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帮我买来了一只小狗。那时候我才六岁，刚从广东回来，一个人在家闷得慌，整天叨唠着要一只小猫。当时我们村里面没有人养猫，又刚好不久前西边三叔家的大黑狗生了一堆的狗娃娃，父亲便捉了一个回来。
　　 小狗全身闪烁着棕黄的色泽，毛茸茸的小脑袋圆圆的，两只耳朵尖尖地竖起来，水灵灵的大眼睛，锋利的爪子收缩在指肉里。父亲提着它脖子上松软的皮毛，放在二楼的大阳台上，反手把门关上。一沾地，这只小黄狗便不安分起来，可怜兮兮地转着脑袋东看西看，短短的小腿不安地抓关着的木门，嘴里不断发出嗷嗷呜呜的叫声。我悄悄走过去，想学父亲那样把它偷偷提起来。都说狗是最敏感的动物之一，我还没有靠近它，它却感觉到了正在慢慢靠近的我，停下了抓门的动作，毛茸茸的屁股向后一甩，转过头来鬼灵灵地看着我。我看见转过头来的小黄狗，突然想起在广东大厂门前那只灰黑色的大狼狗，每次路过它都要狂吠着追出来，我的心就狂跳不已，赶紧转身往房间里跑去。
　　 小黄狗看见我掉头就跑，也在后面跟着我跑了起来。短短的小腿，肥嘟嘟的脑袋一晃一晃的，红红的舌头斜斜地吊在外面，两只雪白的尖尖的牙齿露在空气里。毛茸茸的屁股跟着狂奔的脚步两边摇摆，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我跨过门槛，它也跟着跳过门槛；我爬过高条凳，它也跟着越过高条凳；我被它追得急了哇哇叫起来，它似乎也追得起劲汪汪叫了起来，高兴得把长长的嘴巴咧开到了耳朵根部，完全没有刚刚的那副可怜样。就这样我和小黄狗在阳台和房间之间跑了十几个来回。我跑累了蹬着高条凳跳上木床求饶似的气喘吁吁地趴在上面，它也潇洒一跃跳上了床。我吓得要死，它却以为我在跟它闹着玩。小黄狗时而在地上床上跳来跳去，时而又围着我团团转，伸出舌头在我的脸上舔来舔去，似乎想要帮我舔干汗水，小小的舌头软绵绵的，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味。第一次和小动物如此亲近，痒痒的感觉使我哈哈大笑起来，刚刚的疲惫感顿时消失殆尽，我抱着它在床上咕咕噜噜转了起来，此时它又像刚刚进来那样嗷嗷呜呜叫了起来。
　　 小黄狗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它和我玩了一天就和我混熟了，我叫它小黄。小黄有事没事总喜欢跟在我的后面，有时候我在外面回来了它见了面就往我身上蹭。我不听父亲把它的窝放在柴房的建议，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亲自动手用一只硬纸箱给它做了一个窝，里面放了一层稻草再放一层稻草，然后把我不要的旧衣服铺在上面，直到弄得软绵绵的才罢休。最后再找个靠窗的角落把它的窝安置在我的房间里。每天吃饭的时候我总会把饭舀得满满的并且夹满好吃的菜，然后端着饭碗借口上楼看电视，偷偷地把我碗里的饭分一半给它，坐在它旁边和它一起共进晚餐。直到有一天小黄把我弄得全身痒痒的去医院看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我才不得不把它的窝从我的房间移走，安在柴房里。
　　 小黄是一只急性子狗。它每天都起得很早，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尽管那时我还没有醒来，却常常感觉到两条热乎乎的气流在我的脸上来回流动，并且耳朵常常听到嗬嗬的喘气声。它似乎想来找我玩，但看到我正在睡觉，于是又跳下床，用前脚把我铺在它窝上的旧衣服紧紧地按在地上，然后用嘴高高地扯起衣服的一角。但衣服太长而小黄的脖子太短，它已经把脖子伸得最长了衣服却还没有半点绷紧的状态，因此它总是扯得不够劲。这时它就会嗷嗷哼哼叫起来，气愤得在门口和它的窝之间来回不断地奔跑。过了一会儿小黄似乎想到了新法子，于是它咬住衣服的一角，拖着衣服满房间跑。直到跑累了才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但不够两分钟，它又不安静了，不知为何和自己的尾巴过不去，想用嘴咬自己的尾巴。奈何它的脖子还是太短了，无论怎么用力弓着身子就是够不着尾巴，于是它就像一个陀螺似的在地上不断转着圈子，用不断快速前进的长嘴巴追着同样是正在不断快速后退的短尾巴，嘴里急躁地发出嗷嗷哼哼的愤怒声。
　　 每天我都是在小黄这种愤怒声醒过来，躺在床上睁着朦胧的睡眼看着它自娱自乐好半天，才忍不住起来用力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学着母亲的口吻对小黄说：“搞什么啊小黄，弄得你睡的地方像个狗窝一样。”不过小黄睡的地方不是像狗窝，其实就是一个狗窝。而它这时倒像个乖娃娃，端端正正坐在地上，两眼水汪汪地盯着我看，似乎是在向我讨好。
　　 那时候我父亲是个泥水工，常常要半夜才回来，我经常和小黄跑到楼顶上去等他。小黄已经由当初的小个子，长得站起来的时候比我还高，钻在桌子底下过时都要低着头。但我俩依旧像是好朋友一样寸步不离，小黄从不会因为它已经长大了就提不起和我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屁孩玩的兴趣。有时候我等累了，就枕着小黄的身子躺在楼面上，好奇地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直到昏昏入睡。小黄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安安静静做我的枕头。枕着它那软绵绵的躯体，我犹如闻到了六月雨后鱼塘荷花散发的淡淡的清香，令人心生宁静。有时候我把它枕累了，它就稍微换个姿势，依旧安静地躺在我的头下。它那比黑夜还黑的眸子，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替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收工回来的方向，倘若听到了父亲那辆旧嘉陵传出的固定的马达声或者看到父亲那疲惫的身影，它就小心翼翼地把我的头放在地上，然后用头轻轻地拱我的脸颊，唤我去开门迎接父亲。
　　 小黄不但通人性而且还会听声辨人，似乎一个轻轻的脚步都能作为它判断的依据，无论自家人多晚回家，它从来不汪汪大叫，但其他陌生人想靠近我们家，远远的它就开始汪汪大叫不停。有时我们晚上回来，离家尚还有一百多米，它便会跑到离家不远的小桥上静静地等着我们。安静的环境，只有小虫子躲在草丛里偶尔发出几声尖叫。那时候我还以为小黄不在家，离家那么近了还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但等我刚刚走过了桥，它却失去了淡定的姿态，兴高采烈地往我身上扑，长长的舌头在我的脸颊舔来舔去，散发着巧克力的味道。这似乎是它和我亲密的一个小动作，它从来不会像对我一样去舔父亲或者母亲的脸。小黄看见他们，至多不过是高兴得扑到他们身上。直到我几乎站不稳了，小黄才停止了和我的拥抱，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又蹦又跳地跟着我们回家。小黄长大了却没有一点长大的痕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调皮。母亲经常看着小黄对我说你爸捉了回来了一只好狗，多通人性啊。这时我就会开心地拍拍小黄的脑袋，它自己似乎也听得懂，笔直地站着抬着头咧开嘴笑眯眯地看着我，毫无顾忌地在炫耀着。
　　 小黄最英勇的时刻莫过于那一次。那是一个大雨磅礴的晚上，雨大滴大滴敲打着周围的一切，整个田野都发出滴滴答答的喧闹声。夜深了，我们都在甘睡。忽然，被绑在猪圈里的小黄狂叫不已，急促的叫声盖过了雨打田野声，带着浓烈的指天椒的辣味，扑向我们正有节奏一呼一吸的鼻子。母亲最先醒了过来，她推醒了睡在旁边的父亲，焦急地对父亲说怎么小黄叫得那么厉害，莫非是有人偷东西？接着就听到猪圈里传来母猪慌乱的叫声。父亲赶紧披上衣服就冲出去，只见小黄在猪圈门口来回走着，喉咙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嗷嗷声，正和躲在大树后面拿着长棍的大汉对峙着。地上躺着一块烤得蜡黄的大肥肉。
　　 那贼真大胆，小黄叫得如此厉害，他却还没有跑，一边用棍子挑着地上蜡黄的肥肉，不断推向被绑着的小黄身边，一边警觉地密切关注周围的情况。等父亲拿好木棍想追出去时，那贼的身影早已在茂密的竹林里消失了。大雨还在不断地下着，雨幕遮挡了我们的视线，大家都看不清那贼跑向何方，只有小黄紧跟其后追了出去。许久之后，小黄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跑回来。它全身都湿透了，四只脚还沾满了黄泥，嘴里叼着一只鞋，那应该是来偷母猪的贼在慌乱逃跑中掉下来的，小黄虽然没有追到贼，却也撵回来了一只鞋，保住了猪圈里的母猪，立了大功。而小黄的眼角也受伤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裂缝在不断流血，应该是被贼用手上的木棍打伤的。但它却不在意，叼着鞋来到我们的面前，摇着湿透了的尾巴气喘吁吁满脸得意地看着我们，像是在邀功一样。母亲帮小黄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一条疤痕永远在小黄的脸上留了下来，显示着它赫赫的战功。
　　 日子平平淡淡过了大半年，终于出现了奇迹。那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挺了许久大肚子的小黄终于做了母亲。一大早起来我就觉得有好事要发生，因为今天小黄没有来我的房间。我一进柴房，就听到了几声细嫩的叫声，那叫声细弱娇嫩而又灵气洋溢，如同新生儿呱呱落地时无意识的本能的乱叫。我好奇地拨开挡在小黄身上的干稻草。三只小老鼠般全身光溜溜的小狗正不安分地在小黄怀里钻来钻去，大大的脑袋，两只小小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小小的嘴巴张着四处寻找小黄的奶头。它们肯定是饿透了，所以才会一边啜着小黄的奶头一边发出快乐的嗷嗷声。这三只光溜溜的家伙长得真丑，我不知道它们闭着眼睛是怎么找到小黄的奶头的，可能是母亲对子女特有的感应在指引着这三个小家伙。小黄躺在草窝里安静地看着这三个吃得吵闹的家伙，不时用舌头舔舔舔它们的脸，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我终于知道了小黄为什么每一次扑向我的时候都会用舌头舔我的脸，原来这是它对最爱的人的一种表达。我站在旁边看得好奇，想伸手摸摸这几只小家伙。但我的手才伸到半空，小黄低着的头赶紧抬起来挡住了我的手，并用头不断地磨蹭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做了母亲的小黄真小气，连摸一下小狗都不行。我只好走开了。
　　 小黄生下三只小狗娃，给破旧的柴房增添了许多生气，旧柴房恍若恢复了当年有人居住的情形，瞬间辉煌了许多。因为我觉得小黄要养三只小狗娃肯定会很饿，所以我跑去柴房的次数也增多了，无论有事没事有空没空我都会跑到柴房。即使有时真的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会找个借口放下手中的工作，偷偷地跑去柴房去瞄它们一眼。我几乎每次去都会给它们带一些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但这三只小狗娃似乎和我没有什么交情，每次对我送它们的东西都不屑一顾，一窝蜂全都跑去和小黄抢吃的。有时候我想摸摸它们，它们也都会慌乱地跑开，跑不开的那只在我碰到它的时候也会汪汪叫个不停。那只一只眼圈白一只眼圈黑的熊猫狗最厉害，居然张大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齿想要阻止我捉到它，不过它几乎每次都被我逮个正着，它叫得越厉害我越要弄它，抓着它的耳朵扯来扯去，直惹得它嗷嗷呜呜地狂叫不停。而这时小黄也会过来干涉，从我手上把它夺回去，叼着它的脖子把它放回兄弟姐妹旁边。
　　 做了母亲的小黄变得很安静，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和慈祥。它天天都呆在家里，从不跟我出去玩，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养育小狗娃上。虽说小黄也经常带小狗娃们出去玩，但都不远，只在屋边转转就回来。不过那些小狗娃可没有那么听话，经常背着小黄偷偷地跑出去欺负正在觅食的小鸡，或用脚居高临下拍拍小鸡的脑袋，或加速冲进鸡群吓得小鸡四处乱串。但它们这样做不久便会遭到母鸡的反攻，被母鸡带着一帮小兵追得灰头土脸的。而小黄则假装没看到它们这些小打小闹，在一边微微的闭着眼睛，只有当母鸡真的要啄小狗时，它才会迅速地冲出来，怒气冲冲地赶走母鸡。做了母亲的小黄失去了往日的凛然正气，变得极其护短。但回到柴房时小黄又会变得不同，它会惩罚恶作剧的小狗娃，像平常惩罚欺负其它兄弟姐妹的小狗娃一样，小黄用嘴巴咬住它的脖子，把它叼到一边不准回来。无论小狗娃偷偷溜回来多少次，小黄都会毫不留情地再次把它撵出去，直到那只小狗在一边不断嗷嗷哼哼低头认错时，小黄才网开一面，放它回窝。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三只小狗娃从汪汪落地已经过了六分之一个春秋。它们也欢欢喜喜地度过了它们人生中的第一个春节。大年初四是我们那里的开年日，家家户户都忙着置年货去探年。我们家也不例外，那天我们是去三大姨家探年，那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我高兴地爬上父亲的摩托车，出了村父亲突然转过头问我盖上柴房水井的盖没有。我是最后一个出门的，但我也没有留意水井的盖到底盖上了没有。由于我急着想到三大姨家玩，随便想了一下便回答说盖上了。父亲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开。到了三大姨家，看着那么多熟悉的脸孔，拿着手上的火柴炮，我却失去了往年的兴奋，心中一直在想着父亲的问题，水井的盖到底盖上了没有。我心中一直在打鼓，一个声音不断在我的耳边回响，你没有盖上水井盖。不安充满心房，使我像是受了惊的猴子坐不下站不稳。因此还没过晌午，我不顾父亲和大姨丈他们正喝得起劲，哭着闹着拖着父亲的手不断嚷着要回家。表哥表姐都笑我说我长大了害羞了不听话了，我却完全不理会，只是躺在地上不断地哭着闹着。因为我越来越肯定井盖没有盖上，惶恐的心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我只想快点回家。最后父亲没辙了，满脸怒气地拖我上车。
　　 离家远远的我就开始在父亲背后不断东张西望，希望能在田野上车路上突然看见小黄的身影，或期待小黄正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屋角边突然钻出来给我一个惊喜。但快到家了，却还没有见到小黄的身影。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小黄怎么了。因此还没等父亲的摩托车停稳我就跳了下来，急忙奔向柴房。一进柴房我高高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小黄没事，但只是一瞬间我的心又重新被高高地悬挂起来。小黄在柴房里时而焦急地围着水井跑，时而趴在水井边上把头伸进水井汪汪汪大叫，完全没有觉察到我进来。三只小狗娃不见了，看着小黄焦急的样子我就知道小狗娃肯定是掉进水井了。我站在原地哇哇大哭了起来。父亲也进来了，看到小黄的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叫我绑好小黄，他自己则拿来绳子爬下水井，把那三只早已经因溺水而亡的小狗娃捞了上来放在地上。三只小狗娃终于肯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了，只是它们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肚子涨涨的，鼻孔还不时有一丝水流出来，原本充满灵性的黑黑的眼睛此时却翻着白，白白的凸凸的睁得大大的看着我。小黄几次想要冲过去却又被绳子拉了回来，只能站在原地汪汪汪急促叫着，叫声中充满了撕心裂肺的伤痛。我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