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谈新诗鉴赏与创作(随笔)
在当代中国,新诗的口碑并不好。社会上流传这样的看法:新诗看不懂;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新诗脱离了读者和时代。这些看法对不对呢?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但不完全对。我们对自己的新诗意见很大,但是,新诗是中国当代文学所有门类中国际影响最大的。有个德国汉学家叫顾彬,他说,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但诗歌除外。顾彬认为中国当代文学有两个重大缺失,一是没有思想和精神,二是中国作家的中文非常不好。我们的小说大多是通俗小说,散文大多是忆旧、写景散文,缺乏思想的深刻性和精神的独立性,再加上语言不过关,所以难出精品。而新诗在这两方面,都比小说、散文稍好。所以,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真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是两位诗人,一位是大陆诗人北岛,一位是台湾诗人洛夫。顾彬的看法有个人性,比较偏激。中国当代文学显然不能说是垃圾。要知道,中国的新文学还只有百年。对于文学来说,这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这一百年,我们不仅诗歌是新的,散文、小说、戏剧等都是新的。我以为,这一百年还只是中国文学向西方现代文学模仿、学习和起步的阶段,因此,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世界最好的现代文学的差距是正常的。要缩小这一差距,取决于中国诗人、作家、读者,还有我们老师的共同努力。。中国现当代文学成就虽然不大,它们对社会生活与思想发展的影响却不容忽视。而在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文学门类中,对中国社会生活与思想发展的影响最大的,无疑是新诗。
中国本来就是泱泱诗国,从《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我们有三千多年的诗歌传统;即使到了明清,开始盛行白话小说,诗歌也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大家可以查查看,哪部明清小说里面没有诗词?更为重要的是,诗歌不仅承载着中国的文学传统,而且承载着中国的思想传统。屈原用诗歌表达着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杜甫用诗歌记录了唐朝由盛而衰的变迁,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同时也是杰出的诗人,中国古典文学的代表《红楼梦》是一部诗体小说。进入20世纪,诗歌充当了新文化运动的先锋,胡适、鲁迅、郭沫若等一批白话诗人的崛起,开创了一个新时代。50年代以后,由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国文学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但到了70年代末期,正是朦胧诗派的爆发,率先吹响了中国思想解放的号角。可见,在中国的每一次启蒙运动,诗歌都是不可替代的主角。
中国第一个写新诗的人是胡适。1917年2月,他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了八首白话诗,这是新诗的诞生日。很多人都认为第一本新诗集是郭沫若的《女神》,实际上中国的第一部新诗集是胡适的《尝试集》。被公认为中国新诗史上第一首成熟的作品既不是胡适的,也不是郭沫若的,而是沈尹默的一首仅仅四行的《月夜》。
在新诗的开创阶段,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的主要精力都不在诗歌上,胡适时而文白夹杂,时而散漫没有章法,算不上成功的诗人。沈尹默才是最早的比较成熟的白话诗人。《月夜》发表于1918年《新青年》第一期。它为什么会成为中国新诗最为闪亮的一颗启明星呢?我们来欣赏一下: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前面两句是铺垫,但这种铺垫已不是单纯写景,而是在暗暗发力,渲染出月夜的空明、寒凉与孤寂来。这里有风,有月,还有下面提到的树,多姿多彩,形形色色,即便在夜晚,这也是一个喧嚣的舞台。在这样的大舞台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一株顶高的树”颇类似“冠盖满京华”中的“冠盖”,有的人想爬上去,有的人想靠上去,有的人恨不得取而代之。可是我,和它“并排立着”;最关键是下面一句诗眼:“却没有靠着。”一副不卑不亢而又遗世独立的轩昂气度,跃然纸上。“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这个转折既十分自然,又无比震撼,因为有一种发自诗人内心的强大张力,这种张力建立在诗人自信、自尊、自强的人生态度上。所以,我们通过这首小诗能看到一个大写的人。这就是诗歌的主体意识,是它的思想与精神之所在。
从语言上看,这首诗的神来之笔是四个动词的运用:“吹、照、立、靠。”每个动词都好比一根脊梁,支撑起它所在的诗句。四个动词组成了脊柱,支撑起整首诗。当我们读到“却没有靠着”这个“靠”字时,内心深处就会涌出一股豪迈。
综上所说,这首诗既有主体意识,又有它美学上的独立性,还运用了一种纯粹的现代语言,看来毫不用心,却自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所以,著名作家、评论家废名说“它具备了新诗的一切美德”。
这首只有四行的《月夜》告诉我们,欣赏一首新诗至少要从三个方面去了解它:诗歌的主体意识、美学上的独立性,以及表现手法的现代性。
所谓诗歌的主体意识,就是我们从诗歌能看到什么样的诗人。我们知道,屈原是浪漫主义诗人,杜甫是现实主义诗人,这就有他们的主体意识在里面。每个诗人在写作时,他的脑子里、他的心里都会站着一个听众。每个诗人都在向他的这个听众讲述自己的感情和故事。如果听众满意了,他就写下去;如果听众不满意,他就停下来进行修改。因此不同的主体意识,就会产生不同的诗歌作品。比如,鲁迅不喜欢徐志摩,因为在他们的创作中,体现出完全不同的主体意识。徐志摩是多情公子,他把他内心的热量直接泼到纸上,他像一团火,抒起情来让人起鸡皮疙瘩。鲁迅却是孤寂而冷峻的,他把内心的热量熬制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他即便抒情也是婉转的、冲和的。
1924年5月,林徽因与梁思成订婚,双双赴美留学,一直恋着林徽因的徐志摩非常落寞,他在《晨报》副刊发了一首诗《去吧》。鲁迅读到这首诗后,认为徐志摩咎由自取,想奚落他一下,便写了一首打油诗《我的失恋》也发在《晨报》副刊,其中有一段:
“我的所爱在豪宅;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从此,鲁迅就与新月派结下了梁子。
人教版的六年级下册有何其芳的诗《生活是多么广阔》,这首诗是教材上的“钉子户”,我读书时就有。这其实是一首相当空洞的诗,不到二十行,第一段和最后一段还是重复的:“生活是多么广阔/生活是海洋/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快乐和宝藏。”这种重复毫无意义。因为中间的11个“去”不足以说明生活的广阔,诗歌小,主题大,所用的语言又是歌咏式的,所以就把这首诗“歌词化”了。但这首诗第三自然段写得很好:“去过极寻常的日子,去在平凡的事物中睁大你的眼睛,去以自己的火点燃旁人的火,去以心发现心。”这四句我们可以看到诗人对平凡事物的热爱,对发现和怎么去发现的探究,对沟通与交流的看重。这首诗写于1941年,何其芳当时在延安,在那个共性泯灭个性、一味追逐伟大的时代,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很不简单。
诗歌还要有美学上的独立性。什么才是美学上的独立性呢?也就是说,一位真正的诗人,它必须具有自己的美学原则,并以此体现自己的独立性和创造性。
比如北岛《回答》中的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它就是独创的,具有鲜明的北岛式的美学意象。这两句诗不能有任何的增删、修改和挪动。如果你换过来,说成“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那就大错特错,那就完全改变了诗歌的美学指向。在世俗社会,卑鄙者大多吃得开,小丑都叫“跳梁小丑”,所以卑鄙者到处通行无阻,是因为他们高举着“卑鄙”这张通行证,是因为这些人脸皮厚、心黑、肠子硬。而高尚者呢,大多在现世吃不开,经常受到误解、排挤甚至批斗,但他们始终不改人格,最终屈死人间。所以,高尚者的墓志铭上只写着简单的两个字“高尚”。
这是第一层意思。我们读到第一层意思还不够,还要往下去体会它更深的含义。“通行证”只适用于一时,但“墓志铭”将永远铭刻在史册上,铭刻在人们心里。所以,卑鄙者的通行只是小人得志,而高尚者的牺牲却是人类精神财富的积累,它带领着我们一步步上升。
如果我们沿着这首诗再往下读,就看到了矛盾,看到了冲突。我们生活在现世,无数人都是满足于现世的安乐,追求现世的发达,所以有些历史上的小人也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而高尚者依然埋没风尘。北岛接下来写道:“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这两句值得好好琢磨。死者不是都埋在地下吗?怎么又到了天空中呢,而且是镀金的?说明活着的人都不让死者安心,人们总是折腾死者,明明安息于地下,却又成了天空中弯曲的倒影。“镀金”表明人为的粉饰,让卑鄙者时尚,让高尚者消隐。这就是我们时代的价值观。很长一段时间,逃避崇高,消解崇高,竟然成为很多人的价值取向。
然而,作为诗人,作为一个民族思想的启蒙者和一个时代思潮的引领者,诗人是不能苟同于流俗的。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一个民族出现迷茫、开始迷失的时候,诗人必须挺身而出。于是,我们看到北岛喊出一连串的“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一字字,一句句,金鸣玉振,掷地有声。于是,我们听到了诗人向这个世界发出挑战:“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这就是诗人义无反顾的回答。
人教版八年级下册选了鲁迅的一首散文诗《雪》。这首散文诗同样具有美学上的独创性。大家都知道,这个作品的结尾很有名:“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有没有老师探究过,鲁迅为什么要这样写?在这里,简单地用鲁迅是多么孤独、鲁迅是一名战士来解释,就太抽象了,没有领会一篇经典作品的神髓。大家应该注意到了,这首散文诗取名为《雪》,但起笔写到的是雨: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成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
按常理,接下来应该直接写暖国的雨是否以为自己不幸。但鲁迅不是这样,他笔头一转,马上写雪:“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滋润美艳”是个形容词,显得宽泛,大家都能这样写。鲁迅不愧是鲁迅,他用一个绝妙的比喻来说明“滋润美艳”:
“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通过这样一个比喻,本来是比较大众化的“滋润美艳”就变成了鲁迅所感受到的独特的“滋润美艳”。
然后,鲁迅用了2.5个自然段的篇幅来写“江南的雪”,写得美轮美奂。有人认为,鲁迅这是在赞美江南的雪。我认为,他们中了鲁迅高妙手法的计,或者说,他们误读了鲁迅内心的孤独。实际上,鲁迅写江南雪景的美是为了衬托自己的揶揄和批判,因为江南的雪美则美矣,但他的皮肤经不起晴天的消释,“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可见,这样的雪,鲁迅并不赞赏;以雪喻人,那些表面滋润美艳,实则喜欢热闹、容易变化、“不知道算什么”那样的人,也为鲁迅先生所不齿。那么回到开头那个问句,暖国的雨没有变成江南的雪,在鲁迅看来,一点也不是不幸,反而可能是一种幸运。因为,雨还能做他自己,江南的雪却“不知道算什么”。
接下来是重头戏。鲁迅用三个自然段来写“朔方的雪花”。我们看他的用词,全是个性化的:如粉,如沙,绝不粘连;在晴天之下,蓬勃地奋飞;在凛冽的天宇,闪闪地旋转升腾……最后一段,鲁迅笔头又惊人地一转,由雪回到了雨:“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我们在教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有没有发出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一篇以《雪》为题的散文诗,竟然从雨起头,以雨结束?
我先来介绍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鲁迅是浙江绍兴人,而1925年1月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在北京。这个时候的鲁迅,一方面已经发表了《狂人日记》《阿Q正传》等重要作品,一跃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另一方面这个曾在日本学医的新锐作家受到留日派和留英美派作家的广泛质疑。这时的鲁迅,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他完全置身于新旧文化交替的火热大潮中;而作为一名普通作家,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写作焦虑。怎么办?在1923——1927年,鲁迅面对自己、面对他的爱人许广平、面对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听众,写出了一系列独语与倾诉式的散文诗,后来结集成《野草》。
《雪》是其中极富感染力的一篇佳作。在《雪》这首散文诗中,鲁迅以“暖国的雨”自况,表明自己不愿变成“滋润美艳之至”却又“不知道算什么”的江南之雪,如果暖国的雨变成了江南的雪,那反而是一种不幸。他宁愿作为“死掉的雨”,作为“雨的精魂”,化作北方“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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