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锁柱是我们Q城乡的知名人士。
　　 当然，你们还不知道锁柱长得什么模样？锁柱年轻的时候比较潇洒，是中等个子，大眼睛，白净净的面孔。他娘活着的时候，很喜欢他，把他捧为掌上明珠。可他娘死得早，硬硬被他爹气死的。他爹是Q城乡远近闻名的赌徒。县城东有一个寡妇酒馆，那里就是一个赌场，城里有好几个赌棍，天天猫在那儿赌博。他爹白天赌了晚上赌，赌得成了穷光蛋，把锁柱娘结婚陪嫁的一对银手镯都拿去赌了。锁柱娘在锁柱三岁那年，锁柱爹又把她的一对金耳环也拿去赌了，锁柱娘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上了天国。
　　 娘去世后，就没有人管锁柱了。
　　 锁柱上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锁柱三岁的时候，哥哥十二岁，姐姐九岁。锁柱跟姑姑长大，锁柱的爹是在锁柱五岁那年，欠人家的赌钱，还不起，被人家乱石砸死了。锁柱长到了十二岁，就开始跑单帮了。跑单帮的意思是没人管他了，自己独来独往了。锁柱白天到处乱跑，那里有赶大集，就上那里去。在集上，他伸出肮脏的小手，向叔叔、大伯、大婶、大妈讨要东西吃。锁柱开始讨要东西吃还挺文明，人家不给，就知趣地离去。后来，锁柱常常饿着半截肚子，饿得发慌，就顾不得一切了，发明了一种方法，遇到别人蒸出雪白的馒头，伸出脏手就抓，白馒头上粘了五个黑手印子，人家想卖也卖不出去了，就生气地给他了。锁柱也会碰上挨打的时候，他跑到饭店里，看见人家刚端上一盘香喷喷的辣子鸡，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夹一筷子，馋得直流口水儿，就往人家的盘子里吐一口吐沫。人家恶心死了，也吃不下了，就气得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子。锁柱也不恼，见人家走了，捧起那盘辣子鸡，高兴地吃起来。
　　 锁柱到了十八岁，村子里分给他一亩地，还给他搭建了一个小草屋，希望他能好好地过日子。可是锁柱觉得四处流浪的生活比当庄稼人舒服，庄稼人一年四季种地，累，就让那地荒起来了。
　　 他的哥哥和姐姐都成家了，又有了孩子。锁柱还是光棍一条，没有女人爱他。
　　 锁柱白天在集市上瞎逛，晚上躲在大桥底下夜宿，蚊子苍蝇老鼠蛇蝎野猫野狗常年与他为伍。锁柱身上经常被蚊虫咬得一个一个大包，有时咬在鼻子上，变成了红鼻子，像马戏团里的小丑。
　　 锁柱白天上饭馆里讨吃的，人们见他鼻子上隆起个大红包，就开玩笑说：锁柱，你鼻子上那个大红包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爬到人家的茅厕后边偷看人家女人的大屁股了，被人家打得呢？
　　 锁柱还真躲藏在人家的茅厕后边，偷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解小便。那个女人听见茅厕后边有沙沙的响声，扭回头一看，不知啥时后墙被人掏了一个小洞，洞中正有一只大眼睛在偷窥呢，女人就顺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填茅厕的石灰，一把扬了过去，只听锁柱啊的大叫一声，双手捂着眼睛，找不到路了。女人的男人和孩子听到叫声，都从屋里跑出来，抡起木棍把锁柱狠打了一顿。锁柱第二天跑到集上，人们就看到锁柱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他是怎么搞的，也不说。可是没过几天，人都知道那个事，是那个孩子出来说的。
　　 不过，锁柱对这类玩笑从不恼，等别人开够了，他就把大手伸到你的面前，你这时候就不得不从你的蒸笼里拿出两个肉包子塞进他的手里。
　　 锁柱虽然是一个讨饭的，可是也想女人，有时候想得难受了，就拿手自已惩罚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把那个东西捋得硬硬的，朝着石头窝里泄出一股欲望。可是这种方法还是不能解决多大问题，锁柱又发明了一种游戏，学会了装疯卖傻，遇到漂亮的姑娘，有意往人家身上靠，趁人家不注意的时候，伸出肮脏的大手在人家的乳房上摸一把，把姑娘吓得大叫，赶忙躲一边儿。
　　 他感觉很幸福，用脏手捂住嘴偷偷地笑。
　　 二
　　 锁柱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开始发胖了，肥头大耳，挺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像一个笑面佛。
　　 夏天，他爱光个膀子，赤足，挽着裤腿，裤子挂在肚脐眼上，两个奶子比女人的乳房都大，悠悠荡荡地走在大集上，阳光照着那一团肥胖雪白的肉，在人们眼前一晃一晃的。
　　 这时候，小县城里已经家喻户晓，几乎没有人不认识锁柱了，因为他天天都要从Q城乡跑到县城来，他的知名度竟然比小县城里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还大。人们闲聊时，也常常聊起他，说Q城乡那个锁柱又来赶集了，又在大集上摸了一个小媳妇的奶子，被那个小媳妇唾了一脸的口水。还说锁柱现在也学鬼了，讨要东西不再要那些硬馒头和干煎饼了，学会要人民币了。
　　 锁柱不知道从那里拾到了一个黑皮包，上边还印着县政协第五次会议的字样。黑皮包断了一根带子，拉链也不好使了。但是锁柱天天夹在胳肢窝里，把要来的硬币放在里边。晚上回到桥底下，把硬币倒出来，一枚枚地数。
　　 锁柱也会抽烟。过去都是往人家一根一根要，有时候捡人家扔在地上的烟屁股。锁柱有了钱之后，偶尔也上小店里买盒大鸡烟。他还有一个汽体打火机，据说是一位局长在饭店里吃完饭，出来时送给锁柱的。锁柱抽烟的架式也人模狗样的，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迎着阳光狠抽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浓浓的烟雾。遇到小姑娘大媳妇时，他就朝着人家吐烟圈，吐出的烟圈极圆极大，还拿一根指头穿进烟圈里，那个动作非常下流。那些小姑娘和大媳妇们都朝他吐口水。
　　 锁柱又会乐此不疲。
　　 那一年的夏天，人们还看到一个老女人和锁柱在一起。那个老女人脸肮脏，有许多的皱纹，眼睛里还夹着眼屎蛋蛋。都半白的头发了，还扎了一根红头绳。人们都知道她的神经不正常。她高兴的时候，喜欢站在集市的桥头上唱歌，唱的是安徽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归。那老女人就是安徽人。老女人竟然跟着锁柱一起赶四集，每天还能吃到锁柱奖赏给她的馒头和肥猪肉。到了晚上，那个老女人也跟着锁柱睡到桥底下，人们都以为那是锁柱找的老婆。可是，没过几天，那个老女人又失踪了，听说县民政局觉得她影响本县的县容，晚上把她送到别的县了。
　　 锁柱活了四十五年，就那一次遇到了艳遇。
　　 三
　　 到了锁柱五十岁的时候，身体还是那么胖。锁柱冬天吃凉的，夏天吃变酸的，就是不生病。
　　 这时候，锁柱的哥哥和姐姐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暴发户了。哥哥家里有二十亩桃园，每年的收入都是十多万。姐姐当年嫁到邻县的矿区，现在她的丈夫已经是个大老板，开了一个煤窑，还有一个汽车运输公司，养着十多台东风大拖车，据说存款早就超过百万了。哥哥和姐姐还都念着他，都想帮帮他，不想叫他再过那种到处流浪乞讨的日子。于是，先是哥哥给他盖了三间红砖瓦房，购置了家俱和生活用品，叫他安安稳稳在家里过日子。后来姐姐又找人帮他在院子里打了一眼压水井，买了一套液化气炉灶，大米、白面都是月月给他买现成的送去，每月还给他一百元钱生活费。可是这样的日子锁柱只过了一个月，就过不下去了。先是对哥哥说：不往外走，老是感到胸口里闷得慌。后来又对姐姐说：我还是过从前的生活吧，我懒得做饭，不如吃现成的痛快。
　　 锁柱不顾哥哥姐姐的反对，又离开那三间崭新的红瓦房，整天在大集上瞎逛，逛到那儿累了，天黑了，就在那儿找个看瓜地的草窝或者能避风遮雨的桥洞什么的就住下了。
　　 这一年，全国闹非典，弄得人心惶惶的。饭店里的鸡呀，鱼呀，肉呀的什么东西都没人敢吃了。锁柱可是饱了口福，他们不敢吃的东西，他敢，吃不了，还装进方便袋里，带回去，留着慢慢受用。
　　 锁柱把那些鸡鱼肉的都晒成了干，挂了一桥底。
　　 桥底那个老窝，他一直没舍得遗弃。那是五十年代修的石孔桥，有八个孔，河里没有水了，路面也改了道，不跑车了，但是大桥挺结实。锁柱占据了一个孔，两边用破草席和塑料薄膜堵上了，里边铺了很多草，还有一床又破又脏的被子。冬天住在里边，虽然很冷，但离着县城近，方便。Q城乡离县城有三十多里路，锁柱懒，不想天天来回走，而且回家也没有人喜欢他，家里人都嫌他丢脸，谁见他都骂他，连他的哥哥也讨厌他了，给他盖的好好的屋不住，非要过那种流浪乞讨的生活。因此，他们也最害怕别人提起锁柱，不见锁柱，也就等于没有这个人了。可是，锁柱已经成为县里的名人，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Q城乡有一个锁柱。有时，锁柱回到Q城乡，就有人对锁柱的哥嫂说：快去看看，你弟弟回来了。锁柱的哥嫂的脸就丢得红红的，就生气地说：他怎么还没死在外头呢？
　　 但锁柱对这些辱骂从不理会，有时候哥嫂骂他，他就朝他们笑笑，有时候干脆把头一低，匆匆离去，省得和他们生闲气。
　　 锁柱不爱生气，也从不知道什么叫生气。在大集上往人家乞讨，有时人家不高兴，会朝他骂道：滚一边去！他就笑笑滚一边去了。他摸人家大姑娘和小媳妇的奶子，也经常是挨一顿狠骂，搞不好还会被人家吐一脸口水，他还是死皮赖脸地朝人家做一个鬼脸，又欢欢地跑走了。锁柱最怕遇到放学的孩子，在他年轻的时候，那些孩子还不敢惹他，有时候孩子们起哄地骂他：锁柱胖，锁柱赖，锁柱是个大坏蛋，偷看女人屁股不要脸！锁柱会把拳头紧紧的一握，朝他们凶凶地一瞪眼，或者是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朝他们大吼一声，就把那群学生吓跑了。但是锁住上了年纪，就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凶了，那群学生骂他，又朝他头上扔香蕉皮，他就捂住头马上跑开了。锁柱跑到远远的地方，就开始骂那群学生：俺操你们娘！俺今晚就去操你们娘！锁柱骂过之后，就捂住嘴不住地笑。
　　 这个小城的乞丐不多，小城的治安和卫生环境都不错，街道很干净，在街上很少看见有打架斗殴的。在人们的印象中，锁柱好像是小城里唯一的乞丐。不过，很早的时候，还有一个没有鼻子的男人，年轻的时候逛过窑子，染上了梅病，把鼻子烂了，家人嫌他脏，嫌他难看，不管他，也跟着锁柱当过一阵子乞丐。但这个人活到四十多岁就死了，后来就剩下锁柱一个人。
　　 有的时候，街上也会多了一些乞丐，都是从外县跑来的。有一次，外县来了四五个乞丐，都是一帮孩子，和锁柱争桥洞（也就是争锁柱住的那个窝）。锁柱打不过他们，被他们连推带踢的赶出了桥洞。那些天里，锁柱只好在露天里过宿，好在是夏天，蚊子多点，但是天不冷，也能凑合过去了。锁柱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五天，那一帮年轻的乞丐又被县民政局赶走了，锁柱又回到桥洞下。
　　 四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这时候锁柱已经六十多岁了。
　　 有一天，新来的县委书记正领着各部门的负责人视察城市建设，准备迎接省创建文明城市达标验收小组下来验收，路过这座废弃的大桥，看到桥底下搭着草席和塑料薄膜，就皱着眉头问随同的秘书：怎么，哪桥底下还住着人？
　　 秘书说：那是个乞丐，叫锁柱，Q城乡的知名人士。
　　 县委书记对锁柱还不了解，于是不高兴地说：怎么叫他住在桥洞里，让上级领导看到了，咱们创建文明城市达标工作还能验收住吗？快叫民政部门把他遣送回去。
　　 县委书记边说着，边来到桥洞边。当时，锁柱正在受难。前几天他到乡镇乞讨，路过一个村子时，被一条大狗咬了，右腿小肚子那个伤口有一榨长，化着脓，他躺在草堆里已经有好几天没进县城了。县委书记看了他一眼，又叫秘书马上打电话叫民政部门快把锁柱送到医院治疗。
　　 民政局来了一个干部，还带来了一辆车，要把锁柱送到县医院。可是，锁柱腿上的伤很严重，根本站不起来，必须找一根棍子柱着。到了医院，医生正准备为他清理伤口，他突然抱着腿不叫医生治疗。
　　 医生说：你再不治疗，这条腿就要完蛋了。
　　 锁柱却突然笑了笑说：我没有钱。
　　 医生说：不用你出钱，民政局为你出了。
　　 锁柱这才肯叫医生给他包扎，嘴里不停地夸奖民政局好。给他包扎好伤口后，民政局的那个干部开始动员他回家。可他就是不肯，非要回桥洞下。民政局的干部就告诉他：桥洞你是回不去了，那个洞早点火烧了。锁柱没有办法，只好由民政局把他送回了家。
　　 五
　　 锁柱也没打狂犬疫苗，也没吃什么药，可是一个星期后，他的腿又好了，就是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那条腿可能还没有好利索。锁柱能柱着棍子走路了，又天天跑到县城来，还是在饭店和大集上乞讨。过了不久，人们又发现桥洞底下搭起了草席和塑料薄膜，知道是锁柱又跑到桥洞底下来住了。这时县里的创建文明城市验收工作也结束了，县委书记没有再上那个桥底下去看一看，也没有人告诉县委书记锁柱又回到桥下住了，所以锁柱能安心在桥洞里住下去了。
　　 锁柱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康，吃什么东西也不生病。人们还是天天能在饭店和大集上看到他，他还是那个老样子，看到大姑娘和小媳妇，就有意往人家身上靠，在人家不经意的时候又偷摸人家一把奶子，然后挨了骂之后，躲到一旁偷偷地笑。那个印着县政协第五次会议的黑提包也老是夹在他的胳肢窝里，里边要了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不过，人们只要在大集上见到他，都会朝他喊：锁柱，你又进城啦？
　　 锁柱就嘿嘿地笑。似乎锁柱也发现自己成了名人，好像这个小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也好像没有一个人他不认识。他见了谁，只要看见他嘴上叼着烟，就会伸手向他要，不给还不行。他有时候站在路边上，见了挂0001号车牌的小轿车从跟前驶过去，还会站得笔直地打个敬礼。
　　 有人告诉他：县委书记就坐在车里边。
　　 他笑着晃着脑袋，也不搭理和他说话的人，笑过之后就跑了。
　　 他那个黑提包一直不离身，有人还看见里边有一个存折，过去里边都是装着块儿八角的，现在有一个存折了，人们就估计锁柱是不是乞讨到很多钱了。但是锁柱从来不让人们看他的黑提包，甚至动一下都不行。
　　 有一段时间，Q城乡办了一个小米煎饼厂，乡里还有一些人想用锁柱的名字作商标，后来又觉得用锁柱的名字确实不妥，就打消这个念头了。不管怎么说，锁柱确实是Q城乡的知名人士，提起他来，没有人不知道。有时候人们提Q城乡，都不说这个乡名，只说是锁柱那个乡的，就知道说的是哪个乡了。
　　 不过，锁柱已经六十多岁了，虽然还是那么胖，也明显得不如过去了。但是，如果没有天灾人祸，再活十来年，也不成问题的。可是，后来人们听说锁柱死了，那是一个很意外的事件。
　　 那是夏天的某一个下午，这天刚刚放晴，连着七八天的暴雨，把人们都堵在家里，雨过天晴之后，人们想出来走走，在闲聊之中，突然提到锁柱，有人说：好长时间没有看到锁柱了，不知道他又跑哪儿去了？
　　 有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啊，锁柱在几天之前，已经死了。
　　 人们大吃一惊：他是怎么死的？
　　 有人说：连着几天的暴雨，桥洞下发了洪水，把他淹死了。
　　 这确实很意外，Q城乡的知名人士，就这样悄悄地消失了。听说县里有很多人都参加了他的葬礼，还有几个是县里的局级干部。锁柱虽然是一个乞丐，但他死了，他的族人不能不掩埋他，还得为他举行个葬礼，锁柱还有很多晚辈的族人，他们还得给锁柱披麻戴孝。把他埋葬完了，才有人说了一句话：锁柱，也算活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