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首歌好几年前非常流行，现在已没有人唱了。
　　 王新老师迈着快乐的脚步踏进办公室的一刹间，突然就把这首歌唱出来：“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啊！满屋子老师都瞪大眼睛惊奇地瞅着他。
　　 王新老师也楞了：我又不是天外来客，值得他们大惊小怪吗？
　　 王新老师已经三十岁了，到了这个该结婚的年龄还没结婚，学校里的多事佬就把王新老师排上大龄青年的排行榜上。学校里的大龄青年已所剩无几，王新老师是第二个。第一个是物理老师，今年四十二了。物理老师在二十五岁那年，那个漂亮的女音乐老师迷上了一个离弃但漂亮的副县长，因此与物理老师作孔雀东南飞了。士可杀，而不可辱！物理老师发誓不找到一个美如天仙的姑娘便终身不娶。不过，王新老师不是这个情况。王新老师是因为个子不到一米六五，相貌极平常，所以，姑娘们那枝橄榄球还一直没有抛入他的怀中。但实事求是说，过去还真有一枝橄榄球往王新老师怀里抛过，那枝橄榄球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就是太风流了，快要克隆出一个小橄榄球了——那个橄榄球的父亲，也就是王新老师的顶头上司县教育局长，托人对王新老师说：你要接住这枝橄榄球，局长就把你调到一个人人羡慕的机关工作，将来前途辉煌灿烂！但王新老师也想起那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就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王新老师认为自己不是废品收购站。他有自己的择偶标准：相貌可一般，但人品，知识，情感一样不能少。
　　 王新老师唱着歌坐下后，就低着头批改作业了。批改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把面前那半米高的作业本批改完了。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文学杂志，把页码翻得哗哗响。他现在是本县一个有名气的作家，经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小说和诗歌。
　　 老师都很有意思。有时候，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但管别人的事情却热情有余。
　　 他们听着王新老师唱歌，有在背课，有在批改作业，但都偷偷抬起头，朝他张望。他们想从王新老师那张脸上发现一点什么？哦，是不是王新老师有什么喜事了？有姑娘爱上他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屋子里那部电话响了。是王新老师走过去接的电话。王新老师刚把嘴对上话筒，就盛开了一脸的玫瑰花，说：我知道了，是老地方。好的，拜拜！……
　　 王新老师放下电话，对着桌上的小圆镜照了一下，又用手轻轻地抿了一把头发，然后朝对面的老师微笑着说：我有点小事，先走了。
　　 王新老师说完，就快步地出了屋。
　　 忽然不知哪个老师说了一句：我刚才从电话里听出了声音，是一个姑娘……
　　 二
　　 春天的时候，这座小县城就与别的小县城不一样。
　　 这座小县城号称迎春花之县——满城种得都是迎春花。连路两边的绿化带和穿过小县城中间那条小河两岸，也是迎春花。所以，这个时候，满城的迎春花开放得热热烈烈。迎春花的味儿并不浓香，但满城的迎春花就香味浓郁。漫步在寂静傍晚的街道上，闻着浓郁的迎春花香，让人感到格外舒畅。
　　 王新老师此时就漫步在迎春花丛中。这里是迎春花公园。小桥流水，树木成林，一片花海，鸟语花香。
　　 在王新老师的身旁，就是刚才给王新老师打电话的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叫刘娜，芳龄二十九，比王新老师小一岁。说起来很有意思，王新老师原以为自己是大龄青年，结果这个世界上大龄青年还不至他一个。刘娜和他的情况大致相同，也是相貌平常，无人问津，橄榄球迟迟未抛入她的怀中。
　　 刘娜在县图书馆工作。那是个极清闲又舒适的地方。刘娜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姑娘，性格似绵羊般温顺，不善言谈，但感情丰富，诗写得很好。图书馆工作对她太适合了。刘娜大学毕业分到图书馆，一晃六年过去。六年时间极其漫长，有好心人多次为刘娜介绍对象，有党政机关的，有教育部门的，也有工矿企业的。可是介绍了一个，见面一次，便因刘娜相貌平常，或者对方不尽人意，就挥手拜拜。刘娜一气之下，拒之了媒人，再介绍对象，一概不见。刘娜原是准备过独身女的，却认识了王新老师。
　　 王新老师和刘娜认识，也极富有戏剧性。
　　 那天早上，一个相貌平常的男子，来图书馆借阅杂志，来者便是王新老师。其实王新老师是县图书馆的常客，只是过去刘娜并没有注意他。但是那天，王新老师有些匆忙，借完书后就离去，结果把一个准备发给编辑部的信件遗忘在书架上。王新老师返回寻找信件时，刘娜才注意到。
　　 刘娜先问他：这是你的信件吗？
　　 王新老师点点头。
　　 刘娜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刘娜把信件交给了他。当王新老师走出图书馆，刘娜忽然想起来，她是在一本杂志上看见过他。刘娜连忙找那本杂志，果然找到了。翻开杂志的封二，就见到了他的照片。哈！就是此人。
　　 刘娜也颇爱文学，也早知小县城里有一个大作家。但刘娜身在此山中，却不识庐山真面目。过去王新老师多次和她擦肩而过，都是因为王新老师平常的相貌，难给刘娜留下深刻印象。
　　 刘娜只从发现了王新老师，豆荚之心意欲开放，频频向王新老师发起进攻。当然，开始时，刘娜先探清王新老师的底细，知道王新老师还没有对象。之后是以文交友，呈上一首首诗歌，一篇篇小说，请王新老师斧正。来来往往，只用了三两个回合，俩人很快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此时，俩人漫步在迎春花丛中，正在商榷明天如何拜见未来岳母大人之事。
　　 王新老师早有耳闻，刘娜母亲是小城颇有名气的一位党校校长。她不但治学严谨，也治家严谨，对女儿终身大事格外慎重。刘娜已多次叫王新老师拜见岳母大人，可王新老师总是勇气不足。因为刘娜曾告诉他：要通过母亲允许，必须通过三关。第一关是知识关，王新老师不怕。第二关是人品关，王新老师觉得还说得过去。第三关是政治关，王新老师就有些惧怕。王新老师文人味儿太浓，向来不问政治。别人都积极写申请书要求与组织靠拢，他却除了教书，便长夜厮守电脑前，摆弄文学游戏。
　　 因此，王新老师觉得政治关一定难通过。自己不善政治，仕途无望。若要去拜见岳母大人，实在无话可说。
　　 刘娜心急说：不见哪行？不见岳母大人，就等于没迈进门坎。俩人年龄都不算小了，总不能老在恋爱上打持久战，要定下婚事，早天进入花烛夜。
　　 王新老师却犹豫不决：无党派人士，岳母大人肯定不悦。
　　 刘娜朝王新老师打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王新老师还是胆怯：等以后再说。
　　 刘娜生气：你文才人品都不缺，还怕什么？
　　 王新老师想想：刘娜言之有理。凭自己堂堂男子汉，小城知名作家，拜见岳母大人，有何惧怕？何况，有刘娜做坚强后盾，女儿已随，父母奈何？
　　 王新教师在刘娜的打气之下，终鼓起勇气。决定明天拜见岳母大人。
　　 三
　　 小城不大，但城里的知名人士几乎家喻户晓。
　　 刘娜的母亲马校长是知名人士，刘娜的父亲刘志文更是知名人士。刘志文是这个小县城最早上美国留学的博士，现在加大拿当教授。但刘娜十六岁那年，父亲便与母亲做孔雀东南飞了。父母亲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刘娜的父亲实在忍受不了刘娜的母亲那种女权独裁主义。刘娜的父亲是做学问的人，刘娜的母亲是做政治的人。学问与政治本没有矛盾。问题是马校长是一个十分苛刻又古板的人。她十六岁就在农村当妇女主任，十八岁被保送上了工农兵大学，三十一岁当了组织部副部长，三十六岁当了乡镇党委书记，四十二岁当了县委党校校长。一直处在绝对权力位置上，多年来养成一人说了算的习惯。在单位是这样，在家也是这样。刘志文一直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在外边是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在家却是被女权主义者统治的对象。于是，他一气之下，考上托福，出了国，找了一个洋太太，把马校长扔在了爪哇国。历史的教训，却没能叫马校长苏醒。她一直认为，一切都错在刘志文身上，刘志文喜新厌旧，好色之徒，地地道道的陈世美。可她没有想想自已，女权主义，独裁主义。那里有压迫，那里就有反抗。毛主席老人家这句话，早就很精辟地揭示了事物的两面性。
　　 现在，马校长依然如故。已经五十多岁的人，当年叱咤风云指点江山的气派犹在。挺直的腰板，高昂的头颅，锐利的目光，洪亮的嗓音……在县委县政府，以及乡镇农村，无人不认识她。
　　 怪不得王新老师怕见岳母大人。
　　 可是，王新老师怕见，还是要见的。不见，这个门坎就迈不进去，当不上准女婿。这不，王新老师一大早就做好拜见岳母大人的准备工作。向鲜花店预订了一束玫瑰花，在水果店买了一竹篮红桔，把往年发篇的文学作品捆成一摞。然后，身上是西装革履，脚下是皮鞋闪亮，头发也进行了装饰，喷了二遍者喱水，每根发丝都纹丝不动，坚守岗位。王新老师的感觉良好，信心倍增。
　　 这时候，刘娜也来到王新老师住处。刘娜笑问：准备如何？
　　 王新老师道：一切完毕，只欠东风。
　　 刘娜又叮嘱一遍：要保持良好心态。见了岳母大人，千万别乱了方寸。
　　 王新老师说：有你相伴，又添三分胆量。
　　 小城清晨人稀车少。空气中散发着迎春花香。如出浴的太阳正往杨树尖上爬，洒下了一抹桔红，染在王新老师和刘娜的身上，将两人装扮得十分美丽。
　　 他俩骑车穿行于花海丛中，一路轻歌漫舞。片刻之间，便到达刘娜之家。王新老师跟随刘娜进了客厅，原来马校长早已等候多时。
　　 王新老师先向马校长送上玫瑰花。
　　 马校长随手接过玫瑰花搁置桌几，却颜面冷漠，指沙发让坐，便直入话题。语言生硬而威严问道：王新老师何年何月出生？什么学历？参加工作几年？政治情况如何？家有何人？……
　　 一连串的讯问，问得王新老师额头上已是汗水津津。
　　 刘娜一旁也提心吊胆，手心里捏出了汗珠。
　　 王新老师一一作答完毕，马校长脸上仍不见笑容。是否已通过她的三关？王新老师和刘娜都心中无底。马校长能不动神色，让人无法从她脸上观察心里的言行，确实令人惊叹。王新老师也不由感叹：马校长具有政治家风度，毫不逊色撒切尔夫人。
　　 讯问完毕。马校长却从嘴里吐出了八个字：我有一个会，先走了。马校长穿上风衣，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右胳肢窝夹黑公文包，左手拿一保温瓶，没看王新老师一眼，匆匆出门而去。
　　 怪人！
　　 王新老师心里说了一句。
　　 刘娜也在心里说了一句：冷血动物。
　　 刘娜和王新老师心里似乎都被一场冷雨浇了一遍，原来的兴奋之火一下子被扑灭。王新老师过去只知道马校长怪，但怪到什么程度？过去不知，今天才真正领教到了。如此一个怪人，真难想象得出，谁能和她生活在一起呢？
　　 王新老师的心已开始萎缩成一个核桃。
　　 刘娜也气得想哭。
　　 四
　　 一切都没超出王新老师的预料，怪人马校长果然做出了一个古怪的决定，她坚决不同意刘娜和王新老师的婚姻。其理由有三条：一是王新老师在政治上很不成熟。马校长心目中的女婿，应该是某局的领导，或者某乡镇的书记、镇长。二是王新老师的个子太矮，不像一个男子汉。马校长觉得太不体面，还会影响优生优育。三是王新老师喜欢舞文弄墨。马校长恰恰不喜欢文人骚客，历代成为统治者刀下之鬼，文人骚客都首当其冲。
　　 马校长认为自己的观点百之百正确的，不允许女儿提反对意见。可她完全没考虑女儿已经二十九岁的人了。一个老姑娘还挑挑捡捡的，那有这种道理呢？
　　 刘娜又是气愤又无奈，她说：怎么办？
　　 王新老师说：你是听你妈的？还是听自己的？
　　 刘娜犹豫不决地说：我也拿不定主意。
　　 王新老师说：你要拿不定主意，咱们这事就成不了。
　　 刘娜说：我妈太固执了。
　　 王新老师说：只能分手了。
　　 刘娜摇摇头说：我再劝劝她。
　　 王新老师说：你妈是一个怪人，你劝不了她。
　　 王新老师好像心中有数。只从与马校长见那一面，就知她是个怪人。怪人有古怪的思维方式，怪人非常固执，固执得如铜墙铁壁，休想将它摧垮。
　　 同屋的老师都觉察出来了，王新老师心中好像有不高兴的事情。这几天，他们都没有听见王新老师唱“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也没有看见王新老师脸上出现玫瑰花。王新老师上课时候思想还开了小差，本来那节课是学习语文课本第四单元的“愚公移山”，可是王新老师却讲起了第六单元的“岳阳楼记”。下边的学生都惊讶了，有学生反映到校长耳朵里，校长把王新老师叫到办公室，提醒他带的是初三班，马上就要参加中考，要集中精力教好课……同屋老师想问王新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老师还想帮王新老师排忧解难。他们已听说王新老师正在恋爱，姑娘叫刘娜，她妈妈就是马校长。他们估计王新老师肯定失恋了，失恋才会这么痛苦。可是他们不好意思问王新老师，这个口实在难开。他们想起了物理老师，他们过去都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有共同语言。请物理老师去做王新老师的工作，比较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