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紧落紧落，卧铺车好歹也走了大几百公里，这雨竟一路没看到过断线。她不免有些后悔起来，早晓得这样子，万不该急忙急事地出来，自己一个人倒算了，只是还拖着个女儿，才刚五岁，遭孽呢。
　　 安安生生躺在她臂弯里的女儿，不知怎么的就咧嘴笑了笑，想是又梦见爸爸了。由于暴雨引发的山洪，国道被拦腰截断，让这车在半道上耽搁了两天，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久等不到两娘母，她爸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子？唉，女人叹了口气，心里在暗暗地求告天王菩萨让这雨住，保佑这一路再不要出现什么意外。
　　 急有什么用，这雨，仍是淅沥沥地洒，车，仍是慢吞吞地走，睡吧，眯上一会儿，兴许就到边了。
　　 也不知过了好久，她被女儿摇醒了，妈妈妈妈，到了到了，到爸爸工作的地方了。
　　 工作？女人觉得女儿的话有些滑稽，禁不住笑了，男人只不过在城里打工，靠卖死力气挣钱罢了，小孩就是小孩，根本不懂得打工和工作有什么区别，工作，在农村人看来，就是吃上了国家饭，打工呢，饭碗子还把持在老板手里呢。但女人不忍说破，她逗着女儿说，是啊，小娇娇马上就要看到爸爸了，高兴吧。
　　 “啦啦啦啦……”女儿早已经手舞足蹈起来。
　　 讲实话，要不是女儿一再哭着要见爸爸，她还真下不了这决心。毕竟，路远迢迢，不用说吃住，单单来回车费就要花掉男人半个月的工资。喊男人回家？那倒是容易，可再回头找事做可就难了，听男人讲，现如今满大街都是找工作的，还多亏男人身强力壮，好歹在建筑工地上站住了脚，更何况，还有一年多的工资被老板紧紧拽在手上哩。男人说，不搭帮着年轻时节有几两力气狠干个几年，多挣两个钱，等到年老力衰，怕是不开工钱只管饭都没人要了。
　　 女人听了这话，就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男人粗着嗓门柔声说，莫哭莫哭，你就带孩子来吧，我也想她呢，你在家里头也苦，就当出来散散心，男人说着说着就油起来，嘿嘿，我们有多久没那个了，你也得慰劳慰劳我吧……
　　 女人脸上顿时飞起了一抹红霞……
　　 红着脸，女人细细地捡拾起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一个很大的牛仔包，装的母女俩日常换洗衣物。下了床铺，女人整了整自己的穿着，那衣裤很朴素，早已不合城里人的眼，却很合她的身。之后，她给女儿换上了一件粉红连衣裙，裙子的前面缀着些细小花瓣，是出发前在县城里新买的。女人又从包里摸出把小木梳，细细地给女儿梳着头发，重新给她绑了三个小辫，前一后二，后面的两个还扎上了两朵小红花，很惹眼。
　　 这一切，女人做得很慢很细致。那时节，女儿出生还没满月，为了生计，男人就远赴南方打工。这么多年来，父女俩就再没正儿八经见过面，相互间都是从照片上得到的印象，很模糊。通过照片，女儿认识了爸爸，而爸爸呢，也是在看了寄来的相片后，才晓得女儿天生一双大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鼻子呢，又像是跟妈妈的脱了个壳，鼻梁微微隆起，秀气而又轮廓分明。
　　 女人背起背包，抱着女儿，慢慢地向站外走去，女儿的眼睛四处张望，不知晓是在努力熟悉这个新鲜的城市还是在找寻她的爸爸。
　　 女儿很沉，种了她爸那幅高大的身板，女人幻想着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女儿一把抱过去，呵呵着在空中举了两三下，再用晒得通红的脸紧贴女儿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她甚至听到了女儿被爸爸针一样的胡渣渣扎到时的哼哼声，疼痛但是快乐——可是，站内没有那熟悉的可依赖的身影。
　　 走出站外，女人惊喜地发现天竟然已经放晴了，靛蓝的天，缀着几朵白云，像自家的腊染，醉人，一向不知躲在哪里的太阳似乎也怕身子阴浸久了发霉，终于肯挂出来晒一晒了。刚刚落下的雨水，还没来得及被土地吸收，就被阳光一照，升腾起一罩雾气，清新得很，林立的高楼褪去了满身的污垢，像是才刚洗了个大澡，五色的玻璃折射着太阳的光，折射着雨水的光，给城市披上了一件崭新的彩衣——似乎老天爷也在为一家人的团聚制造着浪漫的气氛。
　　 女儿早就不安分了，她屁股扭着，小手摆着，口里不住哼哼，好啊，太阳公公出来了，太阳公公出来了，爸爸要接我们来了。似乎嫌哼哼尚不足以表达她的丰富感情，又呜啊呜啊地唱了起来。
　　 女儿的快乐像是梅雨天里的一盆炭火，烘干了女人被连天大雨浸得潮润润的心，男人没来接站的烦燥顷刻就消失了。许是忙吧，女人想，给城里人打工哪有在自家田里做活撇脱，想做就做，想歇就歇？再说，两娘母又在路上耽搁了几多久，按往常，前天下午就该到了，男人或许来接了站，没见到她们还不急癫？
　　 女人扫了扫四周，前面不远处正好有公用电话，她走过去，放下女儿，熟练地拨下了一串数字，看得出这号码她是用心记住了的，拨过应不止一回两回。号码是男人所在的建筑工地对门一家电话超市的，店主是一位姓刘的老妇，是湘西人，也算是老乡了。在这里打长途电话还算便宜，干完活后，尽管身子累得几乎要散架，男人还是隔三差五打电话回家，跟女人亲热亲热，跟女儿亲近亲近，有时候女人想男人了，趁男人午休也打这个电话过去，刘阿姨总是跑去工棚叫人，很是客气，女人虽没见过刘阿姨，但觉得她人好心善。
　　 女儿在一旁快活地蹦着跳着抢电话，口里直嚷嚷，我要打电话，我要跟爸爸讲话。女人左手拦着女儿，右手拿起了听筒，把耳朵贴了上去。通了，却没人接，女人怕拨错，重新一个键一个键摁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再一次，听筒里头仍旧是“嘟……嘟”的长音，空洞洞地在女人的耳廓里回响，把女人的心也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张皮，她有些慌神，整个身体像是从高空中急速下坠一样虚得很，轻飘飘地好似一尾羽毛。
　　 女儿这下也不嚷了，也不抢了，笑容也收住了，嘴角也翘起来了，妈妈，爸爸是不是不来接我了？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不是讲接我们嘛，怎么还不来？一连串的问号倒把女人给噎住了，竟不晓得怎么回答，刚想扯个谎搪塞过去，女儿却“哇”的一声哭了，爸爸骗人，他讲要接我们的。他骗人，呜呜……
　　 揩着女儿已淌到脸上的泪水，女人强颜欢笑，娇娇乖啊，爸爸很忙，要挣钱给娇娇买花衣和小白兔呢，快莫哭，眼睛哭肿了，爸爸要认不出我屋娇娇了，就要给别个娇娇当爸爸去了。女儿却还是哭，妈妈，爸爸骗人，不是好爸爸，妈妈你打他。
　　 爸爸来了，爸爸是在跟我们躲墙猫儿呢，我们和爸爸比赛，看哪个先找到哪个，好不好？女儿这才咧开嘴笑了，然而泪花却还在眼眶里闪烁，声音亦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她边用手背擦着眼睛边说，好啊好啊，我最喜欢躲墙猫儿的，我躲墙猫儿最在行的呢，胖胖哥哥躲在灶台底下，乌漆抹黑的，我都把他找出来的，哈哈，爸爸要输了，肯定是我先找到他。妈妈，我们快走！莫让爸爸抢赢了。女儿急切地拉起妈妈的手开步走，那样子倒像她知道爸爸在什么地方似的。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汽车站前的广场抵得上十来个晒谷坪，那些楼房比屋前的山界还要高，像丛生的树木一直长到了天边。车多人也多，一眼望去，车咬着车，人叮着人，有的地方，人流夹着车流，车反倒走得比人更慢。看着这几多的楼房，几多的车，几多的人，女人就想起那年山林里发蚁害时的情景，山路中，草丛里，树干上，黑压压的全是黑山蚁，她又像当年一样发起了黑眼晕。
　　 好一会儿，女人才回过神来，猛想起包里有张纸上记着男人所在的地址，她急忙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了那张叠得很整齐的纸条，谦卑地拿给过往的人看，有个老人说这地方太远了，还要转好几趟车，倒不如打个“的”。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请老人在纸条上写下来，又赶紧叫女儿道谢，女儿脆生生的嗓音让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老人说，你到人行道那边站台等车吧，跟司机说一声你在哪下，要他提醒一下。
　　 前面不远的地上划着白杠杠，一直连到了对面，女人晓得那叫斑马线，要过马路就得走这地方，要不然撞死白撞，这是听同村的黑皮讲的。当然，黑皮又讲，这还得看被撞的人是什么来头，我就看到过撞死一只狗赔了几十万，撞死一个人却只赔了几千。讲完这些，黑皮语重心长地告诫那些跃跃欲试要到大城市讨生活的人，所以啊，我们穷人，到了那地方，可得小心了又小心。
　　 黑皮的话老在脑壳里打旋儿，女人呆在当地，看着那些白杠杠后边的一排排的车，有些不敢走了。有一大群人却嘻嘻哈哈地踏上了斑马线，她也紧走两脚，想赶上他们。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在她左侧一个急刹车，惊得女人慌忙扭过头去，就看见从车窗里一个油亮的光头抻了出来，“白炽灯泡”下面的大嘴一张，唾沫星子差点溅到了女人身上，找死啊，乡巴佬？！女人不敢进前了，退出了人行道。等到下一拨人过马路，女人才紧随其后，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女人完全照着老人写的路线走，几趟车下来，竟只走了两回冤枉路，但女人感觉走了好久，每次到集镇赶场都要翻几座山，趟几条溪，好像也没花这么长时间，女儿已经睡了好几觉了。但再怎么讲，好歹还是顺利到达——她问过男人，晓得他们刚刚竣工的大厦是迄今为止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因而她一路留心，比着楼房的高矮，生怕错过了去。眼前的这橦大楼高着呢，像是顺着它就能爬到云里，应该就是这了，可是，男人到底在哪呢？
　　 眼看着日头就掉到了高楼背后，粗长的影子向自己倒了过来，可得赶紧，女人想，要不天黑了，那就孬伙了。
　　 一走进大厅，女人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这大厅确实太大了。大厅内的人三五成群，各自忙着手里的事，叮叮咣咣的，看样子正在搞装修。旁边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人正叼着根烟指手画脚，一边吐着烟圈一边不停地说，抓紧时间干啊，离博览会开幕只有几个月时间了，上头可是把这儿当成样板工程了。说句实在话，一辈子能有幸装修这么一幢全市最豪华最气派的五星级宾馆，是你们的福气呢，我们要争取至少在博览会开幕前半个月前保质保量地完工……
　　 看看除了中年人以外大家都在忙碌，女人就走上前怯生生地说，请问我男人在哪里？那人正说得起劲，突然被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人打断了话头，就有些恼火，谁知道你男人是谁？走开，别耽误我们做事。
　　 我男人就是盖这栋楼房的，叫李……
　　 走了走了，不就是个建房的民工嘛，房子都建好了，他还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又不是他家，中年人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别影响我们工作！
　　 女人还想问，旁边一个正对着一大块石料雕龙刻凤的师傅说，大嫂，你男人所在的施工队好像又承包了另一个工程，都撤走了，不住在这里了，你还是到别处找找吧。
　　 嗨嗨嗨，就你多嘴，当心我扣你的工钱！再说了，耽误了期限，把你工钱全部扣完你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快干活！其他人再也不敢吱声，只剩下那人的喝斥声在空空的大厅里回荡。
　　 无力地步出大楼，女人感觉到女儿越来越沉，只有不断地换着手才能抱得起，女儿说，妈妈，你累了吗？娇娇自己走。女人正说没事呢，女儿的一双脚就挣扎着下了地，她迈开小脚，跨了三大步，回头望着妈妈说，娇娇有脚，娇娇自己走。
　　 女人的泪就下来了。
　　 女人牵着女儿的手，延着街道这边走过去，又延着街道的另一边走回来，一路高楼大厦，一路金碧辉煌，一路衣着光鲜，女人感觉这城市，这城市里的人，对她来说太陌生太遥远了，她巴望着能有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出现，好向他打听一下，可是很少碰到，即便碰到了，也说不认识她男人。
　　 有人说，你这样问哪里是办法？这城市这么大，没头没绪地找人不是大海捞针？你男人都没给你留电话？女人说留了，没得人接。那人笑了，那你再试试，总不会一整天都没人接吧，呶，那边不是有个电话超市吗？打电话很便宜的。女人这才猛醒过来，想自己真是昏了头，连这都忘了。她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那人，就走进了那家超市。
　　 超市里零零星星几个人在打电话，衣着很破旧，一看就是做工的，一个白发的老人坐在一台电脑前面。女儿看见排成一溜的的电话机，晓得妈妈又要给爸爸打电话了，就抓起听筒，也不晓得拨号，就一阵阵“喂喂”了起来，唬得那白发老人立马过来拿下听筒说，别乱动别乱动，女人赶紧捏住女儿的手，不好意思地对老人说，我，我要打个电话。
　　 拨了好几次，电话那头却一直占线，女人觉得老头火辣辣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女人的手有些软。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老妇，看着女人反复地拨着号码，脸上豆大的汗粒都下来了，就过来问，怎么回事，打不出去吗？来，我看看。老妇扣上听筒，按下免提，再按重拨，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忙音，老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女人说，不对啊，也不可能占线这么长时间，要不那边电话没搁好？
　　 女人这下真的不晓得哪们办了，眼光直勾勾的看着面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仿佛把所有的宝都押在她身上了。老妇又按了一次重拨键，却发现电话机显示屏上的号码怎么这么熟悉呢——这不正是这部电话的号码吗？她回头把女人和小女孩上下打量了好几回，问，你是小李屋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