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茂田老汉确实很老了。他自己也感觉确实很老了。他现在老得已经爬不上家门口的那座山岗了。于是茂田老汉告诫自己：从今以后哪也不能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或许一直呆到老死为止。可是，昨天有人给他送来一封信（其实那不是信，是法院送达书），茂田老汉又懵了，他想他的儿子怎么会是杀人犯呢？他真得敢杀人啊？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茂田老汉就整整想了一晚上，后来他还是决定去看一眼儿子。
　　 茂田老汉准备了一根拄棍，他想这根柱棍说不定能帮助他爬上山岗。
　　 在太阳快出来的时候，他又叫醒了和他差不多一样老的老伴。老伴耳朵聋了，脑袋也不太好使了。起来后先抻了一个懒腰，又连连打了几个哈欠。本来茂田老汉想对她说我是不是应该上路了？可是当茂田老汉瞅着眼睛上都挂满着眼屎的老伴从床上爬起来，便想起老伴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双挺漂亮美丽的大眼睛，皮肤就像飘浮在湛蓝天空上的云彩一样洁白细腻，而她那两只丰硕的乳房正好茂田老汉一手摁住一个，还有她那个浑圆饱满的屁股，差不多叫茂田老汉在上面耕耘了大半辈子，也用尽了茂田老汉大半辈子的精力。
　　 茂田老汉是那年从黄河口把她从一片汪洋里湿漉漉地背回来的。后来山林里的人们都知道茂田老汉在黄河口白捡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不过，那时候茂田老汉也不是这个样子啊。他那时候还年轻啊，还能守一座若大的山林，还背着一杆双筒猎枪，腰上系了一圈子亮晃晃的炮壳子。当时这座山林很大、很茂密，里边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狼，有狍子，有兔子，有野鸡；还有蘑菇、灵芝、木耳和何首乌。不过，茂田老汉扛着猎枪不是去追赶那些进山林里采蘑菇、木耳和灵芝的女人们。
　　 这个山林还有一件宝贝，盛产一种木材，这种木材竟然能够散发出一股芳香的味儿。当然，这种香味还不是很主要的，很主要的是用这种木材打出的家俱，盛皮类和毛类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生虫子和腐烂。而且这种木材在山林里又不多见，据说长成一棵能够成为真正材料的树木要八九十年，这比一般人活得年龄还要长。因此这种木材也就变得十分珍贵了。可是，当人们知道这种木材很珍贵的时候，偷木贼们早就抢在人们前面下手了，大片大片的这种珍贵的树木像一具具僵尸被砍伐倒了，又在你毫无觉察之中从眼皮底下偷运出山了。
　　 后来，林场里的场长就给茂田老汉发了这杆双筒猎枪，叫茂田老汉天天背着，从这座山岗转到那座山岗。林场场长还告诉茂田老汉：我不指望你用这杆猎枪撩倒他们几个，但你可以用这杆猎枪打断他们的腿……你不要害怕，瞄准的时候两只手不要发抖，出了什么问题我都给你顶着。茂田老汉拿起这杆猎枪先瞄准了一只正在空中飞翔的山鸡。他本来不想扣动板机，但想了想还是扣动了。扣动板机的那一刻，那只山鸡已差不多快要飞进茂密的树林中了，如果再差半秒钟的时间，茂田老汉就不会看到它了。可是茂田老汉手急眼快，不等着山鸡飞进茂密的树林中，板机就扣动了。枪声啪的一响，那只山鸡就翻着漂亮的跟头——像那些在天空中做飞行表演的飞机一样，从高高的天空垂直栽了下来。但是那只山鸡没能再冲上云霄，而是呯地坠落在地上。
　　 茂田老汉的这一枪，竟然把那些偷木贼们吓坏了。他们只要看见茂田老汉扛着猎枪在山林里转来转去，就没有一个人敢钻进这座山林了。后来他们就想茂田老汉总有打盹的时候吧，就像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吧。他们终于发现茂田老汉从黄河口那边捡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们立时感觉到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到了。他们先派出了两个偷木贼躲到茂田老汉的木屋子后边听动静。他们想只要茂田老汉脱了衣服，跳上床了，再听到那个年轻漂亮的黄河口女人开始发出那种没有节奏但十分高亢撼人的喊叫声后，他们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抡起快斧，想砍伐那棵树，就砍伐那棵树了。
　　 他们那天晚上真的行动起来了。在临行动之前大伙还围坐在一起喝了壮胆酒。喝过酒之后，不但胆子大了，力气也大了。于是他们的斧头砍到树根上发出的声音也很不一般，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声音竟然像三月的晴天响起的一阵阵惊雷！于是他们砍着砍着手就发抖了，胆怯了。他们好像感觉茂田老汉那杆双筒猎枪正像猫儿玩老鼠似的在他们的后脑瓜子上瞄来瞄去，也许会在突然间就能听到呯的一声脆响，就看到有一个人的脑袋瓜子炸开了花。这时候就有人丢下手里的斧头说我不干了，接着又有人丢下手里的斧头说我也不干了。其实，茂田老汉这时候正骑在年轻漂亮的黄河口女人身上，正喜出望外地用两只大手像扑蚂蚱一样一手捂着一个黄河口女人的奶子。他还根本不知道山林里还有一伙喝了壮胆酒的偷木贼正在偷伐树木……
　　 是啊，茂田老汉年轻的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二
　　 这时候，阳光已经把木屋子前边那片水杉林照得雪亮。这一片水杉林都是一棵棵笔直地耸入天空。而只有水杉树才能长得这么笔直。当然除了水杉树，还有白桦树，红松树，白杨树。可是那些树木不可能棵棵都长得这么笔直。它们有的还是弯弯曲曲的。但是水杉树几乎没有一棵是弯曲的。有无数道光芒就从这片笔直的水杉林上照射下来，也星星点点地洒在矮小的木屋顶上。
　　 茂田老汉把老伴叫起来之后，又没有把那人送来的那封信的内容说给老伴听。茂田老汉突然想起来：反正老伴都老了，反正她耳朵也聋了，反正她的脑子也不太好使了，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吧。茂田老汉还感到后悔：真不应该这么早就把她叫起来，应该让她多睡一会儿。
　　 那时候，茂田老汉把她从黄河口的那片汪洋里湿漉漉地背回来，这个女人就赖着茂田老汉的木头屋子里不走了。大概有好长时间，可能是十五天，也可能是二十天，还可能是三十天，反正茂田老汉现在是记不住了。但当时茂田老汉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当时茂田老汉就坐在这个黄河口女人对面的木墩子上，郑重其事地对这个从黄河口捡回来的有二十来岁的年轻漂亮的黄河口女人说：哎哎哎，我问你打算在这里还要住多久呢？黄河口女人起先一句话也不说，任茂田老汉怎么问也只是低着头。后来茂田老汉生气了，就抓住她的胳膊要把扔到屋子外边。
　　 这时候，黄河口女人也急了，她知道茂田老汉只要把她扔到屋子外边她就别想再进这个家门了，她就抱住了茂田老汉的一只粗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茂田老汉疼得啊地叫了一声也松了手。黄河口女人就瞪着一双凶狠的眼睛瞅着茂田老汉，那目光里还好像在对茂田老汉说：我看你还敢不敢扔我了？如果你再敢扔我，我就要和你拼命了！茂田老汉瞅了一眼被这个黄河口女人咬破的胳膊，从锅底下抓出了一把草木灰，洒在上边，就扛着那杆双筒猎枪出屋了。
　　 实际上，有好长一段时间茂田老汉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茂田老汉总是“哎哎”地这样喊她。
　　 有一天，她正在喂三只母鸡，突然扭过头生气地朝茂田老汉说：我都给你养出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儿子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姓啥叫啥啊？你给我竖起耳朵听仔细了，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叫马芬兰！你记住，叫马芬兰！以后不要老“哎哎”地叫我了！茂田老汉就是那一天被她狠狠地训了一顿才知道这个从黄河口捡来的女人叫马芬兰。是啊，她叫马芬兰，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啊。但是茂田老汉还是不习惯叫她马芬兰，觉得不如叫她“哎哎”顺口，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喜欢称她黄河口女人。不过，茂田老汉至今也没有埋怨过这个从那片汪洋里捡回来的黄河口女人。这个女人确实像一头非常优良又很能生产的母猪，只要茂田老汉的那个家伙一直能够像他那杆猎枪那样的挺直和有射击力，这个女人就真得能够给他生出许许多多的儿子。
　　 可是茂田老汉掰着指头算过，这个女人已经给他生下了五个儿子。从二十来岁那年到五十来岁那年，这个女人几乎每隔五六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但是，茂田老汉又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他第一个儿子死于霍乱，第二个儿子死于伤寒，第三个儿子坠落于悬崖，第四个儿子葬送于狼口。茂田老汉算来算去，实际上这个黄河口女人就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而最后这个儿子是黄河口女人在她五十来岁那年生下来的。
　　 茂田老汉倒没有感觉到前边那四个儿子都死掉了心里有多么的悲伤，或许他现在是老了，已经麻木了，不懂得悲伤是怎么一回子事呢。但当初茂田老汉抱着冰冷的儿子的尸体时确实悲痛万分过，特别是当茂田老汉看到他第四个儿子的尸体竟然被那群恶狼血淋淋的撕扯得四分五裂时，他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恶毒的念头，就是要叫那群恶狼也去做儿子的陪葬品。
　　 那一天，茂田老汉扛着那杆双筒猎枪像一只猎犬一样走进了山林里，他连必须带足的水和干粮都忘拿了。他一个人在山林里转了五天五夜，渴了喝一捧山泉水，饿了采几个野果子充饥。到了第五天的早上，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狼窝。他竟然看到那个狼窝里有三只小狼和一只母狼。他还惊奇地发现那只母狼竟然长得像他的黄河口女人一样的丰满和健壮。当时他还差点以为那只母狼就是他的黄河口女人了。这时候，茂田老汉的愤怒已经从他的每条血管里涌到了头顶上。
　　 茂田老汉想：我一只也不能叫你们跑了！我也要叫你们尝尝报仇雪恨的滋味！他这样想着，就从他的子弹袋里挑出了四颗亮晃晃的炮壳子。他还自言自语地说：这四颗炮壳子都是精心制作的，每颗炮壳子都装得满满的火药和铁砂。只要手不发抖，眼睛不走神，这四只恶狼没有一只能从他的枪筒下逃脱。茂田老汉还告诫自己，要找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选准射击位置对于一个猎人来说是最重要的。而且他还计算了射击的时间。他知道他的射击时间只有几秒钟，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先把那只母狼打死，因为那只母狼十分的强壮极有可能从他的枪口下逃脱。一但那只母狼逃脱，它就有可能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朝茂田老汉猛扑过来拼命，那时候那三只小狼在母狼的掩护下就能轻松地逃脱了。当然，茂田老汉觉得打死这只母狼还不成问题，他的枪法还没有笨拙到那种太差的地步。现在茂田老汉就选准了一个最佳的射击位置，这是逼近狼窝距离最近角度又最理想的地方。他第一枪只要发射出去，那些像网一样撒开的铁砂，就会毫不客气地将四只狼全部收进网底。即使那三只躲藏在母狼身后的小狼没有遭受致命的打击，但那些散弹也会使它们遭受重创，而前边那只母狼早已命归西天了。茂田老汉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带着仇恨卧倒之后准备射击了。缺口、准星、猎物都三点成一线了，手指也轻轻地扣动了板机……
　　 可是，茂田老汉或许这一生都没有想到，他曾是一个勇敢的猎人，从来没有在那个猎物面前发抖过，也从来没有对那个猎物发过慈悲。但此刻他眼前的那一幕，却叫他惊呆了。他听到呯的一声枪响之后，那只母狼竟然没有倒下。而它身后的那三只小狼都已经倒下了。虽然那三只小狼没有击中要害，只是暂时受了一点轻伤，或许休息一会儿就能站立起来，可是这只已经被击中了要害又全身一片血肉模糊又应该立刻毙命的母狼，却四肢结实地墩在地上，目光愤怒又悲哀地瞅着茂田老汉。但似乎是在几秒钟的时间，又一个惊人的场面出现了。那只母狼突然站立起来，它刚才的那种愤怒的目光也不见了，它把愤怒的目光换成了一种哀求的目光。同时，它站立起来之后竟然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合抱在一起，不住地向茂田老汉作揖。茂田老汉不明白这只母狼是什么意思。但他忽然想起曾见过一只狗，那是一只非常温顺又忠诚主人的狗。每天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它都会忠诚地站在门口守卫着主人的房屋。
　　 后来，有一天村子里出现了一只疯狗，它见了人就咬，见了鸡也咬，见了羊也咬，见了狗也咬，反正见到什么都咬。人们就去打这只疯狗。这只疯狗被打死之后，镇长又下命令要把全村的狗都打死。因为这只疯狗曾经和全村的狗搏斗过，现在谁也不知道村子里的狗是不是都被这只疯狗咬伤而染上狂犬病。那次茂田老汉也参加追堵和捕杀。那是一个非常心狠手辣又惨不忍睹的场面。茂田老汉也亲眼看到那只非常温顺和忠诚主人的狗，被人们用绳子套住脖子吊在树上，然后是乱棍齐下把它打得头破血流。那只狗的主人当时也站在一棵大树后边伤心地瞅着，每听见那只狗凄惨地叫一声，他的心也紧缩了一下。可是，那只狗不知道怎么就挣断了绳索，拖着一条打断的后腿一瘸一瘸跑到主人的面前，也像那只母狼一样一个劲地给它的主人作揖。那只狗的眼睛里还流淌出痛苦的泪水。茂田老汉忽然明白了，眼前这只向他作揖的母狼，分明也是哀求茂田老汉放过他们……但是茂田老汉还没有为他死去的儿子报仇雪恨，他的血管里还在流淌着愤怒的血液，他想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四只残忍杀害他儿子的凶手呢？可是茂田老汉竟然不知道他的两只手为什么会发抖了，他的眼睛也不好使了。甚至是在那一瞬间，他的枪筒高高地抬了起来。而就在他的枪口抬了起来的时候，他看见那只母狼的眼睛里也流淌出泪水。但是母狼流淌出的泪水不是清澈的，那是两颗很大的血泪，在眼睛里滚动了老半天。茂田老汉迄今都忘不了，那只母狼流完血泪之后，转回头朝那三只小狼瞅了一眼，就猝然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