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县委门口，上访的人群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
　　 她是跟着工厂的工人们一起来的。昨天晚上老诸跑来找她，老诸说：明天工人们都要上县委上访，老马叫我来通知你。
　　 她说：大家都去，我也去。
　　 下雪了。雪花开始不大，像老师在黑板上写字飘下的粉笔末子。后来渐渐地大了，一朵一朵的，在空中迷乱地飞舞着，天空和大地就变得苍苍茫茫。
　　 她感觉很冷，是的，天气确实很冷的。她竟然没有穿面包服，原来那件旧面包服，让上大学的女儿穿去了。别人都把面包服的帽子扣在头上，把那张脸包裹得紧紧的。她脖子上只系了一条红围巾。她取下红围巾，也包在了头上。她感觉暖和了不少。
　　 那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是县信访办的领导。
　　 老马和老诸两人悄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就迎着那两个人过去了。
　　 四五百名工人，都站在这边，还有县委保卫科的五六个穿标志服的保安。保安们都把手插进口袋里，显然天太冷了。但他们又不时警惕地瞅着这些工人，生怕有人失控冲进县委办公大楼里。她站在保安的身旁，一直没有动。她知道，老马和老诸是职工们选出的代表，这次上访全由他俩与领导交涉。老马原来是厂工会主席，干了十多年了。过去，过年过节上老职工家走访慰问，向贫困职工发放救济金、捐款，五一劳动节举办工厂文体活动，组织工人大合唱，举行象棋比赛……那都是老马的事。现在工厂破产了，他这个工会主席虽然没被免职，但只是徒有虚名了……也许老马做梦也没想到，他今天还会领着厂里四五百名职工跑到县委院里来上访。昨天早上，老马还和老诸商量：咱们带着这四五百名职工跑到县委上访，这样做合适吗？
　　 老诸原来是一车间主任，还是省劳动模范。老诸觉得老马提出的这个问题，值得细细考虑一下。国家是不准煽动职工集体上访的。有什么问题，可以派代表出面交谈。
　　 老诸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就对老马说：要不，咱们还是问问职工吧。
　　 老马和老诸就征求了职工们的意见。
　　 职工们的意见很一致：咱们过去反映的国资流失问题，一直得不到答复；现在咱们的养老金也没人给交了。这次就是要大家都去，人多力量大，县里的领导才会重视。
　　 这样，大家便一起来了。
　　 她还是站在那几个保安的身旁。但是，她看见老马和老诸已经和信访办的那两领导走到一起了。他们四个人，也没上办公室，就站在车棚底下，说起话了。那个车棚是用三角铁和钢管焊的，上边铺着蓝色的塑料瓦，棚子底下停了十多辆乌黑的轿车，还有几排摩托车和自行车。站在车棚子底下，雪花儿飘不到身上。但是那个棚子下也很冷，北风呼呼吹着，有的塑料瓦的镙丝松了，被风掀起来，哗哗地直响。她看见老马正站在风口上，原来就很长的头发都吹飞了，他也不躲一躲，正在激烈地说着什么，那只右手还在天空中不断地挥舞着，情绪显得很激动。她又看见老诸点燃了一根烟，一声不吭地吐着烟雾。她很熟悉老诸这种抽烟的架势，老诸的架势很特别，是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烟，食指和中指高高地翘起来，其它三个手指头都蜷曲着，然后两根指头夹着那根烟斜叼在嘴角的一边，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瞅人家，一种很骄横的样子。她是十八岁进了化肥厂，就跟着老诸当徒弟，老诸手把手教会她开车床，后来又为她介绍了个对象，那个小伙子就是老诸的表弟，以后他当上了管生产的副厂长，再以后，化肥厂出了一个重大事故，他和几名工人抢修合成塔漏气，突然合成塔爆炸了，他和三名工人都被炸上了天，当时就死于那场爆炸事故。她就变成了一个寡妇，才三十来岁。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就把一对儿女拉扯大了，女儿考上了大学，儿子还在上初中。她现在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然而，她怎么也不会忘记那一次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她当时正站在C6车床旁车一根很长的凸轮轴，老诸看见车出的铁削直冒火星，就知道车刀钝了，叫她把刀卸下来，去磨一磨。她就是拿着刀到磨刀房去磨刀，但就在那一瞬间，她听见了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当时外边有人喊叫着：不好了！合成塔爆炸了！……还有人吓得赶快往厂外跑，合成塔旁边有一个液氨罐，里边盛的都是有毒液体，如果泄漏出来，谁也跑不了。她和老诸的行动比较迟缓，因为她要先停下车床，拉下电闸。等她和老诸一块跑出去，才看到一群人已经涌向了爆炸现场。她跟着老诸身后也往那边跑，边跑还边问：有没有人伤着了？那些人都说不清楚。她就和老诸又继续往前跑。看到几辆消防车拉着急迫的笛声开来了，消防队员们已经扯起绳子把现场围住了。又看见几辆救护车也拉着急迫的笛声开来了。两股笛声交织在一起，她感觉心一阵阵发慌。但她和老诸仍继续往前跑。从车间离事发现场太远了，她感觉好像跑了半个多世纪。最后她终于跑到跟前，看见救护车已经拉着四五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伤员出了工厂，还看见几名年轻的女工捂着脸呜呜地哭泣。她不知道是谁受伤了，也不知道死没死人。她又看到县里的领导和兄弟企业的工人也来了。这时候，她又看见厂长高高地站在一辆大卡车顶上，朝人群高喊着：快上来人，跟我上医院献血去！她一句话没说，也跟着大家爬上车。到了医院，她挽起袖子准备抽血，厂长和书记突然把她拉到了一边。她还不知道厂长和书记为什么不让她献血。她还想说，我的血是O型的，是万能血型。可是，她的话没说出来，却发现厂长和书记的脸阴阴的，两个人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瞅着她，谁也不说话。她觉得很怪，他们怎么用这样的眼色瞅着自己，难道是自己哪方面做错了呢？她这样想了一下，但似乎是在几秒钟时间里，她突然感觉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后来，她就看见了他，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盖着一床白床单，被两个护士慢慢地推出手术室，他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他就是她的丈夫……
　　
　　 二
　　 雪花下得更大了，哗哗哗地像一个个棉团一样冰凉地扫在人们的脸上。温度也在急骤下降，厚厚的面包服竟然一点也不御寒，皮肤上都冻出了一层层鸡皮疙瘩。
　　 一些工人开始骚动不安起来。有的人不停地跺着脚，脚板心冰凉而麻木了。有的人使劲地搓着双手，指头红肿僵得夹不住烟头。还有一些人离开了县委大院，跑到大院门口的墙跟底下，那里有一排宣传栏，有前出檐。
　　 有人拉了她一把，问她要不要也躲在墙根底下避避风雪呢？
　　 她穿得太单薄了。一件洗得很旧的小棉袄，还是工厂过去发的工作棉衣，那种蓝色的纯棉布，面子上缝了一道道线杠，上边还有一圈圈永远也洗不去的油汰污渍。她瘦小的身躯就裹在这单薄的棉衣里，早就冻得直哆嗦了。她想跟他们一块儿去墙跟下。但她朝老诸和老马那边望了一眼，看见老诸和老马还在和那两个领导比划着，他们说几句，老诸和老马又说几句，还好像争吵得很激烈。她的心不由得就跳到了喉咙上，她担心他们会吵起来，最后把事情闹僵了。她没有跟那几个人跑到墙根下，她那也不想去了，就想站在这里，能把老马和老诸那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她为老马和老诸捏着一把汗。
　　 她的胆子太小了。
　　 是的，从当工人那时到现在，她的胆子一直很小。她是从农村招工来的，那年县里招亦工亦农，村子里分了两个名额，本来轮不到她，可是那两个名额让村里的那几个干部打破了头，后来就把名额给她了，她是烈士的后代，烈士陵园里还有她爷爷的墓碑。刚进厂当工人那天，她穿着娘给她做的小红袄，扎了一对小辫子，老诸带她上车间，她一路上都不敢抬头瞅师傅一眼。她在车间里，从不跟人家争高低，看见人家吵架就躲得远远的，有时见到一只小老鼠也会吓得大叫起来。她就知道埋头干活，每天都比别人上班早，来到车间里，打扫卫生，提水，擦车床。后来，她出徒了，当师傅了，也带徒弟了，她还是这样。她想不起来跟谁红过脸，吵过嘴，她能让就让，不能让就躲。她牢记娘的那句话：让人不算吃亏。丈夫死于那场爆炸事故后，有人对她说，你应该去县委找找，诸厂长是因公而伤亡的，他的伤亡不能按意外事故对待。她知道因公伤亡与意外事故伤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虽然发的抚恤金差不多，可是因公伤亡让人听起来舒坦。当时，工厂领导为诸厂长的伤亡定性，也进行了研究，还专门报请了县委，但是上边下来的事故检查组最后做出的结论是违规操作造成的人为事故，诸厂长还要对这起事故负主要责任。这一结论，迫使县委也不好做出其它的决定。但是，如果仔细分析上边检查组的结论，也漏洞百出。因为，当时，对合成塔带压检修，国家颁发的操作规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诸厂长他们当时把合成塔的压力降到了五十公斤，这也是在允许范围之内，没有违犯操作规程，主要是那颗不合格的镙丝突然被拧断了，才造成了这场重大的事故。因此，她完全有理由再找县委做出新的决定。可是，尽管大家都劝她去找县委，但她还是没有敢踏进县委这所大门。她害怕见领导，平时在厂里，见到厂长书记，都感到心慌，何况上县委呢？再说，这么多年了，她还不知道县委书记是谁，县长是谁……昨天，老诸来找她，告诉她明天早上要到县委去上访，她当时心里就打了一个战抖。如果她不是听说老马老诸和全厂的职工都去，她要命也不会参加。是的，在她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跨进县委那个大门半步，也根本不知道县委是干什么的。她倒是知道经委，那是因为丈夫还活着时，经常上经委开会，经委管着他们这些国营企业。除了经委，她还知道劳动局，因为她参加工作是先到劳动局办理的招工手续，后来她又知道他们上交的养老金，也都在劳动局存着，退休之后，就可以上劳动局领养老金了。可是，现在老化肥厂已经破产，化肥厂也不属于国有资产了，她们这些老工人，有的退休了，有的内退了，有的不够退休也不够内退年龄的，还在厂里上班，但是他们的养老金没人给交了，问谁谁也说不上这事应该怎么办。他们也问过劳动局，劳动局领导告诉他们企业负责人不给交养老金，这是不对的，是违法的，有劳动法明文规定，你们这事还得找企业负责人商量。但是，怎么商量呢？他们现在的企业负责人就是老板，老板是一人说了算，也不用和谁开会，和谁商量。虽然企业还挂着着党委和工会的两块大牌子，但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都是给老板打工的。老板说，目前企业还没有钱给他们交养老金。党委书记和工会主席只好好点点头说，那就等到企业有效益再说吧。因此，工人们就想不通了，没改制的时候，虽然工资发不出来，养老金也老是拖欠，但厂长书记还会卖了工厂的废铜烂铁和旧设备，先给工人交上部分的养老金，要不上银行贷点款，一人发二百三百的，过个年。可是，现在改制了，废铜烂铁和旧设备都是老板的，上银行贷点款，老板也舍不得先给工人们交养老金。于是，他们就感到没有希望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县委来上访了。
　　
　　 三
　　 她这次真的是第一次上县委的。是的，是第一次。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县委的大院子挺大的，前边是楼，后边是楼；还有一个大花园，里边种的花草树木也挺好看，有的树就像女人的烫发，一个弯一个弯的；还有一些树，冬天都不落叶，肥肥绿绿的宽大叶子，像上足了化肥。她还看到县委大楼的窗户外边，都挂着一个个制冷机，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很好看。制冷机上还蒙着一层层厚厚的白雪，挂着长长的冰凌，有的滴着水，有的冒着热气。她还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的胆子竟然变大了，敢当众站在那儿，还敢东张西望。来得时候还担心自己见到那些领导，会不会吓得躲到人后边，但现在她很想看到县里的领导，特别想看看县委书记和县长是什么样子。虽然她在县电视台播出的新闻节目里经常看到，可那总归是画面里的人，不是真人啊。然而，她在院子站了大半天，也没有看到县委书记和县长，甚至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什么领导走出来，只有那几个穿标志服的保安始终不离地站在他们身边。她想，是啊，外边太冷了，他们没有什么事，出来干什么？还是躲在屋里暖和啊。但是，尽管外边太冷了，那些工人都跑到大门口的墙跟底下躲雪，还一遍遍喊她也过来。她还是说，不冷。我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吧。其实，她不是不冷，她穿得那么瘦小单薄的棉衣，比任何人都冷。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的原因是想站在这里，就能一直看见那边的老马和老诸。看见他们，就觉得心里温暖、踏实；也觉得自己陪着他们一起受冻，是应该的。她还有些不放心，老马和老诸容易感情冲动，万一他们和信访办的领导吵起来了，站在大门口的墙根下，什么动静也不知道了，她也能给他们通风报信。
　　 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身份，有点像这几天晚上正在看得那部电视剧，名字叫“证明的记忆”，里边有个周尚文和肖汉生，这两个人都是共产党员。而她呢，就是那个女扮男装的红石。她现在紧紧地跟在周尚文和肖汉生身后，保护着他们，时刻防备着被那个叫林什么的叛徒发现，他已经出卖了我们好多的革命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