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德赶着驴车，刚进村口，碰见了翠珠。
　　 翠珠头梳得油亮。挎着一只菜篮子从菜园走过来。老德就喝住了牲口，停下车，从挂在车把上的帆布袋里，拿出一件红褂儿，扔给翠珠说：“从城里捎的，你看合身吗？”
　　 翠珠看看料子很好，就放进菜篮子里说：“老德，你又花钱。将来你娶女人，还要等钱用呢。”
　　 老德笑笑，朝那头黑驴扬了扬鞭，正要走，翠珠又叫住他说：“老德，晚上早点回来，姜五说要和你喝两盅。”
　　 老德说：“啥喜事，喝酒？”
　　 翠珠说：“姜五说有话跟你商量。”
　　 翠珠说完，眼圈突然红了，忙转身，先走了。
　　 老德瞅着她的背影，直纳闷儿，猜想她心里准有事。啥事？又猜不出，就干脆不猜了。他朝大黑驴使劲地一扬鞭，喝了一声“驾！”大黑驴就一低头，四蹄一用力，拉着排子车朝前走去——
　　 老德是七年前来到这个村庄的。那年他才二十五岁，长得健壮、浑实。他老家是河南驻马店，是个穷地方，那年正遇上水库决口子，他的爹娘都被洪水冲走了，连个尸体也没有找到。他没有一个亲人，再无牵无挂，反正在村里也是受穷，就横下一条心，出去闯一闯，于是他跟着一群人就出来了。他原打算去闯关东，听人说那里的钱好挣。但他在郑州糊里糊涂地爬上一列拉煤的火车，跑了一夜，天亮时在一个很小的车站停下。他爬出车箱撒了一泡尿，又感到口渴，就走出车站找水喝。回来后，那列拉煤的火车早开走了。这时，正好一列拉木材的火车进站了，他刚要爬上去，被车站的执勤人员发现了，他们就揪住了他的衣领子，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了车站。他摸了摸被他们揪疼的脖子，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才感到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就走到车站跟前的小吃摊上，买了一个烧饼，一碗粥，蹲在地上吃起来。吃完了饭，抬头朝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卖粥女人问道：“大嫂，这是啥地方？”
　　 女人说：“这是平邑呀。”
　　 “平邑是哪个省的？”
　　 “山东省。”
　　 老德才知道，跑了一夜，不是关外，却是山东。他付了烧饼和粥钱，又摸了摸身上，已分文没有了。他想，看来是闯不成关东了，干脆在这个地方落脚，找个活干算了。他就又问那个卖粥的女人：“你们这里农村，需要雇帮工吗？”
　　 女人说：“帮啥工呢？”
　　 老德说：“就是谁家缺劳力，帮他种地。”
　　 女人说：“俺明白了，一年开多少工钱？”老德叹一口气说：“啥工钱呀，能让俺每天混个饭饱肚儿圆就中。”
　　 女人忽然两眼一亮，笑笑说：“要是你愿意，俺想请你当帮工。”
　　 老德说：“大嫂，俺谢谢你了。”
　　 女人说：“你叫啥名字？”
　　 老德说：“俺叫老德。”
　　 女人说：“俺叫翠珠，俺一会儿收拾好粥摊，你跟俺走吧。”
　　 老德等了一会儿，女人把摊子交给了卖烧饼的大娘照看，就领着老德上路了。
　　 翠珠的家离车站有二十来里路。
　　 响午的时候，他俩进了村。这是一个不富裕的小山村，大部分是草屋子。一条土路从村庄中间穿过去，沿着土路往前走了百十来米，有一棵古银树，约莫三人合抱那么粗，树下有三间低矮的破草屋，用石头拉起半米高的院墙。
　　 翠珠拿手指着破草房说：“那就是俺家。”
　　 翠珠推开那扇门，老德就跟她进了院。院里收拾得挺干净，看不见杂草，东墙下搭了一个小草棚，棚下拴着一头黑驴，旁边横着一架排子车，车轱辘被卸下了。老德走过去，用手在驴头上拍了拍说：“一头好牲口。”
　　 翠珠说：“这牲口和排子车都是俺小叔子的，他头年当兵走了，叫俺给他养着。俺那当家的身体不好，啥活也不能干,这牲口天天白吃饲料。”
　　 老德说：“俺在家里赶过驴车。”
　　 翠珠说：“老德，先进屋歇一歇。”
　　 老德跟翠珠刚要进屋，从屋里传出一个男人一阵急促而又凶猛的咳嗽声,那声音就像从破裂的排气管里发出的。
　　 这时，老德已跟翠珠进了屋。屋里很暗，墙被煤烟熏得黑黑的。那个不停咳嗽的男人躺在靠墙角的木床上。他见他俩进屋，也没起床。
　　 翠珠朝躺在床上的男人说：“姜五，俺给你领来了一个客人。”
　　 姜五半天才停了咳嗽，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瞅了老德一眼，接着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翠珠朝老德叹口气说：“他这是老毛病了，一犯病，连气都喘不上来，整天在床上躺着。”
　　 翠珠给老德倒了一碗茶，说：“俺光顾说话，忘了给你做饭了，走大老远的路，肚子早饿了吧。”
　　 翠珠不一会儿就炒好了四个菜，又烫了一壶酒，朝躺在床上的姜五说：“你下床来陪陪客人吧。”
　　 姜五哈着腰下了床，朝老德笑笑说：“俺有这病，不能喝酒，你尽管喝吧。”
　　 老德说：“大哥，你这病多少年了，怎么不治呢？”
　　 姜五说：“庄户人，哪有钱治病呢？唉，快十多年啦，也不好治了。”
　　 老德和姜五吃饭的时候，翠珠已把放柴草的西厢屋收拾好了，待老德吃完了饭，翠珠便领他去西厢屋休息。翠珠说：“老德，西厢屋潮俺给你床上多铺了些草。”
　　 老德感到很累，又加上多喝了几盅酒，已困得睁不开眼，便说：“大嫂，你就忙你的吧。”
　　 翠珠出了屋，给他带上了门，老德也没有脱衣服，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他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几点钟，窗外还黑着，听见堂屋里的翠珠跟姜五还在说话。姜五咳嗽着说：“这么大的事情，你事先也不跟俺商量一下。”
　　 翠珠说：“俺也是为你姜家着想啊。”
　　 姜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翠珠说：“你要是不同意，俺明天就打发他走。”
　　 姜五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俺不中用，得有个传宗接代的，把他留下吧。可是，他同意吗？”
　　 翠珠说：“俺没对他说哩。”
　　 姜五说：“你明天问一问他。”
　　 翠珠说：“不急，先等他住几天在看看。”
　　 姜五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老德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二
　　 太阳已变成了一个很大的轮子落在远处的山峦上，层层叠叠的群山变成了紫褐色，卧在山腰里的小山村的上空，飘起了一缕缕白色的炊烟。
　　 老德把装得满满的一车砖运到了对岸的造纸厂，想起翠珠叮嘱他的话，叫他早点放工回家，他卸完砖，便套上车，匆匆地往回走。他今天拉了五车砖，一车砖厂里给十块钱运费，五车砖满打满挣五十元。他觉得今天很走运，以往他都十多天找不到活干。前几天，他给造纸厂供销科王科长送去了两条将军烟，又请王科长在饭馆里喝了一场酒，王科长酒足饭饱后，拍拍老德的肩膀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明天就给厂里送砖吧。”老德忙说了些感激的话，心里却骂道：“妈的！这年月不送礼，啥事也办不成。”
　　 他正赶着驴车朝前走，看见刚放学的姜福儿背着书包从学校走过来。他忙跳下车，从帆布包里摸出一双新胶鞋，朝姜福儿喊道：“姜福儿，你过来！试试德叔给你买的新胶鞋。”
　　 姜福儿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老德把他抱在腿上，脱下他脚上那双露出脚指头的布鞋，见姜福儿脚上都是泥，就拿衣襟给他擦了擦，然后给他穿上新胶鞋，拿大拇指按了按鞋尖，挺合脚的，就笑笑说：“站起来，走两步，让德叔看看。”
　　 姜福儿小心地踩着地面往前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走到老德跟前。老德又瞅了一眼姜福儿脚下的新鞋，把那双破布鞋往车上一扔，伸出巴掌在姜福儿腚上轻拍了一下说：“去吧！玩一会儿，早点回家啊！”
　　 姜福儿点点头，便一蹦一跳地往前走。他走出五六米，又突然站下，转回身，走到老德跟前，神色有些慌张地瞅着老德说：“德叔，俺问你一件事。”
　　 老德说：“啥事？”
　　 姜福儿说：“村里孩子不跟俺玩，他们说俺是野种。德叔，野种是啥？”
　　 老德的脸突然变得像猪肝一样紫红。他瞅着姜福儿半天没有说话。过了好久，他才伸出手摸着姜福儿的小脸蛋说：“姜福儿，别理他们，自个儿玩吧。”
　　 姜福儿点了一下头，又说：“德叔，你告诉俺，野种是啥？”
　　 老德生气地说：“他们才是野种！”
　　 姜福儿说：“野种是骂人吧？”
　　 老德不知怎样回答姜福儿，就说：“别问了，你去玩儿吧。”
　　 姜福儿挺听话，就不问了，转身走了。
　　 老德瞅着姜福儿一蹦一跳的背影，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酸楚。姜福儿七岁了，老德很爱他，他是老德的亲骨肉啊。这七年，老德常在梦中见姜福儿喊他爹，喊得那么亲切。可是，老德知道，姜福儿一辈子不会喊他爹的，因为他和姜五有过约定。
　　 老德瞅着姜福儿走进了那片树林，才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赶着驴车朝村里走去——
　　 三
　　 七年前的一个晚上。老德在山上刨完地瓜回来，吃了饭，回到西厢屋脱了衣服上床刚躺下，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老德点燃灯，问了一声：“谁呀？”
　　 翠珠站在门外说：“是俺，开开门。”
　　 老德说：“俺上床了。”
　　 翠珠说：“天凉，俺给你送床被子。”
　　 老德开了门，翠珠抱着一床被子进了屋，她把被子放在了床上，火辣辣地瞅了老德一眼，竟一头扑进了老德的怀里。老德吃了一惊，愣怔了一会儿，才忙用手推她。可是翠珠却哭着说：“老德，俺求你，帮俺个忙吧？”
　　 老德惊慌地说：“翠珠，这样不好！”
　　 翠珠说：“俺男人叫俺过来跟你睡觉，他不能生孩子——”
　　 老德说：“不行，俺还没结婚啊。”
　　 翠珠说：“你就答应俺吧！”她说着，就解开了衣扣，里边连褂儿也没穿，一对丰满的乳峰就耸立在老德的眼前。老德突然觉得心慌得受不了，一股骚动的热血直往脑门上冲。接着，他感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象一个面捏的人似的被翠珠搂在怀里，任翠珠任意地摆弄着。
　　 翠珠卟地一声吹熄了灯——
　　 老德干完了那件事情，浑身汗淋淋，像一团棉花团似地从翠珠的身上滚了下来，才知道干那种事情很幸福，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尝试了女人的滋味。
　　 天亮了，老德还甜睡在梦乡里，翠珠已悄悄地爬起床，穿好衣服。她默默地瞅了老德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摇醒他说：
　　 “老德，俺走了。”
　　 老德抓住她两只手，依依不舍地说：“你再来。”
　　 翠珠点了点头。
　　 四
　　 太阳已经滚到山下了。
　　 这时候，老德赶着驴车沿着那条弯弯的山道翻过那架山梁，往前走了半里路，就看见村口那个小饭馆。
　　 这几年，村里发动农民大力开发荒山，发展果园，很多农民富起来。翠珠有老德的帮助，日子也过得比过去好多了。头年，319国道拓宽，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车来车往，路边也建起了商业街。老德看准了在路边建个饭馆能挣钱，就鼓动翠珠从信用社贷了五千元，盖了三间砖瓦房，办起了饭馆。姜五的病也比过去轻多了，虽然干不动重活，但也能帮翠珠个下手，饭馆开业不到半年，已挣了三千多元。
　　 此刻，姜五正坐在饭馆门前，等老德回来。
　　 翠珠已炒好了菜，烫热了酒，从屋里出来了好几趟，见老德还没回来，对姜五说：“跟他说好了，早点回来。”
　　 姜五说：“他想多拉几趟。”
　　 翠珠说：“他回来，你俩喝酒，慢慢把那话说开。”
　　 姜五说：“俺寻思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那话早晚得说开，可是，俺又难说出口。”
　　 翠珠说：“不管怎样，你们别伤了和气。”
　　 姜五说：“俺就担心姜福儿。”
　　 翠珠说：“他姓姜。”
　　 姜五说：“俺明白。可是俺想，他终归是老德的亲骨肉。”
　　 翠珠说：“让他爷俩认一认？”
　　 姜五说：“俺有这个想法。可俺又担心姜福儿。”
　　 翠珠知道姜五怕老德认了姜福儿，姜福儿会跟老德走。她也拿不定主意。
　　 姜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五
　　 老德赶着驴车到家的时候，天已大黑了。
　　 小桌上摆了三只酒杯。姜五先给老德斟满了一杯酒，又斟满了那两只酒杯，然后瞅一眼翠珠说：“你也来坐吧。”
　　 翠珠靠着姜五坐下。
　　 老德笑笑说：“大哥，有啥喜事呢？”
　　 姜五说：“咱先喝了这杯酒吧。”
　　 老德捏起酒杯说：“好，喝！”就一仰脖儿，把酒喝得净光。然后瞅着姜五和翠珠，却见他俩喝完了酒，都低下了头，不说话。老德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觉得他夫妻俩今天的表情不对劲，好象有啥事儿。于是，老德给他俩斟满酒说：“大哥大嫂，你俩都是实在人，平时有啥说啥，今天怎么打起哑语了？”
　　 姜五和翠珠互瞅了一眼，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老德就叹口气说：“大嫂，有话你就说吧。”
　　 翠珠抬起头，脸上竟挂着泪儿。她瞅着老德说：“俺和你大哥商量了，如今这日子好过了，姜福儿也大了，你到现在还没成家，俺想，俺们不能拖累你一辈子啊。”
　　 老德一怔，但已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这时，姜五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布包，里边包了五千元钱。他把钱递到老德跟前说：“这七年，多亏你的帮助，俺的日子才有了盼头，俺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这点钱你带着，回去后别赶驴车了，买台拖拉机，好好挣钱，挣了钱娶个媳妇，像像样样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