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条路。
　　 那是一条蜿蜒的乡间小路。路的两旁，总是盛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野花。浓郁的花香四溢。一群花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有一只白蝴蝶落在男孩子的肩上。男孩子停下步，白蝴蝶又飞走了……
　　 男孩子有十六七岁，瘦高个儿，额头很高，白净的脸庞，双眼皮，眼睛很大，很亮，很神气。他不爱笑，爱沉思。喜欢穿一件米黄色的毛衣，一条水磨蓝的牛仔裤，很潇洒。
　　 白蝴蝶翩翩地飞到前边。那儿有一片枫树林，很大，望不到边儿。
　　 秋天的时候，那片枫树林的叶子就变得火红火红了。红红的枫叶很好看，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时常，男孩子望着那片燃烧的火焰，便会在心中涌起一股骚动。但他说不清楚是怎样的骚动。于是，他便想起了那首诗：“枫叶红了，多像一个梦成熟了……”他感觉诗很美，不过他不懂。
　　 这首诗是爸爸写的。
　　 爸爸是乡村的中学教师，教语文。爸爸也是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戴一副深度眼镜。那件灰色的中山装总是穿得整整齐齐，风纪扣系得紧紧的，袖口上落了一层白色的粉笔末。他对人很和气，没有架子，无论学生或者乡亲们都很喜欢爸爸。
　　 这座小山村是很偏僻、贫困的。远离县城。爸爸从二十来岁背着行李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因为这个小山村的孩子需要爸爸。从前，这上个小山村没有学校，爸爸在这里建起了学校，他就把一生交给了这里。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省城当教师的奶奶来信，叫爸爸调回省城。奶奶已托人给爸爸找到了工作，爸爸开始同意调回去。可是，有一天，爸爸又变卦了。
　　 那一天，下着毛毛雨，爸爸上山看妈妈了。爸爸从山上回来，脸上就布满了忧伤。
　　 男孩子知道，妈妈就埋在那一片长满马尾松的山岗上。山岗上隆起一座很小的坟包，妈妈就住在那里边。
　　 爸爸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很重感情。
　　 虽然爸爸没有对男孩子说，为什么不打算调回省城了。可是男孩子能从爸爸的表情上看出，爸爸不忍心把妈妈一个人留在这片孤零零的山岗上。
　　 于是，爸爸以后再也不提调回省城的事了。
　　 有一段时间，男孩子很失望。男孩子曾经为他有一个故乡在省城而感到过自豪，甚至幻想有一天能回到那个美丽的故乡。男孩子不希望自己永远属于这个贫困的小山村，永远在这个小山村里当一个村民。男孩子想做一个城里人。城市是美丽的，有繁华的街道，有高楼大厦，有很多的男男女女，还有公园、电影院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是，这个偏僻贫困的小山村有什么呢？除了有那一片很美丽的枫树林，剩下的便是一片荒凉和寂寞了。
　　 男孩子因为爸爸不同意调回省城，而感到难过，真想大哭一场。
　　 可是爸爸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男孩子只好听从爸爸的安排。男孩子不懂的这就是命运，其实命运注定男孩子要成为一个乡村人。就像当时爸爸和妈妈从省城毕业分配来到这个小山村一样，和他们一起毕业的很多学生都分配到了大城市，可是因为妈妈的成份不好，就没有留在城市里。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于是，男孩子只能接受这个现实。男孩子还是很听话的。只从妈妈死后，爸爸历经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大，男孩子知道爸爸很不容易的。
　　 爸爸对男孩子要求很严，时常教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爸爸常说：做人要善良、诚实、博爱。
　　 爸爸已经老了，头发都开始白了。当了一辈子教师了，教了很多学生，把爱都献给了孩子们。
　　 男孩子从出生的那天，就没有见过妈妈。妈妈是生他时难产死的。妈妈生他的那天晚上，天下着大暴雨，躺在床上的妈妈痛苦死了，她大声地喊叫，但是村子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会接生的女人，只有县城有。爸爸和村民们轮换地抬着妈妈往城里赶，那是很远的地方，翻过一座座大山，趟过一条条小河，走过蜿蜒的山路才能到的。当他们快要赶到县城时，可是，妈妈还是没有挺住……男孩子很伤心，总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人间，那样就不会没有妈妈了。
　　 傍晚的时候，这个小山村是很美的。山村很静，月亮慢慢地从大山的后边爬出来，静静地挂在天空上，很亮，很圆。
　　 这个时候，爸爸就披着衣服坐在灯下批改作业，灯光很暗，爸爸批得很吃力。男孩子就坐在门槛，抬着头，望着夜空。他望着那轮很亮很圆的月亮，默默地出神。
　　 男孩子在想什么呢？
　　 他想：月亮里有吴刚，嫦娥，还有桂花树，小白兔。这是一个神话故事，是爸爸讲给他听的。
　　 他想了一会儿，就问爸爸：古人，为什么能编出这么美丽动听的故事啊？
　　 爸爸搁下笔，转过头，瞅着他。
　　 爸爸瞅了他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爸爸就笑笑说：这些问题你要自己想呀，想想古人为什么会编出这些美好的故事。
　　 他瞅着爸爸，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他想起自己常思念妈妈。每当思念妈妈的时候，就产生了许多的幻想。有时幻想自己有一个妈妈多好啊。有时做梦就梦见了妈妈。他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样子，却总觉得班主任很像妈妈。
　　 男孩子的班主任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她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庞，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就像会说话似的。班主任对学生很温柔，像慈祥的母亲一样。二十多年了，班主任也像爸爸一样，背着行李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
　　 可是，她的爱情很不幸。她一生没有结婚。在她年轻的时候，曾有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爱过她，爱得很深。后来，他们大学毕业，男朋友分到了北京，而她分到了这个小山村，无法调回去，男朋友就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她的心从此就伤透了，决心一辈子不结婚。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就说：我没有爱情了。
　　 别人说：给你介绍个男朋友，你看好，跟他结婚，不就有爱情了。
　　 她摇摇头说：我的爱已经死了。
　　 别人很为她悲哀。但她很固执，别人就不再提那件事了。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快五十岁了，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挺寂寞。
　　 有一次，男孩子走进枫树林。正是枫叶红透的季节，谁都觉得那景色是太迷人了，都想走进去看一看。男孩子在枫树林里走着，突然看见班主任就站在一棵枫树下。那是一棵很高大的枫树，有一阵秋风掠过，沙沙地响，风儿从枫树上吹下了一片枫叶，打着旋儿飘落到了班主任的脚下。班主任忽然弯下了腰，轻轻地拾捡起那片枫叶，捏在手指间，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白手绢，小心翼翼地把枫叶包在了手绢里。班主任的眼角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儿。
　　 男孩子很惊讶。慢慢地走过去，站在班主任跟前问：老师，你很喜欢枫叶吗？
　　 班主任抬起头，拍拍他的肩，点点头。
　　 他说：我也喜欢枫叶。
　　 他和班主任在枫树旁坐下。秋风吹过枫树林，沙沙地响。他张大了嘴，使劲地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身边都是一片的火红，他好像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枫叶，烈烈地燃烧着。
　　 他扭过头，瞅瞅了班主任。班主任的表情却平淡如水。
　　 坐了一会儿，班主任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该回家了。
　　
　　 有一天，男孩子突然发现，班主任对爸爸挺好。
　　 那也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月光温柔地洒在静静的枫树林里。风儿沙沙地吹着枫树林，红红的枫叶铺满了地上。
　　 爸爸和班主任坐在枫树下。
　　 男孩子有些惊讶。
　　 男孩子听见班主任说：我活得很累啊。
　　 爸爸说：我们都活得很累。
　　 班主任说：难道这就是命吗？当初我如果不来这里，也许命不会这么苦吧？
　　 爸爸叹口气说：谁又能预测自己的命运呢？
　　 突然，班主任轻声地哭泣。
　　 月光下，她的脸儿显得更加的苍白。
　　 爸爸用手推了推眼镜，默默地瞅着班主任。
　　 男孩子看见他们坐得很近。脸儿都挂着忧伤。男孩子猜不出他们为什么那么忧伤。男孩子害怕他们看见了他，就转过身，离开了枫树林……
　　
　　 又一天，男孩子又来到枫树林里，想摘一片枫叶，送给一位远方的同学。那位远方的同学原来和他同桌，他爸爸是公社书记，上了县城，同桌同学也走了。男孩子很思念他，就想摘一片枫叶寄给他，表达他的思念之情。
　　 当他走进枫树林的深处时，听见了有两个人在说话。
　　 你穿上试一试，不知合身吗？
　　 不用试，一定合身的。
　　 不，偏要你试。
　　 男孩子顺着话声走进去，看见爸爸脱下了中山服，摘下了眼镜，接过班主任手中的那件咖啡色的毛衣，套在了身上。
　　 很合身。爸爸说。
　　 班主任的脸儿红红的。
　　 爸爸说：真过意不去，老叫你惦记着。
　　 班主任笑了：谁叫我是女人啊。
　　 爸爸忽然很激动，握住班主任的手说：我们结婚吧？
　　 班主任打了一个冷颤，犹豫了一下，抽回手，却摇了摇头。
　　 爸爸说：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班主任不说话
　　 爸爸又说：我们年龄都大了，还能活多少年呢？我们总不能把痛苦也带进坟墓里吧？
　　 班主任抬起头，眼睛上挂着泪珠，忧伤地说：我们什么都失去了，唯有友谊还在，就让友谊保存在心里吧。
　　 爸爸怔怔地瞅着她。他好像难以题解班主任的心情，他的心底也非常忧伤。他自言自语地说：是啊，一切都失去了，只好顺其自然了吗？
　　 爸爸说完，默默地低下了头。
　　 枫树林里静静的。爸爸和班主任也静静地坐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忧伤。红红的枫叶慢慢飘落，一层又层地把大地覆盖着。
　　
　　 男孩子那晚上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他还是沿着那条蜿蜒的乡间小路往家走去。
　　 只是白蝴蝶不知道都飞到哪儿去了？那些漂亮的小花也没有影儿了。男孩子也感到了伤心，他是多么喜欢那些小蝴蝶和那些红枫叶啊。
　　 他走了很久才到家。站在家门口，像往常一样，想大声地喊爸爸。可是，他忽然怔住了，他看见那条淡绿色的窗帘像被风儿吹得不停地飘动着。他还听见屋子里传出一个柔软的女人的声音。他还从窗帘缝里看见了有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他的心不停地颤抖着，他有些害怕，也有些难过。他后来把书包挂在屋子外边的竹篱笆墙上，然后走到了离屋子很远的一棵老槐树下，坐下后，便用双手捂住脸，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那扇门开了。
　　 爸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班主任也走了出来。班主任的脸儿红红的，显得更漂亮了。他们没有看见他，他还是捂着脸坐在树底下。
　　 又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了，那轮很大很亮很圆的月亮从山峰上游了出来，向大地洒了一地的银光。银色的月光照在了他的瘦高的身上，有一个瘦高的身影斜落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身影，那身影在摇摇晃晃地动着。
　　 他后来从树下站起来，慢慢地走进了屋子里。他走进屋子里的时候没敢吭声。他看见了爸爸。他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坐在大槐树下的时候，没有发现爸爸回来。他现在也不敢抬头看爸爸，好像觉得心里害羞。于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走到桌子边，两只小手托起脸，像在想什么事情。
　　 爸爸问他：饿了吧？
　　 他点了点头。
　　 爸爸说：饭在锅里，还热着哩，快去吃吧。
　　 他没有动。
　　 爸爸说：你不舒服？
　　 他又摇摇头。
　　 爸爸说：你去吃饭吧。我要上学校去看看。
　　 爸爸说完，就出了屋子，向学校走去。
　　 爸爸走了，家里很静。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想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反正心里很不好受，但他还是没有哭。
　　 他抬起头，看见了桌子上有一块白手绢。他打开了白手绢，里边包着一片红枫叶，枫叶上写着一句诗：“枫叶红了，多像一个梦成熟了。”很美。是爸爸写的诗。
　　 他又看了看白手绢，忽然认出来了，这是班主任的白手绢。
　　 他把白手绢放回了原处。然后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想找出妈妈的相片。他找到了那本影集，那是爸爸的影集。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上边都是爸爸的照片。他翻到了最后的一页，突然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那个女人朝他微笑着。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妈妈，因为爸爸把妈妈的照片都藏起来了，爸爸一看见妈妈的照片就伤心。他每次向爸爸要妈妈的照片的时候，爸爸就说妈妈没有照过相。他知道爸爸在骗他。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妈妈长得什么样子，在他脑海里的妈妈，只能靠他自己去想像了。在他的身边只有班主任长得最漂亮，他就想妈妈一定长得和班主任一样漂亮。
　　 他的梦儿不知什么原因做到这里就没有了。
　　 他醒来后，坐在床沿边呆呆地出神。他想，梦中的妈妈像在眼前一样，可是他没有见过妈妈，他见的妈妈就是班主任。他感到很忧伤……
　　 他想出去走走。
　　 他在那个晚上，又走进枫树林。风儿沙沙，红枫叶落满了一地。他又看见班主任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站在枫树林里。但是她身边没有爸爸。她被风儿拂乱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眼角边布满了鱼尾纹。班主任是那样的孤独和忧伤。
　　 他默默地瞅着班主任。忽然，他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那块白手绢，还有诗和枫叶。也想起了妈妈。他悄悄地转过了身，默默地离开了枫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