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散文)

精品 【流年】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散文)


作者:苍耳 童生,9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17发表时间:2013-07-24 12:36:03

我提出这个命题可能会遭到质疑并引发争论。事实上,新时期以来,各种各样的所谓主义、流派、团体层出不穷。进入新世纪以后,这种趋势并没有减弱。很多新诗人都以为,不搞点新名堂、新玩艺、新宣言,就吸引不了眼球,就谈不上有特色,在诗史上也就没有位置,什么下半身呀、荒诞派呀、垃圾派呀、物主义呀,不一而足。我仔细一想,也许他们并没有错,是我们的教科书错了,诗歌理论错了,它们一直都这样表述:诗歌是所有文学种类中最自由的艺术,它的变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想想看,这种大而化之的“无限性”把当代诗人害得好苦。我们总是忙于翻新,忙于制造新奇,忙于创建一个流派,而恰恰不知道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
   当然,认为“诗歌是一种无限的艺术”,这也对。但着眼点是不一样的。诗歌的无限性主要是指它涵纳的对象无所不包,它所呈现的人类精神世界是无限的。浪漫主义就主张艺术的无限性。诺瓦里斯说过,一切都在言说“无限”的语言。诗就是对“无限”之语言的言说。宇宙言说是一种物性言说。而荷尔德林把诗完全看作是来自“诸神”的,“诸神”即自然的统一整体的存在。诸如叶芝“狂热相信超自然的世界,种族回忆,魔术,说什么象征能在散文无能为力处召回这些,试图借此抬高他的诗艺”,这是“重新引进无限的一种尝试”。通过诗的方式渴望至高无上的永恒与绝对的境界,是早期浪漫精神的主要内涵。因此,创造一个奇迹的世界、将世界浪漫化,可以视为浪漫派的最大使命。
   我要强调的是: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
   首先,诗歌的嬗变与延展存在着一个可变量与不变量的悖论关系,其中内含了有限性和无限性的矛盾。不变量是诗性本身或诗歌的本质,或者说,诗歌的本体性内核是恒定的、有边界的。可变量是指诗歌观念、体式和营构技巧具有可变性,其间确实蕴藏着种种可能性。但是,这种可变量是受一定时代、文化圈的制约。比如在古典时代,如果你让一个诗人突破格律,去写自由体,这几乎不可能。即便你让李白去写陶渊明那样的诗,也不大可能。如果你让杜甫面对今人翻译的杜甫的诗作,他肯定直呼这不是诗,更不是他的诗。
   在德国早期浪漫主义那里,“诗”(Poesie)和“诗歌”(Dichtung)是不同的。在施莱格尔看来,“诗”比起作为艺术的“诗歌”更高渺更本原,在宇宙中存在一种“无形的和无意识的诗”,它不是人的产物,而是自然造化出的“原初之诗”。“诗歌”正是由人身上的灵性和想象力感应“原初之诗”所创造的的产物。他们认为“诗歌”是对“诗”的模仿,心灵是对宇宙的模仿;诗歌并非只是人在言说,更是宇宙在言说。庞德和休姆指责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松软和武断,脱离事实的世界去追求大的、不朽的金字塔,向往一种不着边际、不得要领、不受约束的无限状态,显然是有道理的。笔者不赞成浪漫主义的模仿说和无限观,但仍认为这种区分具有意义。因为“诗”(Poesie)正是诗之本体,是诗之为诗的那个东西,是关乎天地、存在与精神的恒定之物,是不变量。而“诗歌”(Dichtung)是诗之本体的形式显现,是外形式与内形式所具有的宽度和韧度,是可变量。一个诗歌年代区别于另一个诗歌年代、一个流派区别于另一个流派,甚至一个诗人区别于另一个诗人,在于“诗”本体之形式显现的不同,在于外形式与内形式之间发生新变与重构,它造成“诗歌”人文地貌之不同。
   换言之,如果没有可变量,“诗”就不可能葆有旺盛不竭的生机和活力,那些“非诗”因素也就不可能转化成“诗歌”;如果没有不变量,没有“诗”的本体性制约,“写什么”和“怎么写”也就失去依托,最终成了“什么都是诗歌”,也就从根本上取消了“诗”。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是针对“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提出的反命题。尽管“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他踏进的必须是河,不能是水塘、湖泊乃至泥沼,否则这个命题没有意义。不妨说,“河”是不变的,“河流”是可变的。“河”必须有固定的河床和两岸,这是“河”的本质;而“河”之有“流”才构成具体的、活着的“河流”。正因为奔淌着或清或浊、或缓或急的“流”,“河”之本质才得以显现,河床和两岸才会发生偏移。一条河流不管有多宽多长,它必须奔泻在河床和两岸之间,这正是它的有限性。没有这种有限性就没有河流。“诗”也像河一样拥有它的“河床”,它的“两岸”。它流淌下去的“无限性”,是建立在它类似河床和两岸的限制之中。作为转折年间的诗歌,五四时期浪漫性的白话诗和八十年代的口语诗,带着贴近世界的活力和摆脱脚镣跳舞的快感,以及快速嬗变的喷发能量,常常是破堤而出,无边无沿,以致泛滥成白开水诗和口水诗。周作人认为白话新诗过于浅俗平淡,“一切作品都象是一个玻璃球,没有一点朦胧,因此也似乎缺少一种余香与回味”。象征诗人穆木天在《谭诗》一文中,将胡适所倡导的“作诗须得如作文”列为一“罪状”,他宣称“诗越不明白越好”,诗是“内生活的真实的象征”。
   其次,古典诗歌至少经历了两千多年的演变,即由古风向格律的演变,不过是在证明“什么是诗”;现代诗歌经过近两百年的实验与探索,即由自由体向实验体的演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证明“什么不是诗”。这一正一反,表明诗歌的基本框架已经确立。
   在我看来,诗歌的形式探索也是有限的。在古典时代,诗歌的“河床”是很窄的,堤岸是很高的。无论是中国的律诗,日本的俳句,还是英国的十四行诗,伊朗的柔巴依,从行到联,从字到音都有严格的规定。诗歌作为一种有限的艺术,在古典时代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这如同“河床”和“两岸”的位移也是有限的。它潜存的危机在于,当有限性过于逼仄时,它的容量、承受力、创造力都将受到影响,惰性和雷同将更多地滋生。河床“改道”固然有,但那毕竟是少见的,它源于地壳的剧烈运动与断裂。比如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成为古典诗与现代诗的分水岭。古典格律诗被现代自由诗所取代,类似于“河流”之“改道”。然而,自从古典格律诗退出地平线后,至今也没有出现较为成熟并为人们所认可的现代格律诗。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想当年,闻一多为了匡正白话诗的弊端,力倡建立现代格律诗,认为格律是“表现的利器”,带着脚镣跳舞才觉痛快;只有不会做诗的人才觉得格律是一种束缚。他认为新格律诗不仅要摄取传统格律诗的精髓,还要借鉴西方诗歌的长处,尤其是格律方面的长处。以我之见,现代格律诗不可能建立起来,也没这个必要。为什么?中国古典格律诗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语言、体式、韵律的规范,在外形式和内形式达到了高度统一,历经千年的广泛实践已非常成熟,其积淀和影响已深入到文化的骨子里。事实证明,在格律方面,它是无可替代的。我们只能以自由诗来替代,如果另创格律来替代,没那个必要。英国人也搞不出超过十四行诗的现代格律诗。
   由此可见,诗歌的外形式的探索是相当有限的。那么内形式是否是无限的呢?
   自由诗体基本没有外形式依恃。没有外形式的规范和束缚,内形式便上升为主要的、完全靠个人能力掌控的“自由形式”。自由诗给人的错觉是,写作可以自由任意,不受任何约制,形式实验可以无限扩张。究其实,自由诗的“自由”,是相对格律诗而言的,并非绝对“自由”。它是有底线、有边界的。我们看到,自由诗体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西方现代派那儿,已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流派蜂起,花样叠出,其翻新速度超过以往的任何时代,几乎触及了自由诗在形式上的最远边界。
   其一,从“义”和“音”这两方面说,现代派诗歌所达到的极限是空前绝后的。他们追求意义的隐晦、难解,甚至无意义。未来派创作无意义诗,俄国赫列勃尼科夫、克鲁乔内赫一九一三年首创“无意义语”,其本义是“超越理性和思维之外的语言”。他们认为,语词不是表现或再现的手段,而是表现对象本身。要恢复自我生成的“星空语言”的意义,就应转向与古代的魔咒语相近的原始语言。诗歌以语词为基础,可分为语音、语义和字形三个要素,由此生成诗的三个审美向度。他们宣称:“我们将按照语词的字形和语音特征归结其内容。”长期以来,语音所内蕴的音乐性和旋律性,字形及空间布局与诗意的关系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因而这两个向度是“无意义语”生成的土壤。一旦诗句失去所指,便成了重复的空洞音节了。鲁迅先生说:“未来派的艺术是看不懂的东西。但看不懂也并非一定是看者知识太浅,实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浅薄,那就是上当了。不过人家是不管懂与不懂的――看不懂如未来派的文学,虽然看不懂,作者却是拚命的,很认真的在那里讲。”继承未来派衣钵的,后代不乏其人,一是美国语言诗派,一是中国前非非主义。二者的共同点是,彻底掏空文化内涵,热衷于打破常规语法和混淆体裁界限,以拼贴、粘结、偶接、分解、生造等等技巧,瓦解和掏尽语言的所指。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在搞一套新玩艺,其实都变相地被前人搞过。早期“非非主义”,鼓吹前文化理论和非非技巧,在西方已是昨日黄花。
   其二,从“形”的方面说,现代派诗歌对视觉形式的探索也达到极限。未来派的楼梯诗,超现实派的立体诗,具体派的图案诗,都是在向美术靠拢,将诗歌能指变成图像艺术。他们反对传统的书面形式,主张打破诗歌与绘画、诗歌与散文、形式与内容、描写者与被描写者的界限,使诗歌成为只供“看的”视觉图像,比如将象形文字或字母排列成正方形、葫芦形等图案,阿波利奈尔的“立体诗”和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诗可为代表。前者将非象形的拼音文字拆解开来,组成一个视觉图像并传达出某种意义,如《镜子》一诗,他将自己的姓名镶在由诗句圈成的菱形镜的图像中,仿佛咒语般地呈示着神秘符号。至于具体派代表诗人海森毕特尔、戈姆格林、加仑耶,如今都没有人知道了。其实,图像诗也并非什么新玩艺。中国古典诗人写过回文诗。后来出现的美国语言诗派,将这一探索推向极端,他们对语言内部的音形义的挖掘与重组,无所不用其极,为的是从根本上颠覆把诗当作思想、人格、情感和经验表演场所的作诗法。
   其三,从写作方式上说,有些西方现代派诗歌几乎等同于行为艺术。西方超现实主义鼓吹自动写作,更类似行为艺术。他们事先不知道自己将写什么,也不知道正在写什么,把偶然冒出来的词排列一起,或者几个人抓阄,把词任意拼在一起,于是出现了诸如桌上雨伞与缝纫机相遇了,一个无花果吞噬一匹驴,一个火车头从烟囱里冲出来,“精美的――尸体――将喝――新酒”等荒诞不经的句子。他们还借助催眠术或致幻剂的作用,以便得到潜意识、非理性、非逻辑状态下的奇思妙想。甚至宣称:“最简单的超现实主义行为就是拿着手枪,走到街上,朝人群胡乱放枪。”这一非理性的行为很难为普通人接受。至于后现代主义,在我看来是对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破坏性试验。法国后现代艺术家杜尚给蒙娜丽莎的唇上画了几撇胡子。面对这幅画,你就懂得什么叫“破坏性试验”。后现代诗歌排除传统文学意义上的所有规范及体裁形式,以即时性和宣泄性为特征,主张“什么都是诗”,因此“人人都是诗人”,比如利用计算机键盘作情绪化击打,由此产生的字链构成诗节,杜尚打破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茶杯、尿壶、轮胎、石块都可以拿来,都可以拼贴在一起,作为艺术观念的载体,这样一来,“人人都是艺术家”。达达主义标傍“破坏即创造”,否定一切价值观念和文化传统。结果是,达达主义连它自身也给“反”掉了。在中国当代,不是也有人热衷于“物主义”吗?他们将诗稿放到洗衣机里搅拌、弄碎,达到所谓“纯物”之界。
   现代派诗人花了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而中国第三代诗歌只花了二十年时间,便从多个维度触摸了诗歌形式上的极限。极限其实就是它的最远边界。越过这个边界便不再是诗了:诗不是美术,也不是巫术、魔术,更不是房中术、行为艺术。这种实验和探索,最大的好处是证明“什么不是诗”,证明那种“诗”可以发生质变,“诗歌”可以无限蜕变的观点是有问题,进而让人们知道诗歌的“河床”到底有多深,“两岸”到底有多宽。也就是说,后来的诗人所能做的,便是在世界、心灵与语言的三极互动中使基本的诗性元素得以激活与重构。诗人类似调酒师,你必须将不同的元素调和在一起,成为具有独特味道的好酒。这也是现代派诗史带给我们的意外收获。
   我们看到,一方面,西方诗史上率先出现这种大规模诗歌实验,是与西方文化环境更加宽松、更加自由分不开的。另一方面,工业化和后工业化时代对诗歌提出了更多要求,古典格律诗难以容纳更多的现代人生存的体验和经验。这正像河床太窄太浅,河岸太低,无法承受不断增大的汹涌的水流。因此,在盛行“破坏性试验”之后,“诗歌”正在向最基本的“诗”回归,正如洪水过后,“河流”向着“河”的方向回归。

共 5087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作者由当今诗歌界林林总总的现象入笔,先剖析自己命题的反面“诗歌是一种无限的艺术”的着眼点,然后鲜明地强调自己的观点: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接着引经据典条理分明地阐述自己的理由:首先,诗歌的嬗变与延展存在着一个可变量与不变量的悖论关系,其中内含了有限性和无限性的矛盾。其次,诗歌的形式探索也是有限的。不论是外形式的探索还是内形式方面都证明,“诗歌”可以无限蜕变的观点是有问题的。作者以河流与河床的关系这样一个恰切的比喻来说明诗歌形式上的极限,深入浅出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诗歌是一种有限的艺术。文章语言严谨,思维缜密,论据典型充分,分析逻辑性强,不仅有力地证明了自己的命题,也使读者能够在作者的引领下高屋建瓴地去认识诗歌这一艺术的内涵和外延。文章有高度有深度,理论性专业性都很强,论证有理有力,堪为佳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72520】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13-07-24 12:40:59
  好喜欢苍耳老师文中那个精妙的比喻,使得枯燥形象化,抽象具体化了。说服力更强!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7-25 15:47:30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