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心里憋着一股子火，出气都粗了。他看着桌子后面那张肥厚而又油腻腻的脸，很想一个拳头轮过去，但头脑还算清醒，到底没有这样做。心想，孔有德找我也只是了解情况，并没有特别地指明说那件事就是我干的，这么一来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了恼羞成怒的意思。虽说莫名其妙地被列为了嫌疑对象是一件顶让人窝火的事情，可是那说话的口气，咋说还像个人话，毕竟人家是校长，校门一关，说一不二。尽管私下里在一块儿的时候，教体育的黄宝总爱带着一种嘲讽的口气，说一句：球大点官，县长七品，才是个芝麻官，校长嘛，充其量就是个虮虮！在这种事情上，虮虮那也是官，能不惹最好别惹。
　　 高明说你们听好了，我再说一遍，那些在写在厕所墙上的字真不是我写的，我只是上了一趟厕所而已。说这话的同时他在看着孔有德的脸，希望能发现一点反馈回来的表示相信的蛛丝马迹，但是呢，没有，孔有德的脸板得平平的，像腊月天里放了一夜的冻猪肉一样，什么都隐藏在里面。他又看了看副校长和两个主任，他们也是一样的表情。高明说你们这帮家伙，咋就不相信我呢，咋啦，我他妈就想不明白了，尿尿咋还尿出官司来了呢。这时候，孔有德发话了，孔有德说看你这后生，激动个啥？我们也没说什么呀，我们也只是怀疑，想了解一下情况。高明说你这是了解情况吗？连刚才那遍算上，我都说了六遍了，你们死屁也不放一个，你们觉得有意思吗？孔有德站起来，抽了一下鼻子，说，在这件事情没说清楚以前，你永远脱离不了干系，也就是说，不管咋说，你都是重大的嫌疑对象。
　　 为什么？
　　 因为你上过厕所。
　　 上厕所有错吗？
　　 瞎说，上厕所咋会有错呢！不过你就不该在昨晚十点半到十二点之间上厕所。
　　 咋，学校出文了，还是哪家法律规定的？
　　 因为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人在厕所的墙上写字骂人。
　　 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你说。
　　 你的意思是那字是我写的？
　　 我没那样说，当然，你能承认再好不过了。
　　 去你妈那个x。高明一下子激怒了，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指着孔有德的鼻子破口大骂：亏你们老先人吧，你还当校长呢，你妈生你的时候就没负责教你怎样说人话吗？
　　 教务主任吉强站起来，指着高明吼道：高明你给我老实点，我们从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那么多教师不叫，为什么偏偏就叫你来？你以为你长得俊还是咋地？我们要没有充分的证据是不会随便叫你来的，你咋呼什么？
　　 高明冷笑了一下，说，哟，校长的裤裆破了，露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哼哼，姓吉的我告诉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孔有德的一条狗而已，一个靠老婆裤带子拎起来的破主任，盖佬小子一个，居然也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狗，凭你也配？
　　 吉强一下子气得跌坐在椅子上，鼻子嘴里三股冒气，说不出一句话。
　　 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高明的语言是毒了一些，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吉强老婆赵红霞是校长孔有德的表小姨子，二人明里暗里打得火热，老婆懦弱，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因影响太大，孔有德怕误了前程，便为吉强作媒，娶了赵红霞，还不到四个月，赵红霞就生下了孩子。对于别人的指指戳戳，吉强装傻充楞，权作不知道。吉强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有了这层关系，以后还怕没甚好处？本着一切从利益出发的原则，赵红霞成了吉太太，当然了，作为回报，第二年吉强就屎壳郎翻身，成了学校的教务主任。
　　 眼看着事态发展下去，形势势必会很严峻。孔有德赶紧出来打圆场，他说高老师啊，你看看你看看，搞人身攻击了吧？咱们是同志，都是为解决问题来的不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嘛，这么一炮两仗的，掉不掉价呀？有什么意思呢。
　　 高明说好了校长，到现在为止，你们告诉我的只是厕所里有人写了字，而且那话是骂人的，至于写的什么我一概不知，骂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是王二麻子还是刘三棒槌，我是一抹黑，我只知道我就他妈尿了一道儿，就成了个嫌疑犯。这样吧，你将昨天晚上的经过说一遍我听听。
　　 这个……没那个必要吧。
　　 咋，就是死刑犯也该有个知情权吧，我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疑人，难道连这点权利都准备无情地剥夺？
　　 孔有德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这样吧，完了之后让门房的老王给你详细说说，那字还是他最先发现的呢，他是第一知情人，你问他好了。
　　 高明站起来，走到孔有德跟前，看着他，用中指关节梆梆梆地敲击着桌子，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记着，这件事，我一定要查清楚！
　　
　　 高明觉得自己有必要到现场去看看。
　　 厕所紧靠着临河的围墙，男厕的一边专门隔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是专供教职工使用的。通体刷有白灰，下边有一米高的水泥墙裙。高明看见，在靠近粪坑一米高的地方，被铲掉了书本样大小的一片泥皮，露出红刺刺的砖坯。很显然，这儿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现在被铲得干干净净，透露出一种做贼心虚后的欲盖弥彰。
　　 显然，这是案发的第一现场，现在已经遭到了蓄意的破坏。
　　 高明走进校长办公室，问，是谁把那字给毁掉的，校长说不知道，好像是吉强用铁锨铲掉的，吉强上来叫他去看，他看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高明就觉得自己的心底深处正在升起一股无明火，腾腾腾腾地，越烧越旺，他的眼睛开始发红了。
　　 为什么要铲掉它？
　　 因为那是骂人的话，实在污秽不堪，现放在那儿有伤大雅，再说了，大天白日的，学生来回打那儿经过，都能看得见，成何体统，不得已，只好铲掉它。
　　 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破案的关键？
　　 我知道，可那话现放在那儿，确切地说，那是骂我的，我不能上一次厕所就让那话把我骂一次吧，那多咯影人，铲了省事。
　　 那你们就不会归个照片下来？你们不是想破案吗？没有了证据，怎样破？
　　 这个……还真是没想到。
　　 高明本来很想骂一句：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最终溜到嘴边的话变作了一股热气呼了出去。他说那好，你就告诉我，那厕所里写的究竟是怎样一句话？
　　 这个……对不起，无可奉告。
　　 为什么？
　　 我总不能自个儿再把自个儿骂一次吧。
　　 高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在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他狠狠地骂了一句：都他妈是一帮杂种。
　　 看来，只有找门房老王了。
　　 老王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高明才算是听出了个大概的意思——
　　 今天早上六点多，老王去上厕所，发现墙上有人写了字，老王不敢怠慢，于是打电话叫来了吉强，吉强觉得事情比较严重，有必要让报告校长，让他来裁夺，同时要求老王尽快将那些字消灭掉。校长下来以后，由吉强口述了那些内容，校长当即表示，这件事尽量不要声张，同时要求吉强尽快调取昨夜的监控录像，查出那个凶手（老王说校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凶手）。并特意强调，今天的事务必要做到不走漏一点风声。老王说校长说这话的时候就盯着他看，老王知道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平时说话很随便。于是他赶忙说就是就是，这号事又不是什么好事，千万不能说，末了他还像宣誓一样地表了决心，说自己绝不会说出此事，谁要说谁就是大姑娘生的。
　　 所以，高老师，我不能说，我只能说那些字都是骂人的话，说校长的长长短短，具体内容我就真不能说了，我发过誓的。这要是让校长知道了，他会怎么看我呀。老王看着高明，说。
　　 高明说就是孔有德让我找你了解具体情况的，你他妈的也算是个狗屁具体情况？
　　 老王说高明你别逼我，算我求你了，我真不能说的，你知道我一向怕担事，要是让校长知道我真的说了那话，那我以后还活不活了？
　　 高明看着老王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很想说你也算是个裆里有货的男人，人家放个屁你都能当圣旨一样遵照执行。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说。
　　 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你不说算了，我自己去查。高明站起来，说。
　　 老王抬起头，脸上写满歉意，他说高老师，我是真的不能说呀，咱们学校你又不是不知道，课时津贴、平时补助什么的统统没有，就那点死工资还三除二扣的，你要理解我，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本事，一老家子人就指望我那点工资过活呢。
　　 高明没理他，径自走了出去。
　　 虽说是晴天，可这天却蓝得一点儿也不真实，除了教室里传出的学生们的读书声之外，整个校园都很安静。
　　 第二天，高明去找孔有德，他说这事不公平，我昨天查看监控了，那晚上总共有三个人进过教职工厕所，凭什么咋就我成了嫌疑人了？
　　 孔有德翻了一下浮肿的眼皮，就那样眼珠子白多黑少地看着高明，高明说你看我做甚，你是校长，你得主持公道。
　　 孔有德说你说我为什么看着你，啊，你说说看。
　　 高明说我怎么知道啊，你该不是就认定我的嫌疑最大，或者想说那就是我干的？
　　 孔有德说对头，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高明的脑袋像被人冷不丁地拍砖了一样，在短暂的几秒钟里，他都没有一点意识，甚至眼睛里都看到了飞舞的星星，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从根部被咔嚓一下剪掉了，带着一股风，呼呼呼呼地往一个看不见底的地方作自由落体运动。他的身体开始颤抖，渐渐地成了风中的树叶，他抬起头，声音变小了，他说校长，为什么是我？
　　 孔有德啪地拍了一声桌子，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正准备向高明发火，门突然开了，孔有德和高明都扭过了头去看，高明看见吉强正站在门口，一副很想进来却假装只是偶尔撞见的那种表情，欲走不走的样子。孔有德就说来来来，吉主任，你来得正好，高老师想要弄个明白，呶，就是那个厕所事件。
　　 吉强进来后说为什么是我啊，你是校长还是你来讲嘛。吉强本来说话就有些娘娘腔，这么一说，居然就有了些撒娇的意思，是啊，吉强居然撒娇了！高明心里感到一阵发呕，就好吃正吃苹果时突然看见了留在苹果里的半根又大又胖乎的虫子一样。
　　 校长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说好了好了，就你给他说吧，啊。说着还拍了拍吉强的肩膀，出去了。高明想校长在拍的时候再说上一句“乖”，那绝对是gay式的暧昧。
　　 吉强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嫌疑最大吗？
　　 高明说我想知道，因为那不是我干的，我当然想知道是谁干的了，要不我说不清楚。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
　　 吉强说怎么是不明不白呢，这不明摆着的嘛，那就是你干的。
　　 高明说凭什么说是我干的，你就那么肯定？
　　 吉强说我看你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那就让我们一起还原那晚上的情况吧，从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单独进过男教工厕所的一共是三个人：李主任、你、高会计，然后今天早上老王是第一个到厕所的。就看见了那上面的字。你说说看，会是谁？
　　 三个人都进过厕所，还有今天早上的老王，先后都进过四个人，凭什么就我一个成了嫌疑？
　　 李主任我相信是不可能的，高会计也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是校委会的成员。
　　 高明想进了校委会居然就可以避嫌，你他妈咋不说校委会还能避孕呢。他就问，他们都向你说明情况了？
　　 那倒没有，不过，能进校委会的，肯定不是一般人，那都是素质过硬的，百分百效忠于校长的，咋可能骂校长呢，所以不用调协，绝对信得过。
　　 高明觉得浑身都要燃烧起来了，他感觉到脑门子那儿已经开始蹿出了火苗，他站起来就想一个老拳轮过去，彻底结束算了。这时候吉强又开始说话了，他说高明啊高明，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想打我？那你就打吧，那样你就成了恼羞成怒，反而坐实了你的罪名，我知道你恨我，你处处跟我对着干，可现在，你又得到了什么，清高清高，把自己都清高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告诉你高明，凡事都讲求个证据，你想指认我，证人呢？证据呢？你都没有，可是，我想指认你，就不一样了，我只要一说话，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指证的。别的不说，就现在，这儿，咱俩当面鼓对面锣地说出来，校长铁定相信的是我而不是你。也就是说，我就是在那儿写了字，你也看见我写了，你告诉给校长，他都不会相信你，永远都不会。
　　 高明看着吉强，吉强也看着他。高明原本高举的拳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放松、放松，最后无力地落下来，变成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是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不时地被人暗地里狠踹一脚，然后那么多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你，趁你不注意时再来一下，再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你，任由愤怒在体内乱窜奔突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发泄的节点，因为你明知道陷害你的人就在他们中间却不得而知，搞得没有一点儿脾气。
　　 狗日的嫌疑！
　　 高明每天都生活在这种愤恨当中，脾气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高明原先对学生挺好的，学生也喜欢他。可是呢，最近他老是发火，往往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会骂上半天，有时候一节课就那样骂下来了，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想骂，居然还拖堂。骂过了之后，回到办公室就开始后悔，将拳头在桌子上擂得咚咚咚地响，觉得现在马上都要中考了，这样对学生很不公平，于是就发誓再也不骂学生了，可是呢，就是管不住自己，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依旧是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