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穿越市井气息浓郁的老街去看文庙。拨开时光的浓重雾霭，大明湖垂柳的枝蔓，曲水亭一派静寂，芙蓉街鼾息飘散，百花洲荷花满池，一块老瓦当在檐角讲述沉默，冬天的雪和草尖的穗芒，历史厚重的石门为我打开。
　　 彼时，空气微凉，新月还在遥遥天际守望爱情，落叶沾满昨夜的雨滴，蛛网挂在一张展开的绿荷茎上。陈酒新词，天上人间。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恍惚，不可捉摸。曲桥兀立，流水潺潺，我独自行走在一条古老的巷子。脚踩青石黑瓦，身边都是泉水。耳畔响着那支久远的歌谣：一片清芬无限意，大明湖畔柳丝长。突然，一声鸡啼响起，将这个韵味十足的梦给吵醒了。
　　 事实上，我与这座城市的缘分何止于一场旧梦？说来话长：一度，我频繁往返于鲁中至济南的绿皮火车上。从春到夏，又从秋到冬。车窗一闪，一个阳光少年。长发，笑脸，围巾，眼镜。手探向窗外，轻轻地抓住一只风鸟。钢轨与机器美妙磨擦，发出哐哐嘁嘁的声音组合，每一个节奏里都说出两个字：济南，济南……历下区，山大路，解放桥，泉城书店、黑虎泉、千佛山……文友们都在勤奋写作，忙于生计、恋爱、交友，笔会、诗会、舞会、朗诵会、座谈会……呵，久违了，诗意盎然的八十年代！那是中国人最浪漫最憧憬最热爱真理也最有个性的时代，空气中始终荡漾着春天的气息，人们内心的激情比喷涌的趵突泉水还要热烈和沸腾。
　　 至今记得，济南的冬季干冷，西门大街上存在着许多让人踏实的物事：老布店、中药铺，钟表店；微黄的路灯光下，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糖炒栗子的气味，勾引了多少行人的驻足呵。我与友人沿着黑虎泉下的护城河滩散步，朝着解放阁的方向走呀走，猛然间抬起头，目光恰与夜空的一颗流星相撞，身体一阵颤抖，引发出内心多少缠绵悱恻的不安和联想。低下头，是月光投射在河岸上的斑驳树影夹杂着一点积雪，以及当时还算稀有的酒吧，从门廊里向外泄漏出一丝暧昧的光亮。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时光飞速地进入当下，计算机和互联网改变了人类的思维结构，我也从一个文艺青年蜕变成现在的模样：安静的中年，日渐衰老的身体，心若止水，失去了往日的冲动。对一切都看轻看淡，几近满目虚无，除了守着一堆婆婆妈妈的文字，辉映着灵魂最后的炭火。昨晚，在夏日迷离的灯影中，朋友带我和妻女一道参观黑虎泉边的护城河，乘凉与汲水的人流如潮涌动，令我惊讶的是，护城河里的水居然是可以饮用的：一位老人弯身探向泉池，汲了满满一桶水；人群中还有个少年人，用手掬起一捧清泉，大口喝到嘴里，又抹抹嘴，似乎十分解渴。——这是个堪称震惊的画面，如梦似幻。这些年走南闯北，类似的场景如过江之鲫，极为罕见。眼里看到更多的，是污染的江河，垮塌的桥梁、堤坝，以及荒芜的山林和乡村的废墟。我转头欲向朋友了解一点详情，朋友却只简要介绍几句，也许是隔着嘈杂的人声吧，对此并没有做过多渲染。
　　 朋友说：“知道你喜欢古迹，明天去看看文庙吧。”我点头，一边沿石阶级级攀登。登高远望，凉亭水榭，湿意尽染。济南的夜景，已经颇有一些老泉城的市井风韵。
　　 曾看过一张航拍的济南全景图，老街古巷，黑瓦白墙，家家涌泉，户户垂杨；在显要的位置，可见古柏参天，庙宇林立，整个画面极具震撼力。天高地阔，悠悠白云之下，整座古老的都城散发一股帝王气派，虎虎生威，蛟龙腾跃。难怪有位南方著名的风水学家云游到了济南，惊叹“此地藏龙卧虎”是也。济南，在弥漫的历史氤氲之下，发生了多少让世人惊叹不已的传奇？
　　 那当然是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被某个细心的人悄然保存，如今在网上疯传。人们不禁感慨，假如这座城市的旧貌得以完好保存，可以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但现实的发生表明这已经没有可能，当年打着“建设”的旗号，破坏了多少珍贵的遗存啊，这让我顿然有悟，在某个特定的时期，不破坏就是最好的建设；而现在要做的，是恢复和补救。
　　 人类之所似迷恋旧建筑，并非一个恋旧那么简单，说白了还是喜欢隐藏其中的文化密码，一块旧砖瓦里藏着先祖的精气，古塔旧庙连接着人类的根须，是安妥灵魂的坐标，称得上博大精深。这也是当我们漫步旧城，总能够触动灵魂深处的血脉，牵扯心肺；而当我们置身于一座新城时，却感觉是在参观一片居民新区，或许心有喜悦，但没有景仰。而人类的景仰之心是最弥足珍贵的，与之紧密连接着的是悲悯、忏悔、体恤、包容等宗教人文情怀。
　　 说到府学文庙，我突然想起一件旧事：十多年前，这幢始建于宋代的庙宇早已沦落为一座小学校数十年，先是叫做芙蓉街小学，后来改称大明湖路小学，——众所周知，文庙的命运，其实正是孔子的命运，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翻检中国历史，在任何朝代，当局都会对这位逝去2500多年的先贤折腾一番，奉若神明抑或贬于粪土，而这恰恰从旁侧验证了这位思想家和哲人的伟大，文庙的存在不过是一个符号，是政治、经济与文化的晴雨表，浮现印证世道人心的诡谲变化。
　　 那一年深秋时节，因为朋友的儿子在明湖路小学读书，我也便与这座当时处于落魄境遇的文庙有了一面之缘，事情是这样：当晚，学校要开家长会，朋友不忍将刚来济南的我冷落一旁，便问我是否愿意与其一道参加家长会，我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于是我们二人，各骑一辆单车，从黑虎泉到曲水亭街，来到府学文庙的旧址，当时的明湖路小学，坐在教室里当了一回学生家长，这是前所未有的心理体验。至今记得，召集家长会的是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操一口夹杂济南味道的普通话，她先是一一地把各位学生家长熟悉一遍，当走到我面前时略略一愣，微笑着问“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我有些窘，依照我当时二十出头的年纪，不可能有个读小学的孩子，只好讪笑一下，指指朋友，说：“我也是他儿子的家长。”年轻的女教师笑了，露出一排白牙。整个会场都响起了一阵友好的笑声。我顿时感觉一阵轻松，这个小小的细节足以说明济南人的豁达开放性格。家长会结束后，我和朋友在校园内散步，深秋的月光晃眼，月亮在屋檐的一角静静注视。朋友说：“这学校有来历，早年这儿曾是一座文庙……”，我当即一惊：“纪念孔子的文庙？难怪这里有陈年香火气……”朋友郑重点头。我知道各地的文庙众多，山东当然是曲阜为最，那里是孔子的出生地。但在这偌大的济南府，文庙只有一处，那就是我眼下看到的大明湖路小学。回家的路上，朋友讲述了一路有关文庙的故事，可惜时光久远，只记得一些零星片断。回头望望，古老的文庙旧址已经被夜色遮掩，仿佛从那里传来祭孔大典上古老的钟鸣。
　　 多年之后，当我再次踏着泉城的水声造访文庙，它当然今非昔比了，历经长达五年的精心修缮，文庙早已没有了当年小学校的痕迹，它在力求恢复北宋时代的辉煌版图，稳坐城中，接受着世人的朝拜。黄昏，当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市井喧嚣渐渐消散，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缓步来到文庙，点上一炷香置于圣人像前，内心是否涌动复杂难言的意绪？恐怕圣人做梦也无法料想当世的中国：金钱的威力，物质的渴求，已经令许多人对他的学说不屑一顾。
　　 朋友向我一一介绍，说这里是龟石，这里是铁牛山，这些都是与文庙有关的旧物。我诺诺地应着，知道每一件宝物都有一个长长的来历。若要刨根求源，恐怕三天三夜也讲述不完。
　　 如今的文庙，格局可谓宏大，建筑层次多姿而底蕴厚重，围绕着南北中轴，依次为影壁、大成门、棂星门、泮池、屏门、戟门、大成殿、明伦堂、环碧亭和尊经阁。拱桥流水，凉亭听雨，曲径通幽，石板地上落满鸟语。据朋友介绍，文庙池泮的泉水，连通着大明湖水，清澈见底，一尘不染。文庙背面，便是大明湖的一片白茫秀色，著名的夏雨荷正在迎风盛开。湖水由文庙东北进入泮池，又出泮池向西北经西廊庑后墙外，绕至尊经阁前水池，转向东，像一曲古筝，悠悠地流入玉带河。
　　 而老城区的玉带河，就在珍珠泉大院内，是我们刚才来时路过的地方，它亮丽的水波在我眼前一闪。“嗯，好看吗？”记得当时，我问正在手拿相机忙于拍照的小女，她脱口而出：“好看！”我知道，在她们这一代人口中，“好看”即是评判事物的至高标准，而其平日里的习惯用语是“还行”，“还可以”，或者“一般般”。
　　 而今，连接成片的泉水改变了她对一座城市的印象。当然还有这眼前复兴的文庙景观，这丰富多姿难以表述的当代生活。
　　 重新步入闹市，我边走边想：当多年之后，我和妻子都老了，步履蹒跚，宅在家中消磨人生最后的时光，某个苍凉的冬季黄昏或夜晚，我们一定会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的：公元2013年7月6日，在济南府学文庙。
　　 “点上一支蜡烛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