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轱辘张(散文)

精品 【流年】轱辘张(散文)


作者:葛海林 秀才,2132.1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19发表时间:2013-07-30 22:05:29


   深秋的阳光慵懒地洒在新翻泥土的田垄上,涂抹在金黄的玉米秸秆上,镌刻在爹弯弓一样的脊梁上,一袋烟的工夫太阳就快落山了,爹扶住木犁把,擦擦脑门上热辣辣的汗珠恹恹地说,狗儿,你说爹七十岁的人了,还得在春耕秋收时犁地,往后要是爹……我知道爹想说将来他不在人世了,我们将怎么样种地的事情,便拽住老牛鼻子前面的缰绳停下笑笑说,爹,你都说得是什么,我不是在城里有工作和家了吗?就算不会种地,也能够维持生活。可一辈子伺弄土地的爹他放不下土地,也想让我把土地牵挂在心里,就甩出一句气话,“轱辘张当年倒也是工人,不是后来也回到村子里刨土坡来了吗?”我不再想和爹僵着说话,空气里传来爹干渴的声音,满脑子里尽是轱辘张的身影。
   虽然在我们槐庄,张姓是小姓,但轱辘张那可是大名叫响的人物,想当年在市里的化工厂工作,听说还是造驳壳枪的技师,据说解放太原时解放军用的就是他安装的枪械,为了怕人们不相信这个事实,他还刻意在一把左轮手枪上专门做了个轱辘的记号,带领战士入城的连长拿着这把左轮手枪召开庆祝仪式时,亲自到场围观的轱辘张认出了这把手枪,被连长当场请到了主席台上,从此轱辘张的大名张古路被人们遗忘了,轱辘张这个绰号倒是不胫而走家喻户晓。
   本来轱辘张在市化工厂那是出了名的技师,可是到了六十年代的时候,几乎全国被自然灾害威胁,遍地是歉收的农民在太阳下瑟缩,城里就更不用说了,到处都买不到粮食。轱辘张的婆姨当时已经生下了两个儿子,为了让他们吃饱婆姨的奶水,他每天天刚麻亮就到菜市去捡烂菜叶,可是到后来捡的人多了,烂菜叶也见不到了,轱辘张看着自建房里一天天瘪下去的婆姨的奶头,就犯了愁。没办法他看到厂里的几个工友回到了农村,他也动了回村刨土坡的想法。
   我虽然不能准确地说清楚轱辘张到底实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下离开他的充满了传奇的枪械师岗位,但是我能够猜得出他一定是怀着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回到了槐庄,谁想这一再平常不过的决定竟然影响了他整个后半生的轨迹。
   爹经常说起轱辘张就是在产生那个想法后的那个冬天夜里悄悄踏上回乡的路途的,那年月政治挂帅,他担心厂里人会到村子里找他,便想出了最乖张最无奈的办法,回到家里只喝些面汤,在土炕上一躺就是十来天,胡子不刮脸不洗,一看就是已经浮肿,眼窝塌陷,颧骨高耸,头发蓬乱。尽管后来他的工作单位市化工厂派人来槐庄村找他,让他再回到厂里监制枪械,可看到坐在土炕上奄奄一息的他就二话没说回到厂里汇报说,轱辘张饿得皮包骨头,两眼无神,恐怕不会活过年根。厂里的领导听说这个情况,又担心把他动员回厂里也就是安排棺材的事情,就干脆作罢。
   轱辘张没有被厂里的人带走,就留在了村里。虽然说多年已经远离了农村生活,可他毕竟是农村长大的庄户人,在躲过厂里人的寻找后,开始吃树皮,渐渐有了些力气后他扛着镢头上了山。在靠近泉水的坡地上种上了玉米和黄豆,用水桶挑来山泉灌溉,到秋天的时候,竟然收获了些许玉米和黄豆,用石碾或者石臼把粮食碾碎或者捣烂,屋子里弥散出了许久未曾闻过的五谷的馨香。婆姨的两个奶头也渐渐丰盈起来,两个儿子被充足的奶水喂养得胖墩墩的,蛮可爱,轱辘张在月光下面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场面发出了少有的感慨和喟叹。
   二
   两个个儿子在太阳下的黄土地上撒欢地奔跑,把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洒在了秋后的洁净的空气中,轱辘张每每会为这样和谐的图画所满足,什么对枪械的热爱,对战争的狂想,对工人生活的留恋,都统统抛在了脑后。
   可是幸福的时光没有继续多长时间,很快他的乡居生活便蒙上了沉重的阴影。
   冬天到来的时候,槐庄便沉浸在一种萧条和寂寞的情绪中,先是平日里欢腾的小河不再喧闹了,结上明晃晃的冰凌,再一个就是秋天里红艳艳的枫树的叶子也渐渐凋零,当轱辘张把最后一捧玉米在石臼里捣烂后,婆姨在锅里熬好后喂完二个半大小子后,突然几只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乌鸦停在了院落里的沙枣树枝上,呱呱的叫声让轱辘张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当他在院落外的空地上用铁叉翻完沤制的粪肥后,突然听到了二个孩子的哭喊声。
   娘,娘,当他随着孩子的惊叫声跑回院子中的时候,一个令他惊异的画面呈现在眼前。
   婆姨倒在落叶纷披的黄土院落,旁边地上滚落着刚刚熬好的玉米汤汁,汤汁还冒着丝丝热气。
   轱辘张疯了似的叫喊着扑到婆姨跟前,但婆姨的身体早已僵硬,只有心口还热乎乎的。
   轱辘张没有失去抢救婆姨的信心,但当他从村卫生所叫来白须飘然的村医检查一通后,只能够失望地跌坐在地上。
   婆姨死了,村医说是因为奶两个孩子,把这个身子都抽干了。
   轱辘张眼含着眼泪跟亲戚朋友借了些钱,用破毡片卷了婆姨请了几个村里的杠夫简单地把婆姨葬在了村头的山后,没有吹唢呐,甚至连一把鞭炮也没有燃放。
   之后好长时间,人们再也没有见过轱辘张笑过。
   两个儿子尚且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轱辘张就像槐庄沉默的大山一样陷入千年的沉思。
   三
   轱辘张有一手上好的扎笤帚的技术,这在槐庄是家喻户晓的,虽然婆姨死后他很郁闷,就像六月天里的蝉一样闷头闷脑的,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不幸而停止扎笤帚技术的表演。只要槐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老头老婆,只要人们轻轻叩响他们家的木头街门,他就明白是有人找他扎笤帚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个明媚的秋天,在驱赶走夏日的酷暑后凉爽的秋风在村庄的连绵起伏的田畴上吹过,宛如梳子温软地在头发间梳过,槐庄的人们在忙碌地收割完玉蜀黍,在秋后坦荡的土场上套上驴儿拉着碌碡把玉蜀黍从秸秆上碾压下来,一些没有风干的玉蜀黍执拗地停留在成长的秸秆上,终于经不住憨实的驴儿和瓷实的碌碡的碾压,从秸秆上脱落下来,庄户人把摊在土场上的玉蜀黍秸秆用木锨叉起来,在土场的周围堆成一座座土黄色的山丘。然后就着温暖的阳光从中拣出没有压弯折断的秸秆,用玉米皮捆成捆,用条篓背着在秋后温润的阳光下轻轻敲响了轱辘张家不算高大但黑漆依旧的木头门环。
   每每这时候,轱辘张就大喝一声:“大柱、二柱快去开门,有人来扎笤帚了!”长满青苔的土院子里流淌着一股浓烈的潮湿味道,开门进来背着条篓的老头老婆甚至几乎被湿滑的院落滑倒,往往打个趔趄笑笑站直,说一声“院子里苔藓遍布湿气太盛了,轱辘张是该再娶个婆姨了,没有女人,连院子也这般凄惶!”便径直走到堂屋撩起竹帘,把一背篓玉蜀黍秸秆放到地上。如果没有别人送来秸秆,轱辘张往往就会不打折扣地穿上帆布衣服,从井里汲起几桶水在锅台上添柴煮沸,然后把秸秆麻利地泡在充满沸水的柴锅里,欣欣然地坐在马扎上,用报纸在手上卷好一个大烟桶装满旱烟叶,擦着火石燃亮打火机线捻,浊黄色的火苗在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后在旱烟卷的喇叭一样的头上燃烧,呛鼻的旱烟味道立即在堂屋弥散开来。女人们往往经不住旱烟的刺激,流出眼泪和鼻涕或者打响喷嚏,提了几个扎好的笤帚说一声家里有事情先走了,堂屋里只有轱辘张忙碌的身影和窸窸窣窣的扎笤帚的声响。
   轱辘张扎笤帚在村里是义务劳动,从来没有收过一个子,因此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村里人觉得过意不去,细心的女人就替他带带两个半大小子,或者直爽性子的女人看他扎笤帚忙活,替他在灶台做顿现成饭表示感谢,男人们则帮他在春风谷雨的节令播种一下玉米和谷子,或者在寒露来临前帮他收割一下庄稼。这样一来,轱辘张觉得村里人厚道,更是对扎笤帚的看家本领乐此不疲。
   四
   谁也没有想到轱辘张的命运竟然因为这个手艺而发生转变,村里人说,是轱辘张命该续弦。
   事情其实在发生的当时很平常不过,那是一个早春的上午,槐花温馨的香气在村子上空蔓延,布谷鸟的叫声朦朦胧胧地想起,轱辘张安排两个已经十来岁的儿子先后在土炕上睡下,刚刚在茅厕排干腥味的尿液,也准备倒头随下。虽然没有到夏日午休的时令,但耕了几天地浑身酸困,在炕头上呆坐了一阵渐渐地眼皮打架有了睡意,甩掉上身的汗衫,刚刚进入黑甜梦乡,梦见婆姨和自己说话,叨唠孩子瘦了,怪罪自己没有带好孩子,轱辘张想解释,却冥冥之中发现婆姨在雾气腾腾的屋内消失了,只听见婆姨说了句,你为什么不再娶一个婆姨,看两个孩子可怜的,做饭的没有,洗衣的没有,下回再见面还是你一个人,我可就不让你看见我了。轱辘张慌了神,四下里找婆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打了个愣怔,一看自己颓唐地坐在土炕上,脑门上出了一头惊悸的冷汗。
   正要倒下重新睡去,木头街门响了起来,砰砰砰,从声音他能够听得出一定是一个中年媳妇来找自己扎笤帚。只好起身披了汗衫来开门,见是村东头的小寡妇小云,轱辘张很犯愁,不知道该迎她进门,还是借口午睡退却,正犹豫不决时,穿着一身花袄子的小云不好意思地问道,张大哥要是不方便,我改日再来好了。轱辘张从来没有推脱过别人,看着小云抱在怀里的玉蜀黍秸秆说,都抱来了,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我看你的秸秆最多能够扎五六个笤帚,你就等着拿上吧!
   轱辘张去井台汲水的当儿,小云看土炕上孩子们换下的衣服很脏,就帮着泡到盆子里洗起来,轱辘张提着水进门看到小云在洗衣服,赶紧说,你坐会儿等着吧,孩子们的衣服没有个干净,整天在土里玩。小云淡淡地笑笑说,没有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不用管我。等轱辘张津津有味地扎好六个笤帚时,他看到土炕上的孩子已经被锅台上的饭香吸引得醒来,小云听到孩子们醒来赶紧把面条给孩子们端到饭桌上,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围过来吃饭,趁孩子们离开土炕,小云又把床上需要换洗的床罩卷起来泡到水盆里,然后给轱辘张端过来一海碗面条来,温柔地点点他的上衣示意脱下来要帮他洗,轱辘张不好意思地脱下来,因为露出上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肌肤而难为情,小云害羞地红了脸,端着一盆衣服要出去到树荫下去洗,轱辘张问道,哪来的鸡蛋?我口袋里揣了三个,你看大柱二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清汤寡水的没有个营养,怎么成?!
   这大概是轱辘张自打婆姨去世后吃得最香美的一顿饭,他吃完了饭,又把碗底用舌头舔了个干净,看到孩子们吃过饭后又美美地睡下,轱辘张说不出的惬意和幸福,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细节了,这时候他才想起告问问小云吃过饭了没有,于是他来到院子里,院子里由于小云走来走去甩衣服在晾衣绳上干衣服,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霉湿味道,看到晾衣绳上或红或黄的衣服床罩在阳光下和风中静态的温馨场面,轱辘张想要问的话突然变了,他吞吞吐吐地问道,他小云婶,你真精干,我们家要是有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就好了!小云抓着衣服抖水的动作停下来,害羞似的局促地说,张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说着战战兢兢地把最后的一件衣服挂到晾衣绳上急火火地拿着六个笤帚走了,轱辘张想跑上去道歉,可又担心被她拒绝,只好看着小云穿着花袄子的背影跌跌撞撞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渐渐消失在槐花的白色云海中。
   五
   本来很幸福很滋润的一瞬被自己的一句突兀的话惊扰了,小云走后轱辘张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无聊和苍白,这样过去了几天,轱辘张觉得不能就这样因为一句没来由的话而使小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印象,他要想再见到小云,就必须得向他解释清楚,于是他白天干不进活晚上睡不稳觉吃饭吃不出味道,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去找小云。
   小云的家在村子东头的官坊街,那里可以说是村子里的政治文化中心,什么村大队部、供销社、卫生所、磨坊等都聚集在此,白天他不敢去,怕别人说小云的闲话,只好晚上趁夜色来找小云。
   小云的家是一个院墙低矮篱笆门的院落,轱辘张只是知道她住在这里,却从来没有来过,初春的梨花盛开的香味飘荡着,这是个农历初八的夜晚,上弦月在湛蓝的夜空睁着惺忪的睡眼,几只还没有找到巢穴的蝙蝠在低空的树梢上仓皇地乱飞,轱辘张想敲敲篱笆门,还没有抬手,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惊扰了他,他正准备要喊小云时,小云在依稀的月色下喝住了看门狗,把他迎进了家。
   铺展得整整齐齐的土炕中央是一张方桌子,方桌子上摆着一盏擦得镜明瓦亮的蓖麻油灯,昏黄的蓖麻油灯下,是一个针线笸箩和一双正在纳的鞋垫,轱辘张光顾看小云家里的陈设,瞅瞅地上错落有致的木头柜子和瓦瓮,难堪地解释,那天都是我不好,不该和你扯闲篇!
   小云没有回答他的话,在昏黄的光亮中从衣柜里取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又走进灯下把已经纳好的鸳鸯戏水图案的鞋垫垫在了布鞋里,把厚腾腾的布鞋递给轱辘张,用温情的目光嘱咐他穿上试试合不合脚,轱辘张没有想到小云不仅没有怪罪自己那天的唐突,反而给自己做好了布鞋纳好了鞋垫,兴奋地低头脱掉旧鞋,穿上新鞋子,一股暖流在自己身子里升腾,当他站起身时,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展开双臂紧紧地把小云拥抱在怀里。蓖麻油灯不知在什么时候熄灭的,当他甩掉了身上的衣服急切地和小云滑行在温润的春夜的土炕上时,他看到了小云眼里好久没有见到的兴奋激越的晶莹的月色,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温存!

共 6626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文章由父亲对土地的热爱的生动剪影自然引出了轱辘张一生的经历。他曾经是造驳壳枪的技师,市化工厂出了名的技师,自然灾害时回到了槐庄村刨土坡,自此改变了他整个后半生的轨迹。为着养活两个儿子,轱辘张开始了乡居生活。后来婆姨死去,扔下一个五岁,一个三岁的孩子。轱辘张凭着上好的扎笤帚的技术为乡亲义务服务赢得了厚道的乡亲的帮扶。在为一个小寡妇小云扎笤帚时,小云帮他做饭洗衣让他感受到了家的温馨,经过小小的波折最后与小云喜结良缘。当政策恢复,轱辘张请组织安排他和小云生的女儿工作,引起两个儿子的误解。直到临死,才父子冰释前嫌。文章以质朴的文字生动再现了轱辘张命运的波澜起伏,他的家庭爱情诸方面的的变迁尽显在文字中。轱辘张走出土地又回归土地的经历,进一步表达出土地在父辈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文章借轱辘张的人生轨迹来反映土地在农民心目中的重要性,细节生动,人物鲜活,主题鲜明,立意深远,力作,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731114】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风逝        2013-07-30 22:10:25
  作者语言功力深厚,修辞运用精妙,遣词造句独具匠心。如,“那些没有风干的玉蜀黍执拗地停留在成长的秸秆上”,“上弦月在湛蓝的夜空睁着惺忪的睡眼”等,妙句俯拾皆是。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7-31 18:56:07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