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
1
我从天上下来,经过很长的时间和距离,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还有苍茫无际的蓝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还有巍巍群山的峰巅。
2
下台阶的时候月亮还在。今天要么是阴历十四要么是阴历十五,反正差不到哪儿去,你看那月亮就知道我没有错。周围一片寂静,漆黑和思念包裹了我,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时刻和那个地方,那个人。不能仔细去想,一旦那个影子开始出现,我就无法呼吸,于是,强迫自己不再深想,强迫自己去想刚刚听过的那首歌,强迫自己去想明天要考试的事情。
第一次爱的人。
思维总需要被占领,却不能和“类似”交上朋友。我是一个很容易就触景生情的人,相同或者类似的一切对我都是一个导引,很容易让我变得“轻易”或者“脆弱”。我一直企图让自己变得坚强和成熟一些,所以一直在放弃和追求。
你太自以为是了,知道吗?
是,我知道。自以为是之后我得到了许多。
从那以后我就害怕月亮将圆未圆的景象,从那以后我就害怕下雪又希望下雪;我害怕那种模糊的气息和暧昧的味道,我更害怕天只是阴着而没有丝毫动静的静止。我同样也是一个特别喜欢流动的人,可是我跟着也害怕月亮害怕晚上。我抬起头,我看着并要勇敢地面对将要出现的一切,尤其是冬天,尤其是在另一个地方。
还有一条印子,它跑到哪里去了?而且从此再也无法触摸得到。我只是一直向前,一直奔跑,所以新的印子又不断地停留了下来。当我从最后一个看是非是的台阶上走下,当看是非是的最后一个台阶,被我用自己的双脚渐渐彻底地离弃,当一切已成往事……
天还是蓝的,天总是蓝的,蓝蓝的天上也总是挂几颗冰冷的星星。一望无际的不止是过去,就连现在也跟着变得深不可测。他们在努力地扩张,努力地眨着自己疲倦的眼睛,用尽全身的气力去追索,就像我努力地不去想雪地里的那些脚步声和歌声,不想去翻看那些已经被大雪覆没的画卷。他们一个一个地临近又一个一个地远离。
人不得不明白,一切永无止境。
营院应该不是很空落,因为有月光,有拉拉树白杨,还有那些即使在冬季也不会衰败的草坪。因为有灯光,有人影,有淡淡的风声,还有一些业已过往却残留下来的美丽回忆。偶尔能听到穿越马路的一辆辆车声,看到一点点火星逐渐地消失,一两个哈萨克的小伙子嘴里衔的烟头是那么耀眼。他们肩搭着肩一起向前,并且从单位的大门口经过。他们的笑声和快乐如同一条印子,留在这静止的时空之中。
这时,我就站在营院中央。一个人。
3
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我从疲倦和困顿中苏醒过来,卸去耳朵上从沉重的耳机里传出的感伤,所有的感官已经麻木,音乐不过是一种只起暂时作用的麻醉剂而已。于是趴到桌子上去看时间,我光着身子只穿一个背心和裤头,往日在军校的习惯并没有因为参加工作而发生一点点改变,脚上还穿着那双军袜,手机亮后,时间直接指到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上午两点。某一个钟点。
其实不止是时间,也不止这么简单,因为多少个这样的时刻已经走过,因为多少个类似的日子已经遗忘或者被遗忘;很少人知道也很少人被知道,很少人留下也很少人被留下。我们只是都习惯性地躺了下来,将枕头垫在后背上,不开灯,静静地躺或者坐着。
在一个人自己寻找到的那个孤僻角落。
窗子外面声光控开关控制的白炽灯光还亮着。我知道自己听到了一个两个脚步声,刚刚有几个人从那儿经过,他们的说话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过于喧闹。我得感谢这些喧闹,仿佛有了这些我才清楚生活正在继续,仿佛有了这些我才知道我正在爱和被爱着。
一切都还活着,它让你明白得就这么简单。
这么晚了他去干什么呢?是工作得很晚刚刚从办公室出来回家,还是刚刚脱离家门去干自己白天没有时间干或者是不能干干不了的事情呢?
一切只是一种怀疑或者猜测。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只是刚刚刮了一阵东北风,也许只是几只夜虫吵架了呢。
不知道睡着了没有,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只是朦胧地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我看见了那个印子。我对这句话不表示怀疑,因为我分明也看见了那个印子。它一会儿挂在对面的墙上,一会儿又跑出门外在雪地里流浪;它一会儿坐在桌子上或我的被子上对我微笑,一会儿又跳进深夜,头也不回地鬼哭狼嚎。
于是我就立即起来打电话给另一个人,我摸了半天才算摸到手机,拨通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我说:“快去,那条印子出来了。快去,那条印子出来了。”我立刻跳下床,急忙打开房间的灯,然后胡乱地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我在楼道里使劲地喊:“出来了!出来了!”
那条印子,它终于出来了。
于是我爸爸妈妈就去找,于是我去找,于是战友们也去找。所有的人都从房间里跑出来,所有的梦都开始在那一刻断裂。
有人在熟睡中骂道:有人又发神经了。
雪就铺在地上,平平地躺了一地,白得让人晕眩。二十厘米的柔软将微弱的白炽灯光反射在我的玻璃上,反射在这样的夜里,反射在每个人自己的伤口上。于是伤口裂开,裂开的同时还有我的记忆和爱,它们都变成一条条的水印,当我想要去抓它的时候,它们已经走开。一刹那间就跑得那么远。
我转过头透过玻璃朝夜空看了一眼。
好黑的夜!好大的雪!
记得有人曾对我说过早点休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考试。于是我听她的话,不再写东西,不再看电视,不再打电话,不再发短信,不再工作和怀念,不再熬得很晚,不再弄得自己两只眼睛都无法睁开。我早早地就洗漱上床睡觉。我听她的话,我一直都在这样做。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单薄的身子裹得紧紧的,我不能容忍风的力量和无情,所以让自己的生活和身体尽力不留一点点缝隙。
我趴在窗台上认真努力地去回忆和想。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当初和现在对我说话的人究竟是谁;她是怎样对我说话的,她在对我说话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的,当时,她身边是否还有些什么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这时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些人。我肯定,我想起这些人的同时我的眼睛就不自觉地湿了,还流了一点点眼泪。
下雪了。你看见雪里的那些印子了吗?
你看那些印子,是脚印吗?
不,不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会经过时间,因为在时间里挣扎的不止是人的双脚。
那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不用着急,你什么都会知道。
4
我从天上下来,经过很长的时间和距离,我来到这个世界。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苍茫无际的蓝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巍巍群山的峰巅。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见太阳,和峡谷的烂漫色彩。我将那众多的星球尽收眼底,我是至上的主宰。
5
不知不觉就回到了那个叫做闫岩的农村,那是一个很穷很穷却充满幻想的地方,我喜欢待在那儿。那里的房屋、树木、花草和人们,都过于古老;甚至感情,甚至生活,甚至仇恨和期待,也都过于古老 。可是那里的人们淳朴而善良,那里的环境美丽,生态保持也比较好,所以那是一个适于我生长和融化的地方,所以有一刻我就在那儿停留下来。
那时,有一个刚刚满六岁的男孩。那时,也是个夜,也是个雪的世界。那个男孩刚刚吃了自己给自己过生日时亲手煮的荷包蛋,嘴里的余味还在唇间荡漾,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沾着一些些黄黄的没被打扫干净的残留物质。
他把碗洗干净放好之后,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他站在雪地里自己对自己说,我妈妈她一定会回来。
浓浓的黑色就是整个世界。我要说的是,那时并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只是静静地一个人在这个农庄里停留。我走过田野,走过高低不等的大棚,走过一群正在忙于收购或者被收购的人群,走过一条条长长弯弯的田间小路,走过一棵棵骨瘦如柴因为寒冷而颤栗的白杨,走过那个几近于毁灭却还死死挣扎的城门,走过每个农户从玻璃上透露的昏黄而破落的门房。
有一个人从那个男孩的门口走过,那个人年纪不大,看得出来他也是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当他经过男孩的家门口时,男孩跑过去拦住了他,他就站在那个男孩的面前,他们互相阻止着对方,彼此都像是一个铜墙铁壁,可是这两个铜墙铁壁却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铜墙铁壁怎么会说话呢?铜墙铁壁怎么会说话呢?所有的铜墙铁壁都一样,因为他们在阻止,所以他们必须前进。
你要干什么?
一个铜墙铁壁并没有回答另一个铜墙铁壁的问话,他只是又跑回去坐在了家里的那把木头凳子上。屋子里真冷,真冷的还有他屁股下面的那把凳子,已经三九了还没有烧炉子。妈妈说还是不烧的好,省钱。妈妈说的话从来也没有错,妈妈怎么会错呢?要不然,他哪里会去上学?又哪里会有新衣服穿?其实,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一点点也不重要。即使他的上牙已经和下牙开始战斗,即使像这样的雪天他竟然还异想天开地对妈妈说:
妈妈,我只要穿一件衬衣就行了。
于是就有人说,这男孩的脑子一定有点毛病。
门开着。二十五瓦的光茫照着整个破旧的四合院,灯光从高处洒落下来,直接就充斥了所有的角落。淡淡的,暗暗的,照在我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温度和热量。我是那么勇敢,敢向火苗发起进攻,敢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待到明年春天临近,敢在男孩的身上形成自己的颜色和状态,敢和自己或者自己的同伴磨擦并发生矛盾,敢杀身取义舍生成仁。
这就是我。
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有的地方还是看不到。因为灯光太弱太暗了,光线到不了那些地方,因为他的眼睛还不够明亮。于是他就站起来,他一直睁着自己偌大的眼睛朝门口看,朝黑夜看。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除了雪还是雪,一片刺眼的白。奇怪的事情是,刚刚那个男孩走过去以后,雪上面居然没有留下一点点痕迹,一点点什么都没有留下。奇怪的是那男孩,他居然敢站在他的面前,敢和他一样一句话不说地那样看着他,和他对视。
为什么他走过去以后雪还是雪呢?为什么他和我一样看起来脑子似乎有点毛病呢?
问题的答案并没有揭晓,而且也不会被告知。可是雪还是飘飘洒洒地下着,看起来,雪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管了。已经下了两天了,好像还是没有要停的趋势。邻居李奶奶拄着拐杖,不知道是走了过来还是跑了过来;她的影子从大门口怎样出现又从大门口怎样消失,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像她这样的老人,她什么也不可能得到。
她对男孩说:“鹏鹏,你李爷爷快要老了,你全叔叔到深圳打工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你赶快过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如果没死,他可能就要喝水。要是他要喝水,你就把我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瓶白糖水递给他,让他自己喝。喝完水以后,他一定会问我干什么去了,要是他真的那样问,你就告诉他说我死了。”
奇怪的是家里没钱还会死人。
事实是谁都会死,谁都有要死的一天,只是这一次轮到了李爷爷。我就站在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个人,李奶奶在门外面待着。她说她不会进来,不会看这个狠心得没有一点点感情的人。她说这个男人身上没有血,或者他的血从来都是冷的,因为他全身已经僵硬了,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点点温度。他就那样平平地躺在他家的那个破旧而硬硬烂烂的床上,他张着嘴巴。
他要说话吗?可是他要说些什么呢?他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李奶奶站在外面的原因并不像她所讲的那样,只是因为她不够勇敢,她没有和我一样的勇气和胆量。所以在她的世界里仅存在很可怜,而我呢,就完全和她不一样了。只是李爷爷前天还活蹦乱跳的呢!他前天还对我说:“你来吧,你来了明年就会有个好收成。”
可是,还没等我来到他的身边,他就走了。多少事情都是这样快和遗憾啊!
我爸爸妈妈不见了,我全叔叔不见了,李奶奶也不见了,连同我自己,连同那些陌生的人,他们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吗?
没有人给我答案。妈妈昨天和爸爸,卖了整整一天满满一架子车的萝卜。妈妈笑着对爸爸说:“我们过年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用买了,用白萝卜包的饺子比用肉包的好吃多了。”妈妈说,“过年有什么好的,给孩子买一身衣服就行了,人家孩子都有新衣服穿,我们的孩子也应该有。”妈妈说,“瞧瞧这些烂萝卜,卖上一辈子也买不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就连一双真料皮鞋也给孩子买不了。”
妈妈我不要新衣服。妈妈我什么都不要。
如果知道结果的话,妈妈,我发誓我绝对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可是事情并不像我说的这么简单,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一个人待在家里。要不然,我也不会在邻居李爷爷要死的时候听到李奶奶说到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