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身就能触摸的幸福】
　　 三年前的寒冬。正午的解放大街上尽管阳光灿烂，但天气仍然很冷。从新华书店出来，一个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的流浪儿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满脸污垢穿着一件宽大得如同麻袋一样的旧衣服，这衣服和他瘦弱的身材极不合身，看上去十分具有戏剧性。他的头发乱得像冬日原野上枯萎得失去精气神的野草，一撮一撮粘在一起。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子，停在一家面包店的门口。
　　 面包店门口不规则地停着几辆自行车，在两辆自行车的空档之间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垃圾。面包店的店主坐在门口晒太阳。那个流浪儿怯怯地望着店主，慢慢走到自行车中间，蹲下身子，将那个黑色塑料袋捡起来，往里面看了看，然后放进自己手中的蛇皮袋子。
　　 我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其实，那个塑料袋里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收集的，我以为他会把有用的废纸什么的捡进蛇皮袋子，把没有用的扔在原地，但是他没有。
　　 面包店的店主也看着那个孩子，然后掉头走进店里拿出一块金黄的面包，用纸包了起来，走出门递给他，然后翘起大拇指对他说：你真行！
　　 那个孩子缓缓地接过面包，低下头，傻傻地笑了，很腼腆，憨厚中多了一点可爱。
　　 尽管天很冷，但我感觉因为这小小的一伸手，正午的阳光多了一份金色，街道上多了一份美丽。
　　 于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惺惺相惜的情景。
　　 客居广州的时日。一个秋天的黄昏，我饭后外出购物。在广卫路一家大型商厦门口，一对盲人父子坐在地上拉二胡。地上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上面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布上面写着他们家庭遭遇的种种磨难：上有年迈体弱多病的父母，妻子病故，儿子因为贫困上不起学。
　　 那个盲人父亲聚精会神地拉着阿炳的《二泉映月》，儿子紧紧地依偎在父亲身边，用胆怯而又期待的眼神打量这个繁华而又浮躁的世界。大街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熙熙攘攘的人们谈笑风生，与这对父子的落魄形成极为反差的鲜明对比。
　　 二胡的琴声悠扬起伏，诉说着他们命运的悲凉和生活的艰辛。进出商场的人们有的围观，对白布上歪歪扭扭的介绍指指点点；有的小声嘀咕说：肯定是个骗子，不要上当，这年月这样的例子见多了；有的人将不多的硬币扔进那个铁盒子里。
　　 我听了一曲那个盲人父亲拉的《二泉映月》，往盒子里放了两元钱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路过一个广场，广场上人很多，也有几个身体有缺陷残疾的人爬在地上乞讨。他们讨到的只是不多的零钱和人们的冷漠以及轻声的斥责。
　　 就在我离开广场的时候，我看到了昨晚的那对盲人父子，父子两牵着手缓慢前行，路过爬在地上的乞讨者时，那个小孩子看见了爬在地上露出截取半截下肢的那个乞讨者，径直从自己的铁盒子里取出三个一元的硬币，蹲下来恭敬地放进他手中捧着的饭钵里。
　　 双眸生辉，十指生花。我为昨晚那些嘀咕盲人父子的人而感到悲哀。只要有爱的种子存在，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对春天抱以信心。
　　 当坐在F市图书馆里，我对自己说：任何一种爱都有它存在的神圣理由，不要以狭隘的心胸揣度这个世界的深浅，也不要被世俗的云烟遮蔽双眼，睁大眼睛吧，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往往开在无人注目的角落。
　　 我相信：世界因爱而改变，人生因爱而美丽。
　　 红尘之中，有一种感动落满尘埃；茫茫人世间，有一种金子沾满泥巴。世界冰冷的时候，只要你心里暖着，拾起尘埃之上的柴禾，点起一堆篝火，去温暖自己也温暖世界。当心灵被浮躁和繁华腐蚀得变得坚硬时，请微笑着向那些心存爱意的人翘起大拇指，给他们小小的善举肯定和敬意，我们的点点爱意像黑夜里不起眼的星星之火，必将在爱的吹拂感染下，燃成燎原之势。这样的爱是一种永不消失的融融春意，这样的拇指是一杆永不降落的猎猎旗帜。
　　 幸福离我们并不遥远，低下头或转个身，就能够触摸。
　　
　　 【有关天堂的想像】
　　 面对着他们，你会明白生命是多么地脆弱又是多么地坚韧。一个个形销骨立，一个个瘦弱无力，生命在这里几乎只剩下形，而神已飘散。而又正是这些人，聚在院子里的榕树下，欢快地谈论着种种乐事，谈至高兴时，一齐抚掌大笑，眼中那跳跃着的异样光彩，让人恍然相信生命还可以重新来过。
　　 这是泉州的一所临终关怀医院，而他们都是一群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
　　 在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背着照相机来到这里，准备搜集一些有关临终老人的专题素材。有一个老人趁我放下照相机机到院子里与人聊天的片刻时间中，他端起照相机，比划着，叫其他几个老人排好队，做好表情，还不时叫这个老人表情要生动一点，叫另外一个矮小的老人踮高一下脚尖。而其他老人也都很配合，乐呵呵地听从指挥，虽然个个行动不便，但都听从“导演”的意见，东挪西移，那煞有介事的样子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许多老人坐在病床上默默思考，时或对着夕阳无言凝望，脸上表情宁静安祥。此时此刻，曾经的惊涛骇浪，曾经的心酸苦痛，都不再重要了，惟一有意义的或许只剩下对当下有限时光的感受。因为生命的有限，所以他们对着自己处于倒计时的生命之钟无比珍惜。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干瘦老人，正在院子里一手一脚地练太极，他是晚期的癌症患者，只有二个月的时间了。医生说，老人每人都要固定地练二个钟头的拳，老人笑着说：“我活了一辈子都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现在练好太极，到天堂时身体应该比其他人好一些，找工作也好找一点。”很豁达，很乐观，既然此生未能如意，就期望来生能改变。
　　 在我所处这座繁杂匆忙的城市中，在一群群行色匆匆的红男绿女中，我没有见过比这些老人更加认真生活的人。他们不沉湎于过去，因为过去已经消逝；他们不寄希望于未来，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他们只活在琐碎而充满乐趣的当下。看电视、闲聊、沉思、看落日、打牌、争执，生命的乐趣就一点点溶解于其中。几个老人在下棋，下着下着就因一点点分歧而争执起来，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决，谁也不肯退让。一生经过无数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只因时光流去了，记忆淡了，所有往事都可一笑泯之。但现在老了，生命行将逝去，所以凡事认真，因为认真所以投入，如此而已。
　　 在那些冗长的午后和无数个乏善可陈的黄昏，他们更多是聚在一起谈论着生之乐趣与对死后之想像。日日面对着死亡的逼近，死亡对他们而言已不再有威慑感。他们通常带着一点调侃、轻松甚至是有点憧憬的语气来谈论这个话题。他们早已习惯了今日一起言笑晏晏的伙伴，明日一早就永远沉沉睡去的分离。生命就像是爬山，费尽一生的种种努力，他们终于站上了生的顶峰，一览来路众山皆小，而远处另一座恢弘的天国高山正在招唤，正是在这蓦然回望中，他们获得了一种对生的深刻感知及对死的深层认同。从某种意义上，死亡只是一种循环，就像水回到了水。
　　 一个老人见我要拍摄她，让我等一等。她叫护士去衣柜里重新拿来一件整洁的衣裳，郑重地穿上，并让护士给她梳一个“流行一点”的发型。她已经病重得起不了床了，只能是躺着拍照。就在我举起相机的她那一瞬间，她举起手说停一停。然后颤抖着手在枕头下摸索着，摸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护士轻声地问她想要找什么，老人不答话，依旧自己费力地找。最终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支小小的头发别针，举到我面前晃了晃，自豪地说：“看，这是他当年送给我的定情礼物。”她慢慢地把别针别到了前额的头发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捋了捋头发，然后很疲惫但很满足地躺下。我举起了摄像机，慢慢地调准着镜头。忽然我看到，在落日余辉的照耀下，老人的眼角慢慢地爬出一滴泪珠，那是一颗金色的泪珠，挂在干枯的脸颊上，一滴，又一滴。然而老人还是笑了，从皱纹深处慢慢地浮出一朵灿烂的笑容，那饱含爱与痛、生与死的笑，定格在我心中，很久，很深。
　　 三天后，老人微笑着病逝。死时右手掌中紧握一物，不肯放松。护理人员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老人手掌掰开，一支小小的别针掉了下来，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不知在她远去天堂的归途上，可会重新梦忆起几十年前，他深情地为她别上别针的那一刻？
　　 此后的那个夏天，白天我茫然地穿过人群与街道，人生命题的种种困惑在背后紧追不舍。在那些星空熠熠的夜空，我总是想起那些站在天堂门口却以平常心来谈论死亡的老人，没有人比他们更接近死亡的门槛，但也没有人比他们更通晓生的本质状态。对死从容的思考背后其实隐伏着对生的无比热爱。只因洞悉了生之有限，方会练就对死之安祥。一句温暖的问候、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支曾深情款款插在头上的别针，一丝一缕无不引发他们对尘世的深深怀念。这种根植于心灵的深爱犹如一束射向茫茫星空的光，照耀了他们远去天堂的迢迢路途，也将温暖着他们以后那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