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热热闹闹的场面是在这天早上发生的……
　　 早上，村里少有的寂静。狗没叫，鸡没鸣。静下心，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落地的响声。就在这个时刻，四十多岁的张大哈一手提着一把刀，一手抓着一只大公鸡，从村东头一路跑到村西头，嘴里还高喊着：狗日的！老子要杀鸡！杀鸡请客啦！
　　 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张大哈是有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谁都没见过他请过客。有一年，他的老岳父从二十多里外的老山窝里提着一块猪肉、两块豆腐，来看外孙女，在他家里住了半个月，张大哈都没舍得钻进鸡窝里，捉一只大公鸡，杀给老岳父吃。
　　 今天，张大哈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了？不过年，不过节，他却要杀鸡。还拎着那只可怜的大公鸡满村跑，生怕全村人不知道。还把声音喊得山响。更有他手里握着的那把杀鸡的大刀片子，也许早上在红砂石上磨过吧，闪亮闪亮的，在空中一挥就是一道子白光，把人们吓得都不敢跑出来看他。
　　 有人悄悄说，你们看，张大哈是不是疯了，想杀人了啊？
　　 有人说，看他那个样子，真得好凶啊！
　　 其实，张大哈虽然是一个铁公鸡，但他也是村子里属一属二的老实人。别说叫他去杀人了，就是叫他去杀一只羊，他的手也会发抖的。记得还是生产队存在的那一年，村里刚收完了麦子，想庆祝一下丰收。村主任就派张大哈去杀一只羊，下午全村的老少爷儿们要聚集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喝羊肉汤。放羊老倌已经从羊栏里挑出一只最肥的大公羊，然后帮张大哈摁住了羊的两条后腿，叫手拿尖刀脚踩前两条羊腿的张大哈快使刀子捅羊脖子，旁边还有一个妇女端着一个大脸盆急等着接羊血。可是，张大哈举起尖刀，正要往羊脖子里捅去，忽听见那只大公羊“咩咩”地哀叫了两声，张大哈就惊慌地软了手，尖刀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到后来，张大哈再也没有勇气杀那只羊了。旁边接羊血的那个妇女急了，瞪了张大哈一眼，从他手里夺过尖刀，一刀就把羊捅死了。
　　 张大哈竟然是一个胆小鬼。可不是吗，他就是一个胆小鬼。
　　 但此刻，他却像一位英雄，一手拎着一只大公鸡，一手挥舞着大刀片子，在村子里耀武扬威地喊着，到底他想干什么呢？
　　 他想干什么？大家都闹不清楚。
　　 村里很多人都以为张大哈疯了，连村西头开小卖铺的那个常跟张大哈下五虎棋的老混头儿也以为张大哈疯了。
　　 老混头儿是村子里的年纪最大的老人了，谁家里上几辈子发生过的什么事情，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他常说，张大哈家里已经有三辈子没有出过一个能把屁放得响亮的人了。先说他爷爷吧，他爷爷的外号叫老蔫儿，一听这外号就知道他是啥人了吧。他爷爷十八岁就在村子里当教书匠，虽然是先生，可是就像东敦先生一样，走路怕踩死蚂蚁，遇到对面有人走过来，忙贴着墙跟给人家让路，即使孩子也是这样。再说他父亲吧，简直是和他爹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脾气性格没一丝走样。轮到张大哈了，比他爹还要像他爷，有时候在公共场合上腚眼子里有一个屁，想往外放，他非要夹住那个屁，跑回家里放。欺负老实人，那是丧天理的。那些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家是老实人，所以谁也不欺负他们。老混头儿此刻就断定张大哈定是疯了，他的这个断定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时候，村西头的那座二层小楼的阁楼上，却有一个人，悄悄地趴在那里，从那扇只有女人腚大的小窗户里探出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偷偷地朝外边窥视着……
　　 这人不是别人，这人就是村委会主任张九台。张九台有四十多岁，他和张大哈都是一个家族的，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血脉离得还不算太远。张九台这人生性就比较尖滑，脑瓜子却挺好使。小的时候，他读书旷课逃学，爬树掏老鸦雀窝，拿弹弓打路边的电灯，躲在男厕所里偷看女厕所里女人的大屁股，反正调皮的事儿都叫他做绝了，因为他光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学校又管不了他，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回家了。可是他长大后，却变得挺像个人样子，那几年承包了村里的几座鱼塘，挣了不少的钱。大前年，村委会要换届，不知道他怎么把镇上一个管组织人事的也是姓张的副书记巴结上了，换届选举的时候，张副书记搞了一个小动作，就把老主任弄了下来，把张九台弄了上去。张九台当上村委主任后，便整天喝得醉晕晕的，架子却越来越大了，谁家想求他办个什么事儿，没烟没酒，不请客送礼，那就根本别想办得成。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平时也就不敢得罪他，家里要是遇到个红白喜事什么的，又都忙把他请来做客。
　　 张九台此时心知肚明。
　　 昨天下午，张九台收到了张大哈的请柬，邀请他明天中午上张大哈家喝酒。请柬是张大哈的老婆秀珍送来的。张九台当时接到那张请柬，脑子还没有转过弯儿。等他送走了张大哈的老婆秀珍，转进屋里坐在沙发上叼起一根香烟洋洋得意地抽起来后，突然越想越不对劲儿了。他想：狗日的铁公鸡张大哈，也不娶儿媳妇，也不给自己讨二房，这不明不白的，突然给俺送来这张大红请柬做什么？，买这张请柬也得块儿八毛的，你张大哈咋又舍得花这个钱了？你如果真想巴结俺，请俺去你家喝酒，也用不着送请柬这玩意儿，向俺打一声招呼不就得了……
　　 是啊，请柬这东西，如果家里没有结婚喜事的，农村一般是不用的。平时村民们想请张九台喝酒，都是悄悄趴到他的耳朵边上小声说：主任，俺家孩子他姨和姨夫来了，中午在俺家吃饭，俺想借主任你这张贵脸，来给俺陪陪客人啊。张九台一听就明白了：奶奶的！你家孩子他姨和姨夫来了，管俺个屁事啊？叫俺去陪客，分明是找个理由请俺去喝酒，好巴结俺吧！
　　 村民们巴结张九台是很正常的事了。村里又开始搞第二轮土地留转了，果园和水库也要重新承包了，村东边那条205国道也开始拓宽了，有本事的人都找张九台主任在国道边上划一块宅基地，将来盖好房子，即可住人，又可做沿街商品房用。但是，主任的那张嘴就是法律，他说不行，你就是栓上十头老牛，也休想把主任那个“不”字拉倒它。想拉倒主任那个“不”字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好酒好烟送上，主任张九台的脸色就会由怒变喜，一切都好商量了。
　　 此刻，张大哈在村子里挥舞着大刀片子，白亮亮的，像马戏团里那个喊着刀枪不入的耍杂耍的小丑在那儿跳来跳去。张九台瞅着他的表演，心里又开始迷乱了，他弄不清张大哈演得是哪出戏？
　　 二
　　 张九台猫在小阁楼里，瞅着张大哈的表演已有时间了。
　　 可是，张九台瞅了老半天，还是没有瞅出张大哈想干什么？张九台就在心里叽叽咕咕地骂道：狗日的铁公鸡张大哈！你这是做啥子啊？准备杀一只鸡啊，不就是你老婆给俺送来一张请柬，中午请俺上你家喝酒吗？嗨，喝酒就喝酒吧，你还用得着拎着那一只可怜的大公鸡满村子里显赫啊？操！还把那一把大刀片子舞得沙沙响！舞得沙沙响做啥？你他妈的是练武功吗？嘿，练武功你小子还不够格呀！瞧你瘦得像一只猴，连俺一根脚趾丫子都搬不动，还他妈的臭摆摆啥子呢？哦，是不是你他妈的真心疼那只大公鸡呀？要是心疼你就别杀了，老子中午不去你家喝酒就是了。
　　 张九台这么想着，那一对小眼睛，却一刻也没有停止对窗外的观察。他又仔细地瞅着张大哈那张核桃般的小脸，突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张九台发现，狗日张大哈那张平时是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今天竟然变得一副杀气腾腾的凶相。
　　 张九台就纳闷地皱了一下眉头。在皱眉头的当儿，又不由自主地说，操！乡邻乡亲几十年了，从没有见过张大哈有过这样一张脸啊。张大哈不会是因为要杀一只鸡，心疼得吧？也不会是因为要杀一只鸡，激动得吧？这张杀气腾腾的脸，这般可怕，肯定有来由，难道会是因为那件事吗？
　　 张九台忽然想起那件事，心里突然惊跳了一下。
　　 那是一件什么事呢？说起来，张九台也感到挺心慌的。前天，张大哈的老婆秀珍来找张九台，是因为想划宅基地的事。张大哈的老宅基现在正好在公路拓宽的规划中，马上就要拆除了。要拆迁的村民还有好几户，他们的新宅基地都给划好了，位置还不错，都是靠在公路边上。可是，张大哈家的宅基地一直没有给划出来。张大哈的老婆秀珍就着急了，再不给划宅基地，好的地段就没有了，秀珍就催着张大哈快买点好酒好烟去找张九台。可是张大哈太老实了，送礼这种事从来没做过，又不知道怎么做，就不敢去找张九台。秀珍没法了，就买了好酒好烟提着亲自去了。那天，也巧了，秀珍去的也不是时候，偏偏张九台的老婆回娘家了。张九台还刚在镇上的饭馆里喝了半斤多骚猫尿酒了，烧得心里直难受，瞅着张大哈老婆那个圆鼓鼓的大屁股，心里就色眯眯起来。张九台平时对村里那些妇女动手动脚动惯了，别人也不敢把他怎么了，又是老实人张大哈的老婆，更没把张大哈看在眼里。他就朝秀珍嘿嘿地笑着，伸出两只手，想去搂抱秀珍，嘴上还不住地说，嘿，你不用给俺买酒买烟呀，也不是外人，客气做啥？你就让俺摸一摸你那一对像馍馍一样的大奶子，再陪俺美滋滋地睡一会儿觉，俺保证给你划一块黄金地段啊……
　　 秀珍虽然也四十来岁了，但在村里还算长得漂亮的女人。四十来岁看着才像三十五六岁的模样儿，又加上她有一张白净净的脸庞，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瞅人的时候，两眼一洼的柔情，就叫很多男人想入非非了，而实际上秀珍并不是那种多情的女人。
　　 秀珍也不知道主任是开玩笑，还是要办真的，可是她还是吓得忙推他说，主任！主任！这样使不得！
　　 张九台口喷着熏人的酒气味儿笑道：咋使不得啊？张大哈都使得的，俺张九台更使得的哟。俺张九台还比张大哈更有力气哩。
　　 秀珍又苦苦哀求道，主任，这要是叫别人看见了，俺会羞死的。
　　 张九台说，怕啥？你是怕被张大哈瞅见了？还是怕被乡亲们瞅见了？俺告诉你，张大哈是个放个屁要夹着回家放的主儿，你怕他作啥？别人看见了更不要怕，俺又不是办他们的老婆，管他们什么屁事啊！
　　 秀珍说道，主任，按辈份，俺还得管你叫叔呢。
　　 张九台笑，：那都是几杆子抡不上的事，什么叔不叔的啊。
　　 秀珍又苦苦哀求说，主任，要不，那块宅基地俺不划了。
　　 张九台说，划！一定要划！俺给你划块最好的宅基地！
　　 秀珍说，你就是给俺一座天堂，俺也不能把身子给你呀。
　　 秀珍发现这样纠缠下去，就会完蛋了，贴身的小褂儿都被他撕开了，白白的两个大奶子都露出来了，裤腰带也快被他扯开了，看张九台的那个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是想办真的了，再不逃脱，最终就会变成张九台口中的羔羊了。她开始想对应计策了，突然大声地朝张九台说，外边有人来啦！张九台打了个冷颤，秀珍浑身突然凝聚了一股力量，猛得把已经喝得两腿发软的张九台推到一边，慌忙从他的身底下挣脱出来，拨腿就往院子外边跑。
　　 张九台在背后急急地喊，秀珍，你，你不划宅基地啦？
　　 三
　　 张九台想着这一幕，忽然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子。
　　 他猛然醒悟了，娘的！张大哈昨天下午叫他老婆郑重其事地送来一张大红请柬，要请俺上他家喝酒，原来他狗日的摆得是一场鸿门宴啊。可不是吗，你看这小子竟然在村子里不停地耍大刀片子，到底想耍给谁看呢？分明耍给俺张九台看的呀。操！操！奶奶的！谁给你小子这副豹子胆了啊？从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呀，从前别人把两只大脚踩在你的头顶上，你也只会呲呲牙笑一笑。你这个连屁都不敢放的老实人，也开始长见识了吗？不过，嘿嘿！狗日的张大哈，你有力气就在村子里叫啊，喊啊，到处转啊，耍大刀片子吧！你也不想一想这是跟谁玩呢？俺张九台能吃你这一套吗？老子就想弄你的老婆，谁叫你老婆长得漂亮，有那么一双勾男人魂的大眼睛，叫人看着馋呢。嘿！老子就是不给你划一块好宅基地，看你能有多大本事。今天中午的那场酒，老子去你家喝定了。
　　 张九台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主任，主任哪能被张大哈吓倒呢？
　　 是啊，是啊，这些年来，村子里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但是哪件事情也没能难住了张九台。去年，周家的俩兄弟为了承包那个鱼塘子，还抱着炸药包冲到了张九台的家，扬言鱼塘不让他俩兄弟承包，就跟张九台同归于尽。
　　 张九台当时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周家兄弟抱来的那个炸药包可不是假的，只有二寸来长的导火索就捏在老大的左手里，右手还握着一只随时能打燃的打火机。如果张九台当时对周家兄弟俩来点硬的，恐怕就会听见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们三个人都会完完的上西天了。可是，当了这么多年主任的张九台，不愧是一村之长。他惊慌了一下，又马上冷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摸出两根敬给兄弟俩，在为他们点燃烟的同时，嘿嘿一笑说，嗨，不就是想承包一个破鱼塘吗？这件事好商量，让俺先给村支书通个电话，俺得和他说一下，俺一个人说了不算呀。
　　 张九台先用香烟和笑脸竟然稳住了俩兄弟。
　　 然后，他躲到一边偷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不是打给村支书的，而是打到了镇派出所。警察悄悄地进了村，把正要行凶的俩兄弟当场抓获，拉到派出所里就被打了个半死，后来被法院判了十年刑，现在还没有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