已经分户另过。
谁都知道二爷是个有名的“瓜把式”,他种的甜瓜,圆滚滚的,淡绿色的纹路,个大肉厚,一口咬下去,那叫一个甜,吃起来过瘾。所以才会招来我们这些“毛贼”。
那天我们几个人刚潜入二爷的棉花地搜寻,脑袋突然被烟袋锅子敲了一下,完了,被二爷捉住了。这个怪老头大吼一声“棉桃子都被你们几个猴崽子糟蹋了”。
刚想跑,二爷又吼了一声,铁着黑脸:“站住,看你们谁再动!”
我们全都乖乖地站在原地。
二爷弯下腰,亦步亦趋,一只手不停地拨开密密的枝叶。不一会两手抱过来几只甜瓜。
他在前面走,我们学着他一只手拨开枝叶,跟在他后面,走出棉花地。
地头的老榆树不知长了多少年,茂盛地撑开一把巨伞。我敢说那年在老树下吃二爷的瓜,是我一生吃过的最甜最香的瓜。有青皮、白皮,瓜瓤有黄又白,香甜的味道一直沉淀到瓜皮最薄处,又绵又沙,在大热天吃一口,它不是糖一样的甜,而是香裹着甜,甜绕着香,一直甜到心里。
二爷一直站着,看我们几个狼吞虎咽。他的胃寒,膝下也没有子孙,所以种出来的甜瓜都给邻里的孩子解了馋。
只是他不能容忍你碰掉他的棉桃。
二爷家里还有个大大的盆,串门的邻居,还有我们这些顽童,把瓜瓤流进这只盆里,想吃几个吃几个,只是二爷有时会说;“明天再来吃,吃多了晚上闹肚子。”
我还真因为贪吃甜瓜,被父亲送到邻村的医生家,输了几天液体才病愈。
二爷把集中在盆里的瓜瓤清洗干净,陆续晾晒在门前的石条上。一是防止鸟食,二是鼠类,三是不易阴潮。
村里的栓子告诉我,甜瓜籽也很好吃。那个叫栓子的男孩,长大后变成了我的老公。
趁二爷上地不在家,我们几个窜进他的小院,把他晒干的甜瓜籽一把一把装进口袋,坐在我家的台阶上嗑起了瓜子。
天黑了,由于甜瓜子太小,舌尖嗑的起了水泡,红肿红肿的,生痛生痛。
二爷以为是哪个小动物吃了他的瓜子,当他发现竟然是我们坐在那里嗑瓜子,他气歪了脸,脱下一只烂鞋子,向我们飞来,一边唾沫四溅地骂开了:
“你们这几个喂不熟的猴崽子,吃了甜瓜不说,还偷吃起瓜子。”
“明年让你们连狗屎也吃不上。”
我们立刻四处逃散,他又试图脱下另一只破鞋子,一个踉跄,才没有砸中我们。
到了冬天,二爷还是把晒的干爽的甜瓜籽,用废旧报纸、用牛皮纸包了,顶着瑟瑟寒风,挨家挨户的送去,尽管有的人家已经备好。
到了来年棉花苗子长旺了,家家户户又开始在那个窄窄的垅上点种甜瓜,点种美美的梦。
后来我和老公相继考入省城的大学,每年暑假就一头扎进棉花地里帮助父母修剪,享受采摘甜瓜的乐趣。家乡的人从不摘七成熟的瓜,认为糟践它的生长,只有等到瓜皮光滑,纹络变浅,敲起来“噗噗”响,闻起来香气萦绕,才会摘来。
当我们身上落满城市的印痕,家乡的棉田,和棉田里藏着的香甜的诱惑,就慢慢越走越远了。
水泥的高墙,洁净的办公室,一次次挤走了回家的行程。
最后一次吃甜瓜,是和老公一起帮家里收获河滩的花生。休息的时候,他说;“坡上是姑姑的棉花,我去给你找几只甜瓜来,想不想吃?”
那时我已有了几分城里人的矜持和体面,当然不肯去。
姑姑从小惯着他,所以他很快溜进棉田里。
只是花生成熟的季节,已经是秋天了。棉田里鲜花开始盛开,哪里还能有甜瓜的影子?他拨弄了半天,才找到一只。
掰开两半,我吃着,他看着,还是那么香那么浓,那么样的甜到心坎里。
二爷去世了,母亲也走了。
汾河湾的沿岸,曾经的百里棉田,修建成了漂亮的滨河公园。
老榆树边的数千亩良田上,一夜之间矗立着亚太新城、水岸人家等几个小区。
不多的土地里种上了经济作物,苹果、梨子、杏和蟠桃。
劳力充裕的人家建起了蔬菜大棚。
家乡的人住上了小洋楼,开起了小车,用上了天然气。
而家乡的沙土地,沙土地上丰硕的产物,走不出我的记忆。
超市的水果架上很早就摆上各种时令的瓜果,除了本地产的,还有南方的椰子、荔枝等,新疆的哈密瓜都找到了一席之地。而甜瓜和其他瓜果一样,分了种类,贴了标签。
因为长途颠簸,甜瓜,或者哈密瓜在七成熟的时候就被采摘,运往各地。
几乎每年甜瓜上市的季节,我都会扎在瓜果堆里,买些回去。不仅是因为甜瓜的营养和口感,还有我和老公在那里生,那里长,那种乡音难改、乡情难了。
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吃到家乡甜瓜的滋味,没有吃到家乡沙土地里,沙沙的、香香的、熟透的、甜到心里、醉到心底的瓜。
那绿油油的一望无际的棉田,叶子随风翻卷的壮观,还有棉田深处藏着尝不尽的甘甜,时常在我和老公平凡的日子里魂牵梦萦。
甜瓜熟了的季节,我贪婪地咀嚼汾河湾那一望无边的棉田里珍藏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