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上，一脉横断南北。望北而苍凉茫荡、天高云阔，望南而水润烟迷、莺歌燕语……这便是秦岭，山水的传奇。秦岭自西向东，巍峨狂莽而去，似一条龙脉，串联着华夏许许多多的文明印记——大小石器文化、仰韶文化、造纸术、老聃的《道德经》……千沟万壑的秦岭，一路逶迤，性起时，直教峰峦骤起、摩天穿云，旖旎处，又留下珠玉翠翠、苍古幽深、人文繁茂……，秦岭经陕南，挟一条清澈的汉江，流连兜转，造就了一处绝妙的人文风景——石泉云雾山。
　　 石泉，古名遂良，大禹治水，曾盘桓此处，至今尚有遗迹留存。城内更有禹王宫，今尤香火鼎盛。石泉之历史悠久不仅如此，自新石器时代，先民们就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生息繁衍。夏属梁州辖，商周属庸国，春秋战国时期，先后归辖楚国、巴国和秦国，秦代隶属西城县，汉代和三国时期属安阳县，晋代后，几度易名为长乐县、永乐县。公元552年，有司者因县城石隙多泉，其水清冽，径流不息，遂改名石泉，一至如今。
　　 石泉，民国时期，当地人称之为下关或城关。城关东北几十里，便是风景名胜——云雾山。云雾山雄奇险峻，气势磅礴，多幽谷清涧。更兼树木葱茏、鸟兽繁茂、历史人物传说、气候宜人，确实是个临足探幽的好所在。
　　 但是，有多少人知道，在这奇峰秀谷之深处，曾经唱响过默默无闻、却像秦岭一样雄壮的悲歌？又有谁知道，那里还有一堆无人凭吊的枯骨，一座遗落的村庄？往事往矣！但发生过，就不应该被忘却。因为，那种精神是我们的根——丰功伟绩是伤疤铸就的勋章，地灵人杰是苦难打磨的光鲜，所以，我们不应该忘记，哪怕是默默无闻的过往。
　　 故事，就发生在这片深山老林里。
　　 【一】
　　 “死妮子，都多早晚了，叉开胯子等男人啵？紧等着老娘喊起，是不是皮又痒痒了？”天还没打光，杨婆子已经骂开了，并用铜烟袋锅子敲着鼓皮（1）上顶的墙壁。
　　 青苗一下子被咚咚声吓醒，惊惶中，差点把俩箩箕都掀地上了。她忙不迭回应道：“来咧来咧！”
　　 打着哈欠，青苗将炕上装豆子的俩小箩箕放在木柜上，然后横披着棉袄就起身开门。门外没人，她知道杨婆子已经回屋继续困觉了。青苗绕过天井，走进厨房，在水缸里舀了点水——洗洗脸漱漱口，先清醒清醒。天有些冷，面团昨夜就发着，这会应该得了，青苗揭开幔子一看，果然，可以做馒头下锅蒸了。她很麻利地收拾灶台、案板，然后开始做馍馍。
　　 天刚蒙蒙亮，馍馍已经蒸好了。从锅盖里逸出的雾气，闻起来香喷喷的，青苗咽了咽口水，然后提起装好猪食的潲水捅去后边的猪圈。她敲响潲水桶：“噜噜噜……”两头半糙仔猛地冲过来，前蹄扒在木栅栏上，疯了似的叫唤。
　　 “作死咧！”青苗无限爱昵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生气。她用葫芦瓢敲敲俩猪仔的脑袋：“脏蹄子往哪儿踩，饿死鬼投胎的？吃吃吃，撑死你们！”她从栅栏间把猪食倒进石槽，然后静静地站着，看它们欢实的相互冲撞着争食。这会子，是青苗最舒心的时候。她喜欢喂猪，喜欢看它们热热闹闹的顶来顶去，所以一点也不觉得猪圈臭烘烘的。猪也通人性，吃饱了不去睡，而是踏在石槽里冲青苗轻轻哼着。不再是为了吃食，好像是在说着悄悄话。青苗不离开，它们也不会回草窝。她把手伸进栅栏，俩猪仔舔舔，抬头望望，再低头舔舔……青苗喜欢这种感觉，温暖而亲密。一旦离开猪圈，她只会感觉冷，冷到心坎里。
　　 回到前屋，青苗站在天井边喊：“娘，早饭已经得了，俺去打些猪草回来！”屋里没回音，青苗也不等，提起篮子就往外走。她很饿，昨夜只喝了半碗米汤，但也只能咽口水。一瓢灰面能做多少馍馍，婆婆门儿清，她不敢偷吃——想起那锥子她就直冒冷汗。青苗希望，待会回去，还有点剩馍壳子会剩下，要不然就得看中午能不能有剩下的。
　　 顺着七歪八拐、梯子似的石头坎子，青苗穿行在安静的村子里。外面没一个人影，只是偶尔有人家传出声音——勤快的堂客开始准备服侍一家老小。青苗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男人服侍。青苗也有男人，更想服侍他，但是她从来没有没见过他。有时她候恍惚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男人。于是青苗只好在梦里想象他，但他却从没有在梦里出现过。
　　 做梦也是很好的，哪怕是吓死人的恶梦——最起码不像这见天哑巴似的干熬。杨氏好像不乐意让青苗做梦，实在没活计，就让她分拣豆子。因为点灯费油，杨婆子把豌豆黄豆掺和在一起，让青苗用手捻着分。一个滴溜圆，一个扁椭圆，手摸得出来，杨婆子真够精的。昨天太累了，青苗拣着拣着记错了该捻哪样，于是又重来，后半夜才算完事。
　　 这事不能大意，要是杨婆子在黄豆里挑出豌豆，也或者反过来，她就会蹦起脚来骂个没完，什么想男人呀的难听话一大箩筐。青苗想不通婆婆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一向规规矩矩，话都不敢同外人说一句，你这不是难为人么？
　　 公公倒是不骂人，可只要婆婆不在跟前，那眼睛，感觉盯肉里去了，拔都拔不出来。每当这个时候，青苗都逃似的回到自己的屋子，看看周身上下。也没什么不妥呀？青苗想不通公公眼睛为什么会这样盯着自己。
　　 村西口，是个极陡峭的乱石阶。要是那种烂糟天气，青苗宁愿绕个大圈子也不敢走——摔几回了，趔趔趄趄回去还得挨骂。今天天气不错，虽说石头有点露水，但小心点就没事。青苗半蹲着往下挪，不一会就下到了坡底。坡底北边是祠堂。路过祠堂的时候，青苗又看见山壮子在劈柴。他总是那么早，五大三粗的，却像个婆姨那么勤快，可怎么就……而这时候，山壮子会停下来，看着青苗往西北走。青苗看不清他的眼睛，因为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青苗不恶心他盯着自己看。
　　 是个男人、遇见了，都会看青苗几眼，这女子实在太好看了。脸那是有红有白，嫩嫩的，好似放着光；那一张小嘴，微微的绒毛，啧啧，那就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挽起袖子，白润润的手背，比刚出水的嫩藕还诱人；齐下巴的衣领，偶尔露出的白皙脖子，想想就热血沸腾。身子就更不用说，水蛇似的腰身，该凸该凹，一点不走绺，实实爱死个人呢！这哪是当初的那个小丫头？
　　 才来的时候，几根黄毛耷拉着，干柴棒子似的的身子，让人没来由会担心起大风。为什么？刮走了呗。这才不到两年，日子呀，都是为女子准备的。看着现在的青苗恁般馋人，男人们不禁感叹。感叹归感叹，篱笆扎得牢，野狗进不去。他们只能在晚上想象着，然后在自家婆姨身子上报复似的发泄。
　　 秋婆子已经张开了豁牙嘴，袖筒里、领子里都冷飕飕的。青苗紧了紧身子，下到田沟里开始找野菜。这时候多半是没有什么好野菜的，也就没挖干净的红薯、花生秧子什么的，凑合弄点。今年的收成不错，地窖里红薯都堆满了，可婆婆非得让自己出来，青苗搞不懂。她抬头望望四周，静悄悄的，鬼影都没一个。
　　 在这村里，杨老鬼家确实算是上等人家。但作为“当家人”，他也没什么额外的优待，顶多就是兜里揣把炒黄豆，抽口水烟，嘎嘣嚼上一粒。杨婆子可不放心他，就算娘家侄大喜后留她多玩几天，她也不敢耽搁，生怕老东西又把腊肉塞哪窟窿去了。对青苗，那更是眼不歇空儿，就算是去干活，她没空也会贼着。青苗不回头也知道，婆婆肯定站在屋后的梨树下向这边张望过几次了。但她并不反感，因为在这家里，虽然没什么笑脸，甚至只有打骂，但最起码饿不死，下雨天不用担心没地方搁身子。
　　 青苗想起了自家的破棚子。除了破棚子她没什么好想的，因为疼爱自己的娘死了，死在爹的棍子下。娘死得可怜，就因为没生男孩老挨打，怎么小心都躲不过。那天，因为天阴柴草不干燥，烟子大了些，爹就顺手一擀面杖过去，娘也就过去了。娘是被一张破席子卷着埋掉的，而自己的“典身钱”，爹当夜就去输掉了。
　　 青苗不留恋那个家，只是留恋埋在破棚子后边山坡上的娘。所以，当杨家用一只大公鸡来迎娶自己的时候，她没哭，还笑了。要知道，这样会被人视为没良心。但那时候的青苗，好像不知道有这理儿，愣是没掉一滴眼泪。
　　 娘要是知道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该笑了吧？往回走的时候，青苗想。她边想边笑。路过祠堂的时候，山壮子还在劈柴。柴垛子已经码到石壁子上沿了，白晃晃的刺眼，还有一溜的药材什么的，路过就会闻到一股子药香。不就一个人么，烧得了，有恁多人病？又想想，换银钱找婆姨吧。青苗可惜了一会又笑了，笑自己。而看见青苗，山壮子就停下歇歇。他看见青苗笑了，真好看！于是他也咧着大嘴笑。遗憾的是，青苗没再看，正上坡呢。
　　 杨婆子乜着眼睛，审视着篮子里的猪草。她踮起鞋子，敲掉烟锅子里的烟灰，看都不看青苗，说：“一大早晨就弄这么些东西，哄鬼呐？又哪旮旯野去了？”
　　 “娘，地里实在没什么野菜……”青苗声音越说越低，直至没有。她不再辩解了，无论怎么说，婆婆好赖都不会有个好脸子。
　　 “没规矩的东西，还敢犟嘴？去！瞅着就来气儿。”杨婆子回身往侧院走去。其实，杨婆子屋后看过几次了，知道青苗没干别的。她只是习惯了骂人，至于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眼睛吧。
　　 杨婆子其实不老，不到四十岁，也曾经很多男人盯着看。这两年不大有人再光顾，转到青苗那儿了。她日渐失落，眼瞅着青苗却日益的招人眼，能不生气？她曾见过青苗的身子——青苗洗澡时，她防着贼，家贼呢。那圆润、透着白光的身子，作为女人的杨婆子也恨不得上去啃几口。洗澡时再看看自己，蔫果子似的。想想以前，想想如今，她就不忿。仅仅是不忿，显然不够，还得随时随地的防着。
　　 青苗今天很满意，竹圃下还有一个馍馍，半碗糊糊。吃完，收拾好碗筷，她也走进侧院。杨婆子进侧院是上茅房，青苗进侧院是剥棉桃。
　　 杨婆子提着大裤腰走出茅房，一见青苗的姿势她就冒火，裤子都没系，提溜着跑过去就是一脚，骂道：“你骚给谁看，痒得耐不住了？”
　　 青苗正翘着诱人的大屁股在地上拾棉桃，还露出一抹腰白。冷不防挨这一脚，要不是有篮子垫着，青苗恐怕就不止是一嘴灰土了。她连忙爬起来，手贴着裤子埋下头，不敢出声。
　　 “进棚子里去摘，现眼的东西，想招男人吗？”一见青苗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杨婆子就来气儿。
　　 梧桐砦梧桐砦，村子就在一个乱石坡上。喜欢瞅女人，你只需要站在自家石头院墙上，哪家的女人、在干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杨婆子很享受这些。但她以为青苗没这资格，原因很简单，自家男人不在家。
　　 青苗麻利地捡起篮子钻进窝棚。刚才她确实不是故意的——可惜地上的那些棉桃，但不敢辩解。因为那样，说不定还得挨几脚。杨婆子在外面重重地哼了一声，系着裤子，走出了侧院。
　　 【二】
　　 成天翻土疙瘩，租子一交落不下几粒嚼头。而自家那乱石坡地，甚也长不了，春荒那当口，就靠这劈柴、山药熬性命，山壮子知道认这理儿。村南河道两边那一片片刺槐林，多的是无主的柴火，老鸹山崖子边上很多的的各种山药材，在山里只是喂牛羊的草料。但整个梧桐砦就山壮子干这些活。并不是因为山壮子最穷，也并不是山壮子脑子活络，而是想把这劈柴、药材背过老鸹岭乱石坡，再七上八下走个好几十来里地到下关（时之城关镇，今石泉），就得拼着老命。谁家婆姨舍得让男人冒这个险？还不如饿着肚皮呆在家里保险。
　　 吃石子儿都不抗饿的啷当年纪，没爹没妈，就一间草棚子，谁个肯把闺女嫁给他，生等着挨饿去？山壮子没婆姨，他想要婆姨，所以只能不要命。
　　 力气是山壮子唯一的本钱，挑着两百斤的担子再提溜着一大袋子药材，走山路都不带喘大气。几十里地他只歇了一回，就到了城关。山壮子有劲，也舍得，他的劈柴全是白花花的干货——没一根细枝叶，他的黄莲、党参首乌又干又齐整，所以根本不用愁，直接就给送中药店、车马店伙房去。
　　 药材是现钱，而柴火是十天一结。算上这一趟，柴火该结账了。山壮子不像看起来那么傻，他安静地站在伙房门口。老郭头本来还打算拖一拖的，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转身去了账房。不多一会，老郭头就出来了。他把一叠纸票子递给山壮子。山壮子看了看，又递回去，摇摇头。他不认这东西，轻飘飘的纸片，哪是能买东西的银钱？老郭头笑笑，只好又回到账房，让先生换回银毫子。这回山壮子没有犹豫，颠了颠，拿起尖担就离开。他从不知道该打个招呼。
　　 这一天才能跑一趟，小山似的柴火垛甚时侯才能弄成银钱？每天看着青苗从门前扭来扭去去，山壮子就着急。大冬天都想跳冰窟窿的身子，长夜难熬哇！他甚至夜里偷偷跳进了吴寡妇的破院子，但终究没弄出动静。他也就这点胆，想想而已。真让他娶这老女人，似乎又有点不甘——估计生不出娃儿。
　　 要是青苗就好了，哪怕啃上一口，这辈子也不白托生一回。想起青苗山壮子就不忿。那么好的女子为什么就白糟践着？杨狗子回不来了，全村人都知道，难道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