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节去郊区母亲家过除夕，吃完团圆饺子，我和妻子、儿子穿戴严实步行回家。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但远处还能传来稀疏的鞭炮声。走在农场的雪路上，我们三口人被家家户户灯笼或彩灯的祥和笼罩着。
　　 冷不丁，一家门口两个跳动的光亮神奇地映入了我的眼帘，那光亮是那样熟悉，是那样温暖，我被那跳动的光亮震撼了，那不是我小时候家里冰灯跳动的灯光吗？我快速走了过去，那果然是两个圆圆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冰灯。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楼区生活多年，我原以为小时那明亮的冰灯早已消失了呢！可在这偏远的农场，它竟又意外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圆滑滑的肌体，一点都没有感到冰冷，相反，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倏”地流遍了我的周身。
　　 自小我就生活在北方的大山里。每当到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冰雪就会霸道地统治周遭的一切。大人们在林场劳作，我们小孩子便猫在屋子里盼年，春节一到，家家户户开始忙活起来，当然糊灯笼是必不可少的。我家除了和别人家一样糊一个又红又大的灯笼外，父亲总是在腊月二十九晚上冻两个冰灯。
　　 那时的冰灯，制作方法十分简单：把水倒入桶中放在屋外冷冻，水未冻实之前把桶移到屋里略微加热，使桶与冰坨自然分离，然后拔出冰坨，凿开顶心，倒出中间未冻的清水，成为中空的冰罩，将油灯或蜡烛放入底座，便不会被寒风吹灭。
　　 每到春节，虽然家家户户都在冻冰灯，但父亲冻的冰灯要比别人家明亮，里面一点气泡儿都没有，点亮之后可谓冰清玉洁，玲珑剔透。林场的人们都在纳闷，冻冰灯也用不着什么技术哇，为啥老夏家的冰灯就那么亮呢？每每这时，父亲总是笑眯眯地装作深沉，后来母亲把秘方说了出去，那就是做冰灯的水一定用大锅烧开，等冷却以后冻出的冰灯就没有气泡了。
　　 最有才的是前院赵柱家，他把夏天做的马莲蝴蝶标本放入水中，冰灯冻好之后，里面的蝴蝶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从那以后，玩伴们都把夏天逮住的蝈蝈，蚂蚱，花盖虫和蜻蜓之类的东西晒干保存好，准备放入春节的冰灯之中。
　　 为了给冰灯添彩，还没有放寒假的时候，我就在班级偷回一瓶老师用来批改作业的红钢笔水。等父亲做冰灯时把钢笔水兑进一些，冻出来自然就是个红彤彤的冰灯，后来玩伴们知道其中的秘密，也都开始偷老师的红钢笔水，弄得老师防不胜防，只好把红钢笔水放到办公室。即便是这样，家家的大人也不会因此而训斥孩子，不就是一瓶钢笔水嘛！也不是偷钱，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大家一年的喜庆呀。
　　 大多数人都“偷”红钢笔水，但也有“偷”蓝钢笔水的。有一年邻家小栓的爷爷去世，他就从老师那儿偷回一瓶蓝钢笔水。
　　 山里人有种说法，家里如果有老人故去，那就属于重孝，当然逢年过节就不能过于喜庆。不喜庆可以，但春节终归是要过的。春联可以不贴，炮仗可以不放，但灯不能不点，因为除夕夜的灯笼象征的是一年的亮堂，谁家愿意郁郁闷闷过日子？
　　 灯虽然可以点，但点灯也有说法，一般是第一年点蓝灯，第二年点花灯（即灯上糊红黄绿几种颜色），第三年可以点比较喜庆的粉色的灯笼。三年重孝过后，第四年便可以大红灯笼高高挂了。
　　 小栓的爷爷去世，头一年必须点蓝灯，所以在同学们争先恐后偷红钢笔水时，他却轻松地，大摇大摆地从老师那儿“拿”了一瓶蓝钢笔水。
　　 到了年三十，林场一片通亮，每家院子里不但要挂灯笼，而且还要在大门口放两个通亮的冰灯。林场唯一的一条街道便成了一条五彩的，温暖的长廊。林场的孩子们几乎全部出动，各个帽子上都挂满白霜，在那温暖的、祥和的长廊里玩闹，嬉戏。
　　 这时的冰，与那个肃杀的“冷”字绝缘了。那温暖的冰灯在呼啸的北风中温存着人们的心灵。仔细观察冰灯里的蝴蝶、蚂蚱和蜻蜓似乎有了热乎乎的生命，说不准什么时候，那些活灵活现的小东西们会从冰灯里钻出来，在除夜的夜空中欢呼跳跃、翩翩起舞。
　　 冰是寒冷的象征，照理说冰灯也是寒冷的产物，但冰灯却能给人带来温暖。冰灯的躯壳虽然冰冷，但他的心脏是温暖的。人都说水火不相容，可冰灯却能把冷和热巧妙地结合起来。北方的天气是寒冷的，北方的人们却是温暖的，这样说来，浑身滚烫的北方人能在寒冷的北方安然生活就不足为怪了。
　　 前些年我在哈尔滨进修，那年的元宵节我去兆麟公园看了一次冰灯。记得那年是龙年，而灯展的主题就是盛世龙年，整个公园都灯光闪烁，姹紫嫣红，各种冰雕千姿百态，婀娜多姿。那天晚上公园里人声鼎沸，照相机的闪光灯闪烁不休，我随着人群慢慢移动，冷不丁，我的手触及到了一个冰雕的表面，一股彻骨的寒气通便了我的身心，我不禁心头一颤，顿时产生一种“冰还是那个冰，灯已不是当年那个灯”的况味。愈发感觉到城里的冰灯过于冷艳，过于华贵。当冰灯失去了蜡烛跳动的火焰时，它也就失去了血色，失去了灵气。
　　 水是有生命的，因为它会流淌和腾泻。冰不过是睡着了的水，当水变成冰的时候，生命并没有示微；而冰变为冰灯时，更是生命的彰显和升华，它正用它那温暖的胸膛，驱散寒冬的沉夜，温暖着山里人的灵魂。
　　 过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把用过的冰灯放到院子的角落里，不再去管他。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那坚硬而又沉静的肌体又化作滴滴晶莹的精灵，回到大地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