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顶上春秋(散文外一篇)
除了天生的秃顶之外,人老去的另一个标志,大约便是与生俱来的烦恼丝了。
父亲的头发自来卷。据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有着一头狂乱的卷发,这在当时的乡下,是件不常见的事。母亲说这话时,正沉浸在年少时的春光里,她的眼里有一种我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疑心母亲就此看上了父亲,因为一个我所知道的事实是,当年的父亲兄弟七个,家境的困难可想而知。外公一门却是个望族,尽管儿女繁多,但女儿只我母亲一个。记忆里外公是个倔强的人,但最后老人家还是把自己最小的女儿许给了那个远近闻名的穷小子——也就是后来的我的父亲。这件婚事在其时引起了轩然大波,便是现在,村上的老人们还时常说起母亲当年的近乎疯狂的举动。母亲也因此赢得了村人的尊敬,因她做了许多女儿家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这是父亲一生最大的骄傲,便是经年之后,父亲仍旧喜形于色,并固执地把自己的卷发遗传了下来,仿佛不如此,便对不起外公和母亲似的。
我和大哥继承了父亲的卷发,倘从背后看,我和大哥确实与父亲年轻时极为神似。这样的相象也使父亲格外地看重我们一些,大约在老人家看来,最大的骄傲已经成功地遗传给了这两个儿子。大哥的卷发与父亲的更为接近,记忆里那把豁牙的梳子几乎一直没有为大哥所用。风乱的卷发只需抓两手,便复归于原来的样子。大哥最得意的一张照片就是用手梳头的样子,某年他还把这张照片登上了一张很有影响的报纸。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写诗的大哥也因为这张照片声誉鹊起,而由此带来的结果是——他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收到了上百张照片,来自全国27个省市,当然,她们清一色的都在写诗。其时的我正在上小学,但这些照片已经成了全家公开的喜事。在家人的记名选举下,大哥后来和其中的几个保持住了长久的联系,甚至一度试图和其中的一个业已成名的女诗人确定恋爱关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我们的预料,最后我的大嫂,是个不写诗的平常女人。
多年之后,大哥的婚姻出现了中年人常见的重重危机。尽管其时的大哥已经放弃了诗歌写作,但事情的本源已经与诗歌没有一点关系。那个当年就业已成名的女诗人现在也已销声匿迹,偶有相关的文化报道,大哥总是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她的名字。
大哥依然一头卷发。只不过,数量上已远非当年可比。脱发的烦恼应该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那时的大哥正挣扎在危机四伏的婚姻里。因为过早脱发的缘故,大哥看上去显得非常老气。“聪明绝顶”的说法不爱听于大嫂,尽管大哥淘尽了方子,但最后依然没有固守住顶上的阵地。这一过早脱发的现象同样来自于父亲的遗传,父亲最早脱发时,和大哥差不多年纪。为此大哥一度对父亲生了许多的闲气,但怨归怨,毕竟这也不是父亲能够决定的。渐渐地到了后来,大哥对顶上的烦恼开始听之任之,直到差不多完全秃顶,直到他的婚姻差不多已经完全解体。好在侄儿的头发并没有遗传了大哥,这是大哥的婚姻里,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事。
大哥的这一切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实质性的重视。及至渐渐地到了恋爱的季节,我才在无数个梳头的时刻发现,顶上的烦恼丝确实给自己带来许多不便。它总是乱乱的,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像是刚从被卧里爬出来似的。倘是有风,那情景更是不能为人看见,它在风里的形状更像是鸡窝,或是时下某些街头少年故意为之成的。岳父岳母首次见我,就私下嘀咕,这人的头发怎么也不知道梳理?好在他们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不然,说不定一件婚事就此告吹。细节决定成败。但你大约怎么也不会想到,头发竟也能够成为坏事的东西。
倘是留意,你就不难发现,街头的卷发是越来越多了,但更多的还是人为的。天生异禀与机器制造,肉眼其实很容易区分。黑发二三寸,机器却能使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虽不再说“授之父母”,但现在的卷发确实已经有着不一样的内容。这让我想到父亲和大哥,以及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们。可以预见的是,再过十年,我也将提前成为一个秃顶的人,秋后枕上的落发已然惊心,便是平日用手去理,偶尔也会随手而下,令我伤神。由于久不打理的缘故,它们已然失去了柔软的质地,变得干燥而坚硬。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来自顶上的五万根(发多的有六万),只不过它们更急于谢幕,仿佛已经提前预知了时光的本源,并在痛疼地飘落里,把时光背后的奥秘一一看清。
【耳朵上的岁月】
人老,总是先从耳朵开始的,而后才是其他的零部件。我的70高龄的父亲最先老去的就是耳朵,一句简单的问话,总要询问个无数遍。这一令人伤感的事实发生在前年,当时我们正在说着闲篇,冷不丁的,父亲就巴巴地凑到我们面前,侧着一只耳朵问,啊,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这之后,同样的细节便多次出现。我们因此都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老了,尽管看上去,老人家的身体近乎可说是鹤发童颜。伤心之余,我细细地打量起父亲的耳朵,从外观上看,它似乎和前些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除了添了些细密的皱纹,它依然显得极其康健。找来年少时的教课书,才发现原来耳朵竟密集着无数的神经,有些神经和大脑紧密相连。这个被我长久忽视的常识让我深信,原来主宰着人的,并不完全是大脑,有时竟是一些被我们忽视的零部件。而对称生长的一双耳朵有时并不完全对称,比如老去的时间,就并非选择在同一天。父亲先是左耳,右耳老去的时间应该就在今年。它的老去更容易让人相信,时间的痕迹并不仅仅只体现在草木青黄上面,只不过草木青黄显而易见,而一只耳朵的老去,常常耗去我们大半生的时间。
支愣着的耳朵常常不为人看见。人能记住自己的样子,却往往不能准确地描述出耳朵的容颜,它最主要的功用体现在听力上面。各种各样的声响被它听见,而后经由我们的神经传达到大脑,最后判定这些声响的性质和来源。这样的过程仅需千分之一秒,有如那些看不见的通道,充盈着无数的空间和时间。我们同样必须要借助于教科书才能发现耳朵的构造,它分为外耳、中耳和内耳,具体构件是:“1、颅中窝2、内耳半规管3、内耳前庭4、内耳耳蜗5、颞骨岩部6、中耳鼓膜7、中耳听小骨8、中耳鼓室9、中耳咽鼓管10、乳突11、外耳道12、外耳耳廓”。这些我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部件就分布在我们的耳朵里面,任何一个部件的损伤都足以让你的耳朵出现问题,进而进一步损害你的听力。这些细微的部件仿佛暗藏在岁月的深处,不愿意为你看见,但它的问题就是你的问题,像是生病,同样也只是某个零部件出现了问题。
细细想来,耳朵也确实是人最容易受损的零部件之一。它无时无刻不暴露在天光下面,无时无刻不在经受时光和岁月的洗礼。大约是上帝造人时也想到了这一层,所以让它对称地分布着,这样的分布确保了总会有一只能够躲在时光的背面。当然更多的时候它们只能同舟共济,像人的双手,必要的时候只能齐心合力,共同对付外来的劲敌。这样的构造决定了人的自私,人总是缩在时光的深处,而让所有的零部件最先迎接岁月的洗礼。殊不知零部件老了,人也就老了,大约这样的老去,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也更容易让人有个准备的心理。
曾和一个聋人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我们的交流既没有费时,也没有费力。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子,但后来她竟神奇地操持起了汉字,并且熟练地掌握了大量的日常用语。她的书写流畅而唯美,从外表上看,和我们常人没有任何区别。拿她自己的话来说,任何一个器官都有着对应的东西,比如听力,它所对应的就是视力和记忆力。她的记忆力确是奇好,煌煌一部《红楼梦》,她竟能熟练地背诵好多个章节!这个聋人带给我的震撼是空前的,她让我想到,所有的岁月其实都是公平的,它让耳朵先老,其实是把耳朵上的岁月分给了视力和记忆力,但人往往感觉到视力和记忆力也随之老了,殊不知,老去的只是自己的心态,老去的只是自己的感觉而已。感觉一老,心态一老,人就真的是老了。
那天在书房写字,妻喊了我数声,但我一声也没有听见。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多遍,妻说,你莫不是老了,听力这么有问题?我哑然,心里大骇。对镜环视自己的耳朵,表面却没有任何问题。30年的时光确实没在我的耳朵上留下太多的印记。心里惴惴不安了数天,也私下里测试了许多遍,但每一遍测试,我都没有发现耳朵的任何问题。即便如此,我依然偷偷地去了次医院,医生说,好好的,别自己吓自己。
我幡然醒悟。是啊,别自己吓自己!但人,还真就喜欢自己吓自己,并慢慢地习惯了这样的惊吓,且在这样的惊吓里,慢慢地老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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