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美子姐姐，是在她二十二岁出嫁的时候。
　　 那时的她，一个美字是无法形容她的灵秀和漂亮的。
　　 一头长发，我想汉代的未子夫，也未必有美子姐的长发美丽吧，那么乌黑而粗壮的辫子，那么一袭瀑布似的长发，我这辈子唯一见过。
　　 一双凤眼，睫毛老长，翘翘的弯弯的，微笑的时候，我就想，仙女也是这么美丽的吧？
　　 一张鹅蛋脸，鼻子高挺又不失小巧，白晰的皮肤吹弹可破。那个时候，我心里那个羡慕，上天对美子姐姐太好了吧？真是惹人嫉妒呀！
　　 我去看她的时候，是对美子姐姐的弟弟英子有好感的时候，我们玩得来，就跟着他去看他姐，我看到美丽的美子姐姐是一个哭泣的仙女，她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滴，我看到她看着弟弟，把手放在他肩上，交待他要好好地听话，好好工作，那声音凄凉而又深情，让我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美子姐姐的弟弟回到我们单位的时候，一直默默不语，我还奇怪地看到，他也掉了泪水。后来我忍不住好奇，就穷追猛打，才从英子口里知道一件事情。
　　 原来，美子姐姐要结婚了，美子姐姐的妈就拿来一套瓷壶给她，那瓷壶掉了壶嘴，妈对她说：“你把它粘好一下，做你的嫁妆吧。”
　　 我感到震惊，这个妈对新婚的女儿，不会是诅咒吧？但是英子不愿说得更多。
　　 第二次和美子姐姐见面的时候，是在美子姐的家里。美子姐劝我们一起开心地喝酒，那时候喝的是香槟，甜甜香香的那种，没有什么醉意的。可是美子姐姐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对英子说：“弟弟，要争气呀！一定要争气呀！不要让人看扁了！”英子答应着，又掉泪。我就缠英子，问他为什么事这么伤心。 后来英子被缠不过，告诉我，美子姐姐怀孕了，可是流产了，妈说，活该，谁叫美子那么喜欢快活！听着这话，我心里也痛起来，这是个啥子样的妈啊？她的心怎么这么猥琐？
　　 后来，我和英子确定了恋爱关系，就不得不去见那个“妈”。
　　 见到她的时候，我心里就猫抓一样痒痒的难过，真是不明白，那么美丽的美子姐姐，那么英俊的英子，怎么会有个那样子的一个妈啊？她两只狼一样的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一只朝天鼻，一口烂爆牙，活脱脱一个另板孙悟空。只是孙悟空是正面形象，他心地好成了佛，而这个妈……谁知道呢？
　　 然后我知道，她是个后妈。美子姐七岁，英子五岁的时候，他们美丽的妈妈难产而死，不出三个月，爸爸就娶了这个后妈。
　　 这个后妈有点奇怪，她就是看着美子姐生气。美子姐八九岁的时候，那头发就乌黑，那脸蛋就好看，后妈常常当着美子姐，看着她，咬着牙说：“他妈的，我怎么就不能长出一副这样的好B面来？”这个时候，她那样子就是一只丑恶到极点的猴子，我听着英子恨恨的说词，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美子姐的父亲高大英俊，也很正派，但是后妈总怀疑他在外面有外遇，可是又不敢拿他出气，所以有气就撒在美子和英子等小孩身上。美子和英子为这事挨了不少的打，不是后妈打，而是爸爸打，因为她总是有理由在爸爸面前告状，爸爸每次听了总是火大。爸爸的手很大，很硬，美子和英子头上常常大包小包，痛得钻心。爸爸为了让这个家处处和谐，很相信这个妈，这个妈在他面前也表现得很棒，大度，对亲戚都大方，亲戚们都纷纷说她好。对爸爸也是照在得无微不至，不论去哪里，这后妈总是如影随形，大秀恩爱。当然回到家里为了吃醋吵架是另外一回事。
　　 那个时候日子都过得很拮据。美子姐每天都穿得很破旧。好心的邻居们看到这样子，就怜悯地拿了一点衣服给美子姐穿。后妈见美子姐穿了好看的衣服回来，就找到邻居质问：“我哪个地方对她不好了？要你这样劳神？！”吓得邻居立即将衣服收了回去。美子姐只得又穿着破旧的衣服去上学。然后后妈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好看的衣服告诉邻居们，“不知道这女儿怎么回事，我给她的衣服就是不穿，请邻居们说说她吧，让她穿得好一点也是我的心愿。”于是邻居们就都用怜惜又奇怪的眼神看看美子姐了。
　　 我知道这些故事，是和英子结婚了的一个晚上，英子在半夜突然大哭起来，口里一直在喊，“天啊，怎么得了啊！不得了啊！”
　　 我把英子摇醒，问他做了什么恶梦，英子一边流泪却不肯说。后来经不住缠，说梦见姐姐被妈妈掐死了。我就呸了一声说你乱想什么！
　　 然后英子就跟我讲了好多小故事，上面就是其中之一，然后又讲了一个让我咬牙的故事：
　　 那个开始有些寒冷的深秋天，美子穿着硬硬的塑料凉鞋，站在灶前洗碗。
　　 她婷婷玉立。
　　 后妈不知从哪里回来，心中很不高兴，因为她看到美子的爸爸和一个高大美丽的女人在一起说话。后妈气冲冲地跑回家，看到美子。
　　 “妈妈，回来啦。”美子瑟缩了一下，还是叫她以示讨好。
　　 后妈没吱声，走到美子面前，看了她半天，然后，她那双穿着皮鞋的脚踩到了美子穿着硬塑料凉鞋的脚趾。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后妈的脚狠狠地踩着一个点，还转了一圈。
　　 美子痛得钻心。感到脚指骨都断裂似的。这种痛，从此怕是要一生伴随美子，因为讲到这些，连英子也流下泪水。十几年了，我依然记忆犹新。
　　 我开始怕见后妈，尽管于媳妇而言，她只是婆婆，没有两样，而且这婆婆待我还算不错。因为她见我和英子生活困苦，有时也会帮着扫地，我怀孕前还吃过她买的鹿胎膏，我在家里住的时候她有时会泡好面用温水暖着怕冷掉，甚至还会为我们的小女儿打件小毛衣。想起这一点一滴，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恨她。也许我的长相很一般，这没有给她造成任何刺激，也许她想到以后的日子得靠媳妇，所以，我和她关系还算不错，一年三节和公公婆婆的生日，我们一直都表示着心意，记得孝顺，我还一直劝姐姐要放得开，都过去了。
　　 我不知自己无知的行为其实也伤害了姐姐，让她无助的心再一次感到孤单可怕。因为姐姐认为，后妈在和她抢别人的心，她用小恩小惠来拢络我们。英子有一段时间为此也很恨我，说我什么都不懂，说我很虚伪。直到英子哭泣的这个夜晚。
　　 然后我们回家过年，出现了两个小插曲，它让我更深刻地认识了后妈。
　　 我和英子被吩咐挂窗帘。我拿窗帘让英子去挂。英子瞪着我说：“不是这块！”我立即说：“是这块，她说了是的。”急切之间，我忘了把“她”改成“妈妈”。被后妈听见了，她突然冲了过来，那瞪着的眼珠子就像牛眼，鼓起眼珠子的神情仿佛我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那伸出嘴外的牙齿，让我想起美国的恐怖片。她用手指到我的眉毛，“‘她’来了！‘她’是你家的佣人！……”后妈不停地强调那个“她”把这个音拉得老长。我没听懂，等到后妈走了，我问英子，“她是骂我么？”英子哼道：“不骂你骂哪个？”我又问：“她干什么要骂我？”英子又哼，“她就这德性，鬼才知道！”这事就过去了，我是小媳妇，有事得忍着，不过现在对美子和英子兄弟姐妹们的感受有了切肤体会。
　　 过了两天，我看到英子没衣服，穿的都是几十年前的别人的衣服，就决定去为英子买。买来买去，给英子买的一条裤子裤脚太窄了，正好给英子弟弟穿所以也没必要退还。回家后，英子把裤子给了弟弟，两兄弟都很开心的样子。
　　 做梦都没想到，摊上大事了。
　　 后妈在里屋哭天抹泪，在公公面前告状，“她现在是长嫂，长嫂当母，现在这个家里，不必要有我存在了！她要插猛毛了！她要作主了！”
　　 屋子不大，我当时听见了，不由得惊呆。心里当然特别不好受。看到公公的时候，我低着头，感到莫大的委屈。公公说：“别理她，她发神经！”
　　 我知道公公因为我是媳妇所以才这样说着安慰我，要是我是儿女，说不定就得像美子一样挨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家人搞成这样子，我感到心寒。
　　 那天开始，我就和英子商量，“就是咬牙也得买自己的房子，不能跟这女人住在一处，太累太伤人了。”
　　 我和英子贷款买了城里的新房，住在里面，然后把爸爸妈妈请到家里来吃饭。后妈来一看后，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我们不知她为啥这么生气，后来才明白，原来我们的房子比家里的房子更好。家里的房是单位分的旧房，而我们是贷款买的新房。后妈又对爸爸咕嘟，这个时候美子姐就对爸爸说：“爸爸，儿子买了好房子，当爸爸妈妈的要高兴吧？”爸爸就不高兴地说：“高兴。高兴。”
　　 我们有时候也想念老父等家人，这个时候英子的爸爸又得了肺病，他每天站在阳台上盼望看到我们回去。美子就带着我们，一起去看他。我们在客厅说笑。每次到这个时候，后妈就会满脸不高兴地躺在床上，不泡茶也不做饭，气呼呼的像谁欠了她三升米还了三升糠。我们奇怪她为什么这样，后来是一亲戚道了真相，后妈说：“见到儿女回来，就病都不记得养，他眼里就只有他的儿女！”
　　 我们见回家没给老父带去欢乐，却只带去苦痛，所以，以后就慢慢地回得少。过年过节生日回去，其他时间就很少去。因为回得少，后妈骂人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心里生气，却又无可奈何。然后她就和老妈妈们一起打麻将，每天上班似的。小女儿在她那里住了一星期，看到她每天打麻将，就说：“婆婆，你每天就会打麻将。”我就拿眼珠子严厉地盯小女，怪她不懂事。岂知不盯还好，盯了，婆婆忽然生了大气，又呼喝起来，“我就是打麻将，我去东方打麻将，我去南方打麻将，我去很远打麻将……”念了一大堆。这一会儿，我才明白，原来她心里一直在怀疑我们在背后说她，她怀疑我小女儿嘴里的说词就是我说过的。
　　 后来公公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们去探病的时候，那些医生护士突然不屑地看我们。我们不懂这是为什么。后来回到家，突然不经意听着邻居指着我们家说：“这个家的老头子死了，肯定要大打出手，这家人几兄妹太没良心了……”后来又听得一熟人劝我们说：“你们回去就多拿点钱给她，免得她到处讲你们……”我们听懂了，也想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毕竟是晚辈，我们接受了意见。美子姐姐一针见血，“因为我们都大了，她再也不能打不能骂，心里不平衡，所以她就在外面说我们的坏话。”
　　 因为这件事，我告诫自己，不要听人家在说什么，要看一个人在做什么。
　　 公公病得奄奄一息。我们都请假在家里守着他，他的肺病转成了肺癌，很痛，我和美子就天天日夜守着，轮流为公公抚摸疼痛的地方。后妈一般都不进公公的房门。公公怕自己死去，她没人照顾，一直都在试探美子，期望她答应，原谅她，以后她也老了，好好照顾她。美子说：“该做的我都会做到，不该做的，爸爸就不要指望。”老父亲伤心地放弃了安排好后事的想法。
　　 过去，为了安慰老父亲，对喜欢打麻将的后妈，我们每个过年的时候，都会陪她打麻将守岁，没想到这奇葩后妈和我们守着快要断气的老父的时候，也提出要求，陪她打几盘麻将。这举动触怒了我们所有姐妹兄弟，大家沉默着没理她。这让她心中更是不平衡了。
　　 老父去世的那个晚上，悲哀无地的美子姐姐不顾劳累，要为老父多弄点爆竹，好让丧事办得热闹一点，美子姐走了不久，没想到后妈睡在床上突然又说：“父亲死了灵都不守，回去快活去了！”
　　 我怒不可遏，“美子姐是回去拿爆竹！”这个时候，我感到和她在一起的分秒都是折磨。
　　 老父死了。我们兄弟姐妹把他送上山，也许是前世冤孽，他这辈子死了前妻后就没再快乐过，可他隐忍着，宽容着。到咽气的时候，依然担心着后妈。老父是个有良心的人，因为他病着的时候，后妈服侍他，还算尽心。
　　 老父的担心没错，后妈果然够让人担心的。
　　 后妈依然和小叔住在一起。因为那是父亲的房子。小叔这年生了小孩，急需人帮着带。可是后妈说手痛，说她的老父亲需要照顾，从不施援手。小叔晚上要开车，妯娌在私企上班根本没时间，小侄子的照顾成了大问题。美子姐就白天上班，晚上带着小侄子。
　　 后妈可有意思了。自老父死后，一到过节她就不见了，我们打电话都找不着。她说她要回娘家照顾她的老父亲。而在娘家的时候，她就说在家里，要照顾小孙子，还交待小叔的妻，“以后我娘家人问我在家做什么，你们就说我在照顾小孙子。”其实在娘家，她也没多少时间照顾老父亲，而是在和老友打麻将。
　　 昨天小姑又来电话，气呼呼的。一问，才知她又听到别人传话告诉她，后妈在说她坏话了。这话是这么说的：也不知今年发生了什么奇迹，她（小姑）回来了，还给了钱。其实小姑年年过年过节都回去看了她，给了她钱，而且小姑是我们兄妹中搞得比较困难的一个，很不容易。
　　 小姑正要告诉我们后妈也在说我们。我不想听。因为这些八卦听得太多了，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嘴生在她脸上。她说了什么并不能证明我们做了什么，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我告诉小姑不要生气，一个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指望一个七十岁的后妈为你改变吗？你还盼望一个七十岁的老女人再生出爱吗？这无异于登天啊！
　　 如果后妈能像妈妈一样，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能问问儿女们回不回家团圆，在哪团圆？那该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啊！如果后妈不那么嫉妒，慈祥宽容得像妈妈，那该有多好啊！
　　 后妈，你为什么就不是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