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明明花季少女却有点枯萎了，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一年。身体稍好一些，重返校园，学校把我安排到下一个高一班就学，正当我这个病包子，在讲台前不知所措时，一个低而沉闷的声音说，老师，我这里空着，可以不可让她跟我一桌？老师笑着点点头，说，去吧，你们俩都身体不怎么好，有事可以互相照应着。于是，我低着头，快步走向最后一桌，坐下后，与她相视一笑。她咧咧嘴角，什么都没说。
　　 之后，便是紧张而自然的相处了。她虽沉默不语，但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能读懂人的心，常常在我需要的时候，轻轻地递过来我需要的东西，那时我们都住宿，条件异常艰苦，而我常胃痛，她便经常去食堂给我打饭，有时要跟食堂的师傅要点稀粥，给我带到宿舍，晾凉了给我喝。有时我肺炎夜里咳嗽，与我一个床铺的她，也睡得很少，总是端着一个杯子，告诉我，喝点温水，明早去医院看看吧。
　　 那时，她像我的影子，又像我的姐姐，实际我并不知道，她那时风湿病已经很严重了。她有时皱着眉头，问她怎么了，她说，可能凉着了，腿有点酸。而我依然心安理得地吃着她从很远的食堂打回来的饭菜，然后又绕到很远的水房去洗碗。她不说，我竟然是粗心的，从没发觉。
　　 我们那个年代呀，男女生交流很少，尤其我们俩个，个性都不是很张扬的那种，又是农村孩子，骨子里既清高又怯懦。看到那些城里的同学，可以放学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睡觉，自由自在地与同学们闲聊着电视里的人物，我们羡慕得很，可是，我们只是活在自我的小世界里，不肯迈出一步，无疑，我们是孤独的，恰好，有她与我相伴，虽然话语很少，话题也从不深入，但我们俩总算不孤单了。
　　 我的高中时代，唯一能让我扬眉吐气的，便是语文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用毛笔誊写在大白纸上，然后高悬于教室的后墙上，每每引来外班的同学来问，哪个女生是我。那时，我就坐在教室最后的那个角落里，低着头，心里隐隐生出得意和惶恐，也很矛盾，这样的出头露面，是不是不好？
　　 终于，我的不同吸引了前桌的一个男生，每次课间休息，我与华牵手回到班级时，他总是快速地离开我的座位，脸红得像苹果一样，于是，在上课时，我便会在铺桌子的报纸上，找他的字迹，他的字很帅，是我们班最有文采的男生。他把李清照的词，一段段，录在报纸上，我常常在那些美丽的词句中，莫名欢喜，又莫名忧伤。
　　 那时，那个男生志最喜欢看《辽宁青年》，他每次看完，都默默无声地放到我的桌边，于是，我跟华便两个人抢着一本书看，有时，我看到杂志的扉页，那些狂舞的诗行，我会把书抢过来，然后独自享用。每每这时，华一改常态，从不让着我，于是，两个人为书为撕扯的事情，时常发生，常常闹得不太乐呵。
　　 有一次，我们俩个正抢书时，一张小纸条从书中飘落下来，华俯下身子，拾起来后，默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将书一把推给了我。不等上课老师马上来了，她捂着脸出去了。我追了出去，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自己回宿舍了。我回到班级，打开书，找出纸条看，上面写着：你的每一声咳嗽，都让我很难过，周六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姑姑是医院里的医生。如果不方便，就让华也陪你去吧。
　　 那时我才懵懂中知道，华也是喜欢他的。但之后，华好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她依然帮我打饭，帮我洗碗，夜里陪着我咳嗽。我们俩个从没提过这个男生的名字，我也是把这件事，放在心里了。
　　 不幸总是接二连三地宠幸一个人，高二那年底，我再次因为肺结核住院，因为当时此病属于传染病，医生建议我再次休学。华默默地帮我收拾好行李，帮我背着东西走出校门，一路无语，到车站，她替我买好车票，上车时，她递给我一封信。说，这是志给你的，别灰心，养好身体，我们等你回来。
　　 车子徐徐开动后，我扯开信封，看到志遒劲有力的笔体，告诉我，好好在家养病，过一段，他们会去看我。望着车窗外，华随车奔跑的身影，我默默流泪。而华的身影，还在远处，越来越小地立着，她挥舞的手，却仿佛一下子变长了，一直在我的心头不屈不挠地萦绕着。
　　 以后，常常收到华与志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详尽地向我描绘着他们的学习生活，他们春游了，他们暑期了，他们考试了，他们篮球赛了，我很少回信，我刻意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我想，我的无声无息，会不会给他们创造机会？不知为什么，虽然我很痛，但我希望他们好，似乎比我自己得到还要好。而且，那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重新回到学校，每天在家里打针，吃药，臀部上的肌肉，被针扎成了筛子眼，吃药，因为缺失鱼肝油，眼睛高度近视。而农务的繁重，更让我感觉无望，于是我自己在最后一封信里，言词犀利地说道：处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三角关系，感觉很可耻，鉴于此，我主动退出。之后，断绝了与他们的一切联系。
　　 实际那些，这些小儿女情怀，似乎称不上早恋，充其量只是些微妙的好感而已，因为世俗的眼光，和一些人的偏见，将这些美好的情愫，划到了不雅的区间，越是被遏制，却崩发出惊人的力量。
　　 等我再回到校园时，男生志，已经考到大学了，好多同学跟我说，自从我休学后，志从原来的名列前矛，慢慢颓废到不上课。又跟一些社闲杂人等混在一起，打架，还进过派出所。高考前半年，他的父亲来到学校，把一根绳子挂在了学校走廊里，以自杀相威胁，志同学才略略思悔改。紧赶慢赶，考到了一个普通大学，据说，来通知书那天，他一个人在操场上跑了十圈，满脸是汗，也许还有泪。但他从没跟我联系过。
　　 那么华呢，同学跟我说，她的境遇就更可怜了。离高考前还有两个月，她在傍晚时，没有同伴的她，一个人拖着风湿痛的腿，去室外厕所，被一个变态的恶魔挟持了。恰好附近有同学与老师听到求教声，飞速赶到，那个男人越墙逃走了。而华，这么一惊吓，受了点刺激，退学了。
　　 等我高三时，突然一个大雪纷飞的一天，我收到了华的信，她的信中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她向我描述，对方是如何在她患病期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相对于腿的酸痛，她更需要这种实实在在的温暖，她告诉我，她比我们大四岁，求学已经不适合她了，她让我参加她的婚礼。我还记得，那天，我与另外一男一个女生，在雪地里，走了20里路，赶到她家，她笑靥如花，带着我用饭票换来的红围巾，成了我们班最早的新娘。看到她的笑，我却一直流泪。我不知道，她的决心是不是对的。
　　 自此，四年无音信。我参加工作后，也是一个冬天，雪花飞声扬。华背着一一袋木耳，一袋蘑菇来看我了。那一天，成了我的节日，我说，我找咱们市里的同学，小聚一下吧。她说不要，只是想和我单独一起说说话。她脸色灰暗，却强装笑颜，我说去我们家吧，她也拒绝了，我只好找了个街边的小店，坐了一会儿。她一直笑着说自己过得特别舒适，物质不富，但精神上很富足。她说，我看到你白白胖胖，我也放心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飞雪的尽头，我还没有收回痴痴张望的目光。电话了其他同学，才知道，她老公得了尿毒症，同学们正在给他筹钱。放下电话，我便痛苦失声，要强的华啊，我是你最亲的同学啊，你怎么遇到这么大的事情，不跟我说一声呢。我从亲属朋友那里帮她筹到了三万元钱，她却始终没有来拿。
　　 之后，又断绝了联系。去年同学会，华单薄的身影远远走来，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问她说，你好吗？她说，结婚早有结婚早的好处吧，我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咱们的老战场，一中，而且，跟你们说，先头的那个男人撒手而去，你们帮我再找个男人呗。
　　 这时，男生志从后面走过来，举起酒杯，动情地对我们说，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致敬。酒至微醺，问我们，你们恨我吗？我们一口同声地说，不，我们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