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声声慢(散文)
那一天差点就成了节日,我12岁的妹妹被安庆市黄梅戏剧团破格录取了!喜讯传到小村牌楼的时候,连躺在床上等死的高大娘都被惊醒了,老人家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她精神抖擞得有些过分,令人疑心,与她的年龄一点都不相称。
高大娘的出现使喜庆的声浪达到了沸点。高大娘拳头大的脸上,堆满了压倒一切的、令大家黯然失色的光芒。海佬——我的妹妹——作为主角其时还少不更事,她还不能够懂得进入安庆市黄梅戏剧团对于一个乡村少女的全部意义。因此,当她若无其事地坐在黄昏的门槛上,且有些惊骇与茫然地看着回光返照般的高大娘时,我们都看见高大娘古里古怪的眼色,接着又看见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重新站起来的高大娘至少又老去了十岁,以至于她已经不会掩饰自己对一个孩子的妒忌了。我妈小心翼翼地接住高大娘,手里仿佛端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高大娘坐稳了,看着我妈说:“四娘啊,我老的时候,让海佬给我唱黄梅戏吧?”
我妈脸上的喜鹊很快就飞走了,而海佬则跳了起来,脸上全无人色。惊慌失措的海佬让我妈找到了逃遁的借口,她终于得以丢下高大娘,小跑着捉住了海佬的手。一屋子的人很快就散了,高大娘的一张老脸憋得血红,腰弯成了虾米,一个劲地咳嗽。
妹妹动身去安庆那天,村子里的人又都齐匝匝地来了。他们把所有的赞美都毫不吝啬地送给了妹妹,德高望重的瞎二爷甚至断言,海佬一定能不负众望,成长为继高大娘之后的另一个黄梅戏新秀。瞎二爷的断言几乎就是盖棺定论了,毫无疑问,“继高大娘之后”,“小村牌楼必将因为海佬的出现,而将黄梅戏再次推向一个新高潮。”
高大娘早年也唱黄梅戏,听我妈讲,高大娘之所以没能成为“七仙女”,是因为她过早地下了凡。然而下凡的高大娘却没能遇见命中的“董永”,至于她怎么会落草到牌楼,已和老人的年龄一样无法考证了。那些年月里的高大娘有着足以与瞎二爷比肩的威望,她唱《补背褡》、《告粮官》,也唱《打猪草》和《纺棉纱》。高大娘唱的是花腔,但记忆里,她一直没唱过黄梅戏的经典曲目:《天仙配》和《女驸马》。而《天仙配》和《女驸马》,最适合于花腔。
妹妹去安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黄梅戏依然一知半解。尽管在此之前,黄梅戏已经进入了牌楼和我的个人世界。村里许多人都会唱黄梅戏,连外来的小媳妇,渐渐也学会了甩一甩并不存在的长袖,粗壮的腰肢,在黄梅腔里吃力地压了下来。寒冬腊月的时候,夏夜纳凉的时候,一个村子都飘荡着声调不一的黄梅腔。男人唱“主调”,女人唱“花腔”。瞎二爷最是本事,他居然能提着嗓子,唱下整曲《牛郎织女》,而且操的是“仙腔”和“还魂腔”。瞎二爷七十大寿的时候,在高大娘的指导下,大姑娘和小媳妇们专门排了一场黄梅戏,三个人负责演奏打击乐器(一个大锣、一个小锣和一面牛皮鼓)并参加帮腔,另外七个人则专门演唱(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黄梅戏“三打七唱”)。歌词据说是高大娘自己编的,但具体唱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确了,只有这么几句我现在还能哼唱——曲调套用的是现代戏《春暖花开》——
“古稀二爷热心肠——啊!
热心肠,恩情乡亲记心上——啊!
记心上;古稀二爷过大寿——啊!
过大寿,全村老少喜欲狂——啊!
喜欲狂……”
每次哼出这几句,我都会遥想起那晚的场景:瞎二爷眯着眼睛,两只手合打着节拍,全世界的幸福都堆在他盘根错节的脸上(愿瞎二爷在天堂安息);我妈、五婶以及满面红光的高大娘彼此手牵着手,一个个热泪盈眶……在这样的遥想里沉湎,我是幸福的,每次,我都感觉到灵魂的震颤。这让我感到:隐匿的乡村,许多事情就这样“在着”,你不知道,不了解,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在。正是这一点使世界像个巨大的迷宫,世界“在着”,“在”得神秘莫测,“在”得意味深长,同时也使我们产生出一种好好活下去的良好愿望,以便更好地了解它。
对黄梅戏的真正入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候,妹妹已经回到了牌楼。她终于没能承担起村民们的重托尤其是高大娘赴死般的热情与厚望。进了安庆市的妹妹发现,较之“凄凄、惨惨、切切”的“宫、商、角、征、羽”,自己更加热爱载歌载舞的费翔。这年的春节晚会,费翔——这个漂亮的混血儿点燃了冬天里的一把火,于是,安庆市黄梅戏剧团里的一个花腔演员说起了梦话。好在妹妹的梦话到牌楼就戛然而止了,重新背起书包的妹妹很快就意识到,从小村牌楼到美国好莱坞的道路,比思念还长。
妹妹的任性,使她最终没能成为一名黄梅戏演员,遗憾的是,一直到今天,她也没真正见过一次费翔。但妹妹的出格之举并没有因此而被大家所忽略,尤其是高大娘,一直到她临终之前,妹妹依然没能得到她的原谅。高大娘上气接不住下气地数落着妹妹,“你、你、你这个小X,唱、唱黄梅戏啊!”命悬一口气的高大娘一面诅咒着我的妹妹,一面哀怨地逼视着我妈。在高大娘哀怨的眼神里,我妈终于忆起那个差点成为节日的日子,以及高大娘说过的那句话。醒悟过来的我妈浑身颤抖,然而当她吞吞吐吐地说出高大娘的愿望时,居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让海佬紧张得无以复加,几乎要先高大娘而死。好在那时候小村已经有了磁带和录音机,于是,在高大娘幽暗的卧室里,死亡的气息如黄昏起落的蝙蝠,和余音绕梁的黄梅戏回旋在一起。
《天仙配》一曲终了,高大娘便咽了气。
那是我第一次在葬礼上听见黄梅戏,也是迄今为止惟一的一次。
高大娘的过世终结了小村牌楼的一个时代。而高大娘的逼仄的棺木,也使大家进一步意识到,在这个寒凉的小村,谋求一口豪华的棺木显然更为具体与实际。如果没有录音机和磁带,真的很难想象,高大娘的葬礼会糟糕成什么样子。
录音机和磁带的出现,影响了人们歌唱的方式,并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口口相传这个说法的信任与依赖。毫无疑问,即便是在小村牌楼这个巴掌大的世界上,人们也开始相信,最动人的音乐应该由磁带来流传,真正的永恒只能借助于磁带而存在。因此,当录音机里的《女驸马》响彻小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成了哑巴,浩荡的自卑与没有出路的自怜像受惊的乌鸦,黑压压地飞升了起来。与磁带里发出的美妙音乐相比,人们终于发现,瞎二爷唱的《牛郎织女》居然有一半都不着调,而高大娘和海佬的黄梅腔也就那么回事……说到底,录音机是一个世界,而牌楼,是另一个世界。只不过录音机这个世界被世界外面的人贴上了标签,而牌楼这个世界,已经被外面的那个世界给忘了。
这样的事情外面的那个世界见得太多了,文明系统和话语系统的持有者都属于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都是严格的排除论者,在他们的眼里,世界只能是他们规划好的那个样子,规划外的一切,都只能被遮蔽,或者是掩埋。这一点在高大娘的墓碑上得到了证实。多年之后,我看到,高大娘的墓碑上这样写着:
“故显妣高刘氏之墓;生卒年月:19XX年——1991年”。
如果高大娘还活着,我相信,这个没有名字的享年不详的老人,一定会再死一次。
世界“在着”,并将继续存在,但盲诗人荷马已不复存在。
到情愿回到过去,每天就是一盘磁带,打开电视就是《西游记》,过得简单,但快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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