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衣(小说)
(一)
结绿在乡村的生活是很久以前。小村是一个离西安城很近的村落。那时候小村很贫瘠,不断地有人出外打工。这个破旧落后的村庄,有着一年四季“呜呜呜呜”的狂风,还有着泥泞的小巷,成片成片的槐花。村落里的人们循规蹈矩,有时候也很野蛮,他们会争强斗狠,比如经常会因为田地或者庄基,再要好的邻居都会撕破了脸,通过流血打斗来一决胜负。
结绿的家,土坯厦房,每逢雨天时,到处都会“滴滴嗒嗒”地漏水,简直就是天然的水帘洞。那时候的结绿最害怕雨天,墙上糊的报纸有一缕一缕的雨水在淌,炕上的被褥更是被雨水淋得潮湿。
她的母亲叫嫣,一个美丽好强的戏子。
乡村,乡村里埋葬着破碎的往事。打小里,母亲在她的心里只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嫣柳叶眉,眉宇间的斑斓让人沦陷。绿看着看着,就痴了。捏着嫣的照片,像握着妈妈的手。梦里,嫣的手指温暖,若流水一样将她淹没。好梦惊醒时,眼里全是咸湿的泪。她在黑暗中没有开灯,只是心底呜咽,一任那些液体势不可挡地从眼眶里滑落,然后又很快干涸。落泪只是因为太想妈妈。她的内心回荡着无声的渴望。
嫣是邻近村落的一个女子,初中二年级时,整14岁。那年,乡里的秦腔戏班子到处贴了海报,于四邻八乡里公招弟子。酷爱唱戏的嫣遂瞒了父母,前去报名。《游西湖》嫣是最拿手的,贴着广播,她早都熟稔于心。于是她顶着李慧娘的角,梆子打响时,直接开唱第八场的鬼怨:“……耳听得花园内悲声大放,孤灯寂寂照纱窗。想必是裴郎为我遭罗网,老贼做事太猖狂。生前未娶春罗帐,死后我要叙鸳鸯。恨只恨阴阳难合鸿沟当,咫尺天涯各一方……”嫣以声传情,抑扬有致,悲壮中满含深沉高亢,情至深处,焦灼万状的惨然三呼:裴郎!裴郎!裴郎!这一声声呼唤似哭泣,又似嘶喊,柔中带刚,长空霹雳,满场之人不禁潸然泪下。就这样,嫣如愿地成了一名青衣。从此,锣鼓喧天,拉幕开演,欢天喜地的随着戏班游走四方。在嫣的潜心苦练下,18岁时,她的唱功已炉火纯青。嫣的嗓门好,扮相冷艳绝伦,一袭素衣,幽咽婉转,一次一次地将悲情掀至巅峰。她唱到人心醉,更唱到人心碎,《断桥》、《柜中缘》、《四贤册》、《窦娥冤》、《三滴血》等一部部古典名剧,更是给她演绎得美轮美奂。那时候的嫣,声情夺人,唱作俱熟,于陕甘一带,绝响四野。
说起秦腔这一剧种,起于西周,源于西府,熟于大秦,盛于乾隆,后来流行于西北五省,以关中方言为语言基础。因关中地区被称为“秦”,故此得名。新中国成立后,陕西各地的专业剧团雨后春笋,时以郭明霞为首的郭派唱腔深得嫣的痴迷,于是她玩命地迷上了戏,迷上了郭派的苦与悲。多年以后,她跟她的女儿说:“绿儿,你不知道,板胡响起,那曲折滑畅的腔该有多美,所有的现实均与我无关,我只是前生里峨嵋山下一蛇仙。”
一个戏子,最大的忌是入戏太深。那时的嫣正是灿若桃花的年纪,她当然犯了大忌。
嫣和一个唱小生的青年是戏班里的台柱子,两个人均挂头牌演出。他们都是临水照花的人。舞台上的两个戏子,隔着前世今生,眼角眉稍,传递着彼此的相思和苦恋:阴阳变证定乾坤,我千年修就女儿身,只盼婚姻及早定,但不知何处有知音……
她是白蛇修炼千年后化身的妖精,她要为自己的自由幸福勇于追求。
然而结果是,在母亲的抵死相逼下,20岁的嫣被迫嫁给了一个性格淳厚的赤脚医生。当然,那个医生,正是结绿的父亲。
因了职业,父亲被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婆一眼相中。父亲长得黑如铁塔,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都已娶亲。他和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娘一起生活。老娘是个药罐子,背负的债很多,所以一贫如洗的家里,时常穷得揭不开锅。尽管如此,大孝子医生还是赢得了外婆的厚爱。外婆说,两个同为戏子的人不适合俗世烟火,他们爱的只是剧中的自己。他们唱前生唱来世,唯独唱不好今生。
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父亲虽然热情善良,可他如何能敌嫣梦里温存英俊的许郎?
嫣深知,这个贫穷的医生真诚可靠,善待她,更对她痴迷深深,可她就是不爱。不过,她还是为他生了个女儿,并亲自取了名字,她叫这孩子结绿。结绿,生机勃勃的绿,像田野里一望无际的庄稼一样,承载着她满满的希望。
只是遗憾,打记事起,年幼的结绿就从来没有见过母亲。
“你妈妈是蛇精,和野男人私奔了……”
当那个和绿扭打在一起的孩子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叫嚷时,绿气疯了,感觉窒息。是,你可以打我唾弃我,可怎么能这样诬蔑我的母亲?一直以来,父亲对她绝口不提关于嫣的只言片语,他只跟绿儿说,嫣在遥远的新疆戈壁滩风风光光的唱戏,因了山高路远,要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能回来。多少年以来,她一直深信不疑。可是现在,谎言被揭穿,她觉得浑身发冷,就连阳光都显得罪恶。啊,原来嫣背弃了父亲,抛弃了她,其实嫣并不爱她。她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出这样的一幅画面:某个寒冷的冬夜,父亲从乡医疗站心急火燎地赶回家,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被褥被蹬得精光,挥着冰凉的小手撕心裂肺地号哭。男人泪流满面地抱过这个孩子,大颗的泪滴闪闪发光。那个婴孩,她是一只被遗弃的动物,她是嫣留给男人唯一的礼物,她的名字叫结绿。
女人的背叛对一个男人而言何其耻辱!父亲变得沉默,郁郁寡欢,常常胡子拉茬,衣衫油腻。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久,他才渐渐缓过劲儿。感谢绿儿,是她将一个光棍的感情填满。这个男子,他开始变得隐忍,充满力量。只有看到绿儿时,他脸上的忧愁才会遁逃。每当男人看到绿儿,他会微笑,将身体半蹲,“绿儿,来,爸爸抱抱,亲一个。”欢欣雀跃的绿儿叫着闹着,攀着男人的脖颈,肉肉的手指插进男人蓬乱的头发里。然后她被男人高高举着,然后她惊叫着跌进男人的怀里,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微笑地紧紧相贴。是的,绿儿是他的心头肉,掌上明珠。
父亲将老娘托付给二哥,一个人既当爹又做妈,他对绿百般怜爱。去乡医疗站上班的时候,他总是用自行车载着她,所以说,绿儿在药店里度过了她最初的童年。她一直记得那个诊所的小院,阳光倾泄而下,一簇一簇的兰花妖娆,潮湿的泥土腥味刺鼻,成群结队的蝴蝶在院子里飞舞。父亲在药房里抓药,偶然,会推开窗,“结绿,结绿!”他唤着她的名字,朝她招手,深切的微笑。
黄昏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驮她回家,寂寞的乡路潮湿,只听到自行车链条“咯哒咯哒”的声音。风里,一股一股草腥的甘甜将她萦绕。路上,父亲会跟她讲王宝钏的故事,吼一段薛平贵,得意处,激动地爽朗大笑,像一个两脚蹬风的少年。结绿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她被父亲圈在怀里,能闻见他指尖淡淡烟草的气息。她一脸仰慕地倾听,感觉快慰。有时候听着听着,她就困了,开始打盹,最后会爬在车把上一路昏睡。幼年的生命里,虽然缺席了母亲,可她并不怅惘,能被一个男子庇护,拥抱,她觉得安全,快乐。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妈妈一直在照片里。
可是现在,所有对妈妈美好的遐想,瞬间被一个破孩撕得粉碎。绿儿原本想要和父亲求证的,可是理智告诉她,这会让父亲感到心疼。那个长着迷离眼睛的女人,她瞬间恨透了。这个自私的戏子,不值得她倾情想念。这么多年来,原来她的爱都是一厢情愿。妈妈是谁?在哪里?其实她根本无从知晓。于是她变了,变的畏惧,卑微,再也不和小伙伴们一起疯跑了。因为无限寥落,她对嫣的思念跌得粉碎,直至死亡。这一次,她郑重地把嫣的照片反扣,秘密地压进箱底。那个人,从此,与她再也没有任何牵连。
她不过是一个亦梦亦幻的戏子。
(二)
绿的五官清秀,有着和嫣一样清寒的眼神。她的穿着倒也干净,只是若袍子一样,肥肥大大,全是堂哥堂姐们穿旧了、淘汰了的衣服。这也无妨,袍子丝毫掩不住绿儿的妩媚,阻不住绿儿若灵蝶一样的身姿秘密生长。
嫣离开家有十年了吧。那个夏天,黄昏,绿和父亲刚一进村,就感觉气氛的异样。和往常一样,父亲和熟识的乡人逐一地打着招呼,可是,敏锐的绿依稀察觉,这些乡人看他们父女的眼神,琢磨不透中含着悠远的意味深长。
“你是结绿吗?”刚一进院子,她看到一个穿着考究的女人,容颜艳丽,忧郁的眼神风情万种,正死死地盯着她看,那样专注。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的结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咚”地一声,那女人丢下了手上拎着的皮箱,欣喜地向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绿的头像拨浪鼓一样怯怯地闪躲,甩着那擦过她皮肤的一抹清凉,她仰头,将脸转向父亲。
父亲的脸色苍白,眼神凝重,他支好了自行车,将结绿抱下来。望着面前这个衣着华贵,长发披肩的女人,他的唇微张,双手不停地搓着。半分钟后,他猝不及防地拉过结绿的手说:“绿儿,你不是总在念叨妈妈吗?去吧,她就是你的妈妈。”
“妈妈,妈妈,你说,这就是绿儿姐姐吗?”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将所有的目光吸引。结绿这才看到,那个女人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灵动隽秀的女孩,小家伙差不多五六岁的样子,眼神明净澄澈,灿若繁星,前额高而宽阔,明亮光洁,她穿着V字型的纯白T恤,纱状的蕾丝花边裙子,白色的长筒袜,浅黄色的凉鞋,漂亮的发卡,仿佛粉雕玉琢一般。
“小墨,来,见过姐姐。”女人的身体蹲下,将小女孩牵到结绿的面前,然后她伸出柔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结绿脏兮兮的面容。
“姐姐。”一声甜糯的童音奶腔奶调。
委屈,就来得这么猝然,像匕首一样刺中了结绿的小小心脏。是的,没错,那是妈妈,她的眉宇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唇边那粒小小的痣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么扎眼。这个像莲花一样美丽的戏子,还给她带来了一个酷若芭芘娃娃一样的妹妹。可是,她不快乐。她用清冷的眼神望着面前这粉嘟嘟质感的小人儿,再回看自己这身宽大老旧的袍子,瞬间卑微,强烈的妒忌。
这个女人,她原本是充满了恨意,可是她突然抽泣,哽咽着扎进了她的怀里。
出走了十年的嫣回来了。即便她不施粉黛,依然是那样的漂亮又有韵味。
鬼都晓得,就算父亲不收留她,垂涎她美貌的男人多的是。所以这个寡言的男人一声没吭,一扭头踏进了屋子,算是默然接纳。
十年前,那个冬天,对于父亲来说,当是刻骨铭心。可是,他选择了原谅。他不介意别人异样的眼光。他需要嫣给绿好好地弥补母爱的缺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单身,他违背不了自己的心,只有他知道,他怎样发狂地爱着这个戏子。是的,他爱她,偏就喜欢她,从头到脚地喜欢。他的心死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他和这个女人在多年前就睡过了,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当这个女人在院子里楚楚温柔地望了他一眼,他的心里已阳光普照。哪怕她是化身为美女的蛇妖,他也心甘情愿。那一瞬间,他在内心里抽了自己不下十个大嘴巴,贱,真他妈地贱。他不禁长叹一声。这个女人,她注定是他的劫。
可是,他依然生活窘迫。自从大前年老娘下世,他才断断续续地清理完所有的债务。
穷,怕什么?嫣不嫌他穷。她用这些年赚的钱,将父亲破败的土坯厦房推倒,翻修了一院红砖瓦房。繁华落尽,沧海桑田,她已不相信爱情。她只想与一个寻常男子过平淡的生活。这个男人其貌不扬,一点也没有改变,依然在家里和乡医疗站间来回奔波,常常不在家。只是他整个人变了,变得神彩飞扬,光彩四射,尤其那眼神,愈发地温柔。嫣微笑,望着天翻地覆灿然一新的家,她感觉快乐。佛说,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嫣觉得自己肩负使命,就像济危助贫的救世主,要将这个穷困潦倒的男子拯救。现在,她和他坐在同一条船里,带着他们可爱的两个天使,一起朝对岸摆渡。
起初,嫣是下了决心的。新的生活里,她像一个新妇,每天将丈夫和孩子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早早地煮好粥,看着她们吃。所有的一切,她做的心甘情愿。可是日子久了,当丈夫去了诊所,女儿入了学堂,她感觉心一下子空了起来。她开始感觉寂寞。
一个夜唱春宵的芙蓉,试图用另一种娱乐来麻痹自己。于是她对镜贴花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家里支了桌子,哗啦哗啦,邀一帮男人打牌。
其实她只是一只疲倦的兽,掩藏着自己不可示人的伤口。
对于男人不能认真,只是当作消遣。纳兰性德所感慨的“十年踪迹十年心”,谁能深深体会?
十年,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岁月,不可言,不可说,华发未生,心生青苔。
人生总是这么地难以预料。自从抛夫弃子,她以为从此红烛青衣回溯古代,与那绝色小生执手相望,唱尽对影自怜的前世来生。可是,随着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光鲜热闹的戏曲日渐衰败,很少有人对这土得掉渣的秦腔再感兴趣。商业性的消遣娱乐繁荣了流行歌曲,现代舞,尽管它们的艺术性被她嗤之以鼻,可那些壮观的商演还是势不可挡地将戏曲代替。眼看着剧院里的观众一天比一天少,艺人们开始改旗易主,杀进话剧院、歌舞团、茶楼……后来戏班子举步维艰,实在难以支撑,不得不宣告解散。起初嫣是痛哭一场,后来嫣便想通了,痴迷秦腔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钱使。钱是狗屎,没有却不行。村里的人们忙着进城,城里的人们忙着下海。物质性的膨胀,它是社会进步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