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十五上午，江李村的人们不光看了一场热闹的龙灯庙会，还看了一场精彩的好戏。
　　 要说好戏，必须先说说庙会。
　　 一大早，一圈绕着村子雷动的震耳欲聋的鼓声，把人们从温暖的睡梦中惊醒，“哦，要开光了！”
　　 等人们慌慌张张吃过早餐，从村子各个角落聚集到祠堂旧址的时候，搭红的仪式已经开始。祈福求平安的人双手托着香案虔诚而来，前面开路的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长长的一串鞭炮绕在长长的竹竿上，由专人负责。香案上有燃着的香烛，有鱼有肉有米，有的还放有水果，每个香案上一定会有一幅红绸，这是献给龙的礼物。有钱的人家搭红，鞭炮是从家门口响起的，一直响到神案前，当然神案前会有人燃放鞭炮接待。有时候，搭红的人家把没放完的鞭炮扔进接待的鞭炮堆里一起放，那升腾的蘑菇云一样的黑烟，不绝于耳的“啪啪”声和四处飞溅的红纸屑，往往让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捂了耳朵退后几米。少数人却还是免不了被鞭炮屑突然袭击，急忙低头查看新衣服是否被烫破。
　　 看到人们的窘态，水仙婶的脸上露出了满足快意的笑容。今年搭红她家出尽了风头，倒不是她自己，而是女儿女婿。女儿女婿在市里开了一家厂子，去年回来搭红，一年的生意特别顺，赚得比往年都多，女儿女婿都说是村里的龙灯灵验，今年又回娘家搭红，出手也很大方，包了两千块钱的红包，外加两条“黑楼”。主事人在念钱和烟的数目时，她分明看见人们投向她的目光里满是羡慕，也许还有个别人有其他的含义，但是，没什么，统统看作嫉妒好了。所以，只要有人和她说话，她一律高声大笑回应。
　　 搭红结束，开光正式开始。其实，开光也没什么好看的。三条龙灯在神案后面呈南北向并排撑起，两头狮子伏在神案前，听说彩人高唱彩词。龙头和龙尾都是用彩纸糊的，花花绿绿很漂亮，特别是龙头，龙嘴大张，口衔彩球，两只龙眼溜圆，两只龙耳支棱着，神气活现。两头狮子嘛，一头缎子披挂，一头麻衣满身，伏在香案前，很温顺的样子。锣鼓喧天，鞭炮声声，说彩人的彩词基本听不清。人们也不介意，一年回家玩这么几天，图的也就是个热闹喜气，彩词也无非是好听的吉利话，听不听得清都无所谓。
　　 水仙婶也无心听彩词，她早准备好了小剪刀，守在神案左侧，待麻衣狮子的头扭到这边，她一把抓住狮子颌下的胡子，“咔嚓”剪了一把。其他等在边上的婆婆媳妇一见，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拽住麻衣狮子剪开了。水仙婶看了看手中的狮子胡子，想起女儿怀孕生孩子全靠它，感觉分量不够，又奋不顾身地往被打了围的麻狮子身边挤。在她低头弯腰去扯胡子的时候，不知怎么胸口就挨了一倒肘，力道有点大，像是不小心撞上的，但感觉又比那个重，似乎有点故意的意思。她捂着胸口“哎呀”了几声，抢狮子胡子的婆婆们都停了下来，关切地询问她怎么了，只有几个年轻点的媳妇还在剪胡子。她直起腰来盯着那群媳妇看，一眼就看见了月季的身影，竟然就在自己旁边。她“哼”了一声，心里暗骂“骚货”，认定是月季借机报复自己。可恨的是，月季抬头看了她一眼，白白胖胖的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可恶，这不仅是承认，还是挑衅！水仙婶有扑过去撕月季脸的冲动，至少也要把骚狐狸的脸抓出几道血印子才解恨。站在她旁边的腊梅婶用语言阻止了她：“剪了一把还不够呀？不够，把我剪的分一半去。大过年的，讲点敬意！”
　　 乡里人的规矩，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都是年，甚至把正月十五这个节看得比年还重，不是一直有“月半大于年”的说法嘛！
　　 水仙婶定定神，深吸一口气，连带着把愤怒也吞进了肚子里。
　　 很快，随着说彩人一声调门很高的“金万年”，开光仪式进入了尾声，围在狮子周围的年轻男子们飞跑着奔向龙灯，举起龙灯，风一样的冲向村后的开阔地，漂亮威风的龙便在那里舞动起来了。年轻人和孩子像潮水一样跟着他们涌过去，只有腿脚不太灵便的老头老太跟在队伍后面缓缓而行，几个婆婆媳妇开始抢香案上开过光的水果。
　　 水仙婶不顾胸口隐痛，一马当先，扑向自家香案。她家香案上的苹果是专门拿来开光，为女儿造人做辅助的。本来，她想把整盘苹果都端回家，无奈场面太混乱，大家你争我抢的，搞不好苹果没了盘子也打了，只好临时改变策略，一手抓住一只苹果，手忙脚乱往口袋里塞，等她腾出手来再去拿的时候，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她愣了几秒钟，回过神来，赶紧把婆婆媳妇们手上拿的水果扫视了一遍，她并不是想把苹果要回来，这是不可能的，这里的规矩，香案上开过光的贡品，谁都可以拿，谁拿了就是谁的。她看，是希望自家的贡品被跟她贴心的婆婆们拿了，据说吃过这开了光的水果，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可是，她赫然看见月季的手中捏着一只苹果（其余人家贡的水果不是芦柑就是橙子，只有她家贡的是苹果）。她心中的怒火“腾”的一下窜起尺余高：这个臭婊子，她还有脸拿我家的贡品，真不要脸！她还想无病无灾，老娘巴不得她现在就发急痧死了，让阎王爷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炸，让她个骚狐狸永世不得超生！心里骂，嘴巴也开骂了：“我家的苹果，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好人吃了无病无灾，骚货吃了，小心噎死！”
　　 闻听此言，正准备回家的婆婆们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月季，像投过去了无数小匕首，或者柳叶飞刀，或者干脆就是子弹，要把她身上扎出数不清的窟窿，最好像细密的筛子，或者一块朽化了的破布，对着太阳一照，就有无数明亮的金色的光线穿透而过。
　　 可是，月季像一个暗器高手，不举手不投足不动声色，就把小匕首柳叶飞刀甚至是子弹统统收了去。也许她穿了黄蓉的软猬甲，或者是防弹衣。她从容地嫣然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在苹果上擦了两下，然后把苹果送到嘴里，“咔擦”咬了一大口，很香甜地嚼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看，我没被噎死，证明我是好人！
　　 水仙婶气得浑身发颤，嫁到这个村里三十几年，还没有谁敢这样对她。尽管丈夫建国是个没用的货，但是水仙婶凭着她的一张利嘴和男人一样的魄力，硬是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率先在村里建起了三层小楼房，让村里人眼红不已。这两年女儿女婿开了厂，村里有些人为了把女儿送到她家厂里打工，逢年过节烟酒往家里提，田里的农活抢着帮忙，对她那更是像对待皇太后般百般奉承。可是，月季这个骚货，不仅偷了她的男人，还在众目睽睽下羞辱她，这口气无论如何要出！
　　 水仙婶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如果打架，以自己五十多岁的干瘦身材，肯定不是月季的对手，那臭婊子才四十出头，更何况身材高大丰满，有的是力气，不然也不会这么骚，在男人面前就翘尾巴。她打定主意利用自己的优势——骂，要把骚货骂得狗血淋头，骂得体无完肤，骂得肉沫四溅，骂得她在村里抬不起头，骂得男人们见她就弯路，骂得她男人回家把她一顿好打！
　　 可是，她才开口骂了几句“想男人想疯了的臭婊子，千人骑万人跨的骚狐狸，什么人都能上的公共汽车”，还有“我家里什么好东西都有，大男人小男人多的是”还没骂出来，月季就冲过来了，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她也慌忙挥舞着双手去抓月季的头发，可是还没摸到，就被月季甩到在地上。她飞快地爬起来，顾不上一身灰，一头往月季身上撞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你个破鞋，你个烂逼，你个卖货，你个臭不要脸的……”月季没防备，被她撞得跌坐在地上，她也由于惯性摔倒了，月季一翻身，骑在她身上，捉住她的双手，她一口唾沫喷到了月季脸上，月季抬手“啪啪”给了她两耳光，她伸出手朝月季脸上挠去，月季侧了一下脸，没让开，脸上立刻出现了两道血印子，月季抓住她的手，用一只手塞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胸口乱捶。村后传来一阵急雨似的鞭炮声，仿佛是在为她们加油助威，
　　 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当然也有人劝架，可是都是只动嘴巴不动手，谁都不愿意溅火星，幸灾乐祸的也大有人在。腊梅婶倒是想去，往前走了两步，被赶来看热闹的儿媳妇拉住了。奇怪的是，两个女人的男人一直都没有露面，最后还是老校长从这里经过解的围。水仙婶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沾着一些红色的鞭炮屑，喜庆的枣红色唐装已经被蹂躏得变了形，皱巴巴的，像干干的红枣皮。背上都是灰，脸色苍白，似乎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被腊梅婶扶回了家。月季虽然脸上有两道血印子，但精神很好，谈笑风生，像得胜回朝的将军。四面八方都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烟花的爆裂声，像是在为她庆贺一般。
　　
　　 二
　　 水仙婶进屋的时候，丈夫建国正在家里看电视，这个男人窝囊得连庙会都不参加。看见水仙婶这架势，建国慌了神，连忙起身过来扶，还问腊梅婶这是怎么了？腊梅婶抢白他：“还有脸问，不都是你干的好事？”建国不明就里，糊里糊涂地说：“我不就在家里看电视吗？”水仙婶缓过气来，满腔悲怆地高声叫骂：“李建国，老子日你的先人！”建国还是一头雾水，但有些心虚，低声嘟囔道：“又发什么神经？我按你的指示，老老实实在家看电视，哪里惹到你了？”本来已经坐到凳子上的水仙婶猛地一下跳起来，朝他扑过去，又是抓又是挠的还咬，腊梅婶拉都拉不住。其实也没真拉，只是做了做样子，她也巴不得这个不要脸的男人被教训一顿。这个窝囊出了名的男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丑事，这不是打水仙的脸吗？水仙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啊，在这个村子里风光了几十年，到头来男人被别人偷了，这多丢脸啊！
　　 水仙婶三两下就把建国的脸抓开了，并且狠狠地咬着他的左手臂不松口，建国痛得呲牙咧嘴，吸溜着凉气说：“快松开，再不松开我要动手了！”水仙婶没理他，她心中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杀他的心都有了，哪里肯松？再说，她猜李建国不敢动手，就是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几年，她太了解李建国了，就是一个没用的窝囊废！建国痛得叫起来，直跳脚。腊梅婶看水仙婶的狠劲，担心她真把建国的手臂咬下一块肉来，赶紧去劝，好歹让水仙婶松了口。水仙婶似乎还不解气，气咻咻地怒视着丈夫建国。建国手臂上的伤口很难看，深深的牙印子往外面渗着血，脸上脖子上都是抓开的血口子。建国把受伤的手臂举到眼前看了又看，心里的怒气如火山喷发：真是受够了这个女人，结婚三十年，一直高高在上，在家里说一不二，把我踩在泥巴心里，还嫌我太窝囊。老子哪里窝囊了？是不会挣钱，还是不是男人？找了你这么个女人老子才窝囊，搞得老子在家里在村里连半分钱的地位都没有！他又想到村里人曾经笑话他在家里排行老五，言下之意，是连家中的狗都不如的！这样想着，他恶从胆边生，仿佛吞食了大丈夫再造丸，红了眼睛，提起拳头，往面前横眉怒目的水仙婶脸上捣去。
　　 水仙和腊梅都惊呆了，水仙婶甚至都忘记了躲避，三十年来她们从来没见过建国这个样子，原来他也会发怒，也会像别的男人一样动手打老婆啊！这应该就叫做狗急了跳墙，兔子逼急了会咬人吧。
　　 听到水仙婶痛苦的叫声，腊梅婶回过神来，才发现水仙婶右手捂着鼻子，鲜血直滴。建国竟然还瞪着她说：“活该！”水仙婶待再次扑过去，腊梅婶赶紧把她拉住了，用软纸把鼻孔塞住，去厨房水管边擦拭血迹。等一切收拾停当，建国已经不在家里了。
　　 腊梅婶走了，水仙婶一个人躺在床上，越想越气，胸口闷得慌。这可以理解，一天被打了两次，任谁都难受，更何况还是一对狗男女！都是月季这个骚货。跟建国结婚三十几年，他什么时候动过我一个手指头，甚至吼，都只有我吼他没有他吼我的份，可是今天，他竟然把我的鼻子打得流血，谁给他的狗胆，肯定是月季这个烂货。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不就是喜欢钱么？想把老子打死了，好占老子的位子，老子就是死，也不会让你进老子的屋！等我儿子女儿回来，看不把你个臭婊子打得半死！
　　 正想着，女儿女婿进屋了，见她躺在床上，忙问她怎么了。水仙婶悲从中来，边骂月季边哭诉。女儿听完，起身就走，女婿拦住她，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找月季算账去，女婿说还算账呢，去了只会自取其辱，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正好儿子也回来了，拉着姐姐不让去，说丢人。
　　 水仙婶生气了，骂道：“老子养你们有什么用？老娘被那个臭婊子欺负了，你们都不为老娘出头，还嫌丢人！丢人的是李建国，不是老娘！”
　　 儿子用平静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你觉得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吗？”
　　 “丑事是他干的，跟老娘有什么关系？”水仙婶几乎是在咆哮了。
　　 “你不觉得他是被你逼的吗？这个家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儿子的语气有些不平静了。
　　 “他说话？他能说什么话？石磙都压不出个屁来，窝囊废一个！”水仙婶鄙夷地说。
　　 “你根本从来就没把他当个人看！”这句话，儿子是喊出来的。
　　 “我没把他当人看？怎么才叫当人看？我少他吃还是少他穿了？未必要我找个神龛把他供起来！”水仙婶抢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