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无法与现实重叠的时候，我感到了自己存在的尴尬，我不知道自己是存在于记忆中，还是存在于现实中。事实是，我存在于任何中，在记忆，也在现实，但我从不曾把我从记忆和现实这两个空间中抽离出来。那么，我该凭信了谁的指引，去相信那些曾经的历史，相信此刻的发生？我如何区分，我之所以在记忆，在现实，其具体涵义和指向？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些疲惫，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极愿是个简单的人，有简单的思维，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感情，简单的社会关系，而不是如此慌张地与自己狭路相逢，苦苦相逼，到达绝境，无从救赎。
　　 但记忆总是不依不饶地提醒一些事实，它们已经与现实脱离，甚至无法合拍，无法连续，无法重叠。又一次的尴尬让我不得不认真地对待如潮汐般奔涌而来的记忆。这些记忆，它成为我生命丰饶的组成部分，它们浸润着我的思想，我的情绪，我的生命，使我不能将它们从我身体里根除，也不能选择遗忘，或者转移，我只能循着它们的指引，一次次地让苦痛的，或者快乐的过去重现，然后在这样的夜晚里，感触到生命迅急的苍老和衰败。
　　 总是这样，第一个镜头闪回，温河便清喧喧地挂将出来。我很奇怪，记忆它是平面的，没有任何维度，可是，所有的记忆中的山峰，河流，树木，村庄，却都是直立的，是线与线之间的连接，它们从不曾像一张地图那样平展地，徐缓地铺开，让你低下头去安静地解读它曾经的光鲜。它们总是被时光的图钉挂将起来，在老旧的风中摇晃，带着暗淡而晦涩的味道，像一座百年老宅，破败，萧条，又摇摇欲坠。温河就是如此暗淡地被我接进现世的脑海里的。关于温河，许多人已经遗忘了它。它在上世纪末，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的小孩子，从不相信那条河它曾经存在的事实，他们总是跟胡子花白的爷爷说，你们真能编。
　　 记忆无法编排。我凭信着记忆给我的一切过去。那些老人们也若我一般凭信。他们不再跟渐渐长大的孙子们纠缠这个问题。谁都占理。孙子们的眼里，身边，是一个缺水的村庄，他们从一生下来，就被水的问题所苦恼，他们常常要随父亲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直到自家有了水窖，方消停。这些水从遥远的城市，或者更遥远的水库中来，全无意义。他们没有见过任何一条河流，甚至他们的梦里，都无法出现任何一条河流。可是老人的残梦，却总是被河流的喧哗声所惊醒，惊醒后的早晨，是一个黑暗的早晨，他们唆唆地穿衣起床，然后，感觉到心里的遗憾慢慢地移动，从许多年以前，到许多年以后，直到他走出屋子，向着温河曾经的方向，他才醒悟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河流已经消失。他想念那条河。人老了以后，这想念愈加频繁，甚至比想念早死的父母，想念年轻时的相好更来的频繁，更让他揪心。那些逝去的人，是可能相见的。而消失的河流，却不复重来。河流，成为他和后代最难以填补的代沟，他们无法跨越，也无法勾通，他们彼此怀疑，彼此讥讽。于是，温河，被分割成不一样的样子，一条存在，一条消亡。这便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那个被温河环抱的村庄，在今天的样子。可是，即便这个样子，它也无法完存，它被收买，不久也是温河的命运。
　　 我很庆幸，童年里曾被温河的水滋润过。这成为我的宝藏，被深埋至今。我或许会炫耀，但绝不出卖。它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种必须，我总是安慰自己，我是有村庄和河流的人。一个将根扎在村庄的人，他需要一条河流的浇灌和助长，他可以忍受饥荒，忍受愚昧，但他无法忍受自然的忽视。在那些阳光美好的村庄里，所有的人，都没有崭新的外套，没有可口的饭菜，没有丑恶的伎俩，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可以互穿一件衣，互吃一碗饭，还可以替别人养大孩子，照管庄稼。
　　 在今天我已经走向苍老的时候，我很想念那个瘸腿的大爷，他喜欢将我背在他的背上，给我摘野果，给我烧土豆，让我骑着黄牛过河。他没有孩子，他将我当作他的孩子，他从不希望我去回报他，他只是，倾其所有的给，我也心安理得地得。当我离开村庄，他常会向人打听我的去向，而我，从没有回去看看他，甚至连一句问候都未捎给过他。他后来死了。没有人替他披麻带孝，他孤独地走了。留给我的，是永久的遗憾和惋惜，无从倾诉。
　　 而我，到今天方明白，我是如何怀念那段在村庄里的时光，怀念那条河流的陪伴，怀念一个邻家大爷的后背。我最妥贴的位置，不在城市的任何一条巷子，任何一幢高楼之中，我的位置，该在乡下的某个村子里，像，一棵树那样，沉默地活着，直到死。
　　 最后一次靠近温河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我们在温河边行走，他看着那条细瘦的河，问我，为什么河里的水是黑的。是，那个时候，河里的水已经黑了，瘦了。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条废水河，它供上游的许多厂矿排放污水。我无法回答他。他印象的河流是画册上的河流，蓝，清，有红的花，绿的草，有蜻蜓，有蝴蝶，有小眼睛的蝌蚪，有长尾巴的小鱼，这样的景色我曾多次为他描绘，我说妈妈有条河，就像画册中这样美丽。于是，他才跟随我到达了小时候的村庄，靠近我记忆中的河流。可是，现实却是如此不堪的样子，我如何能向一个年幼的孩子说明一条河流的去向？说它被扼杀？被摧残？还是说它皈依？超界？所有的借口都如此牵强，我只有沉默寡言。
　　 儿子后来不曾有任何关于这条河流的印象，我很庆幸，同时又替他难过。我跟他心中关于河的印象，成为一种无法复制的事实，他的，我的，都不再可能一起存在。我们各自拥有半条河流，他那半条，是童话里的美好。我那半条，成为我生命的暗疾。我不能向任何人说起这样的疼痛是如何地难捱。我像所有的正常人那样，正视着温河的消失，灭亡。也像任何人那样，上班，逛街，喝茶，讨论爱情。但所有的夜晚，都不再平静如初。每夜，我都会在一种干渴中醒来，并不是身体缺少水份，而是我的灵魂干燥无比，甚至在有些夜里，会听见纷纷碎裂的声响，看到，薄如纸屑的器官，缓慢地张开裂缝。我的记忆，无法跟现实重叠在一起，安慰这些乱纷纷的夜晚，我看到许多个自己穿行在夜的深处，毫无目的地游荡，寻找。可是，没有一个小我可以回到许多年前的春天里面，取一瓢温河水来安慰渐枯渐老的心肠。我是一个疼痛的人类，无法在现世里找到安稳的托付。所以，注定是个缺失河流的人。
　　 温河边那个村庄，如今正在迁徙的途中，它每日被繁多的眼神觑觎，坦荡如它，难以顶了那样狼藉的名声，它没有任何自卫能力，它只能随村子里的人一起被迁徙。而它，又如何与人同？人们不过需要一个供给温饱的住所，而它需要的，却是根，是千百年依赖的气息。在没有温河的这十大几年里，村庄已经残缺不全，它无法完整地长存，它活着的半边身体，喘息，又忧伤，忐忑，又踌躇。它与温河相似，被埋葬，被瓜分，被消灭，无法安存于现世里。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它的此刻，永远无法跟我的记忆合拍，重叠，连贯。记忆无法消失，现实会，记忆无法更改，现实能。记忆与现实的区分在于，温润和残忍，完整和凋零。我无法知道，是记忆更让我热爱还是现实更使我揪心，我活在两个我之间，不知道到底保留怎样的自己才可能心安。我依旧是疲惫的，并将永久地疲惫下去。
　　 温河曾经的河道，已经是一条黑黝黝的公路了，许多的车辆，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无数的煤灰将我淹没，来自地心深处的震感撼动了我，突然感觉到了一条河流的疼痛，是那样的酸楚而揪心，那样地绵长而动荡。温河，在现实里消失了，它只剩下半条，存于我记忆和生命中间，缓慢、粘稠地流淌。它是疼痛的，像我一样，在春天的晚上，在雨水滴落的声音里，落下悲伤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