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雾一样散了
一梁文死了
梁文死的那天,夕阳像割了动脉般瞬间染红了西方的天空。清冷的殷红色的光束不分节奏地倾泻下来,挤碎了晃晃悠悠的人影。好奇的孩子高兴地往空旷的地方跑去,踮着脚,渴望看见更多的残阳,爱好摄影的人换着不同的角度试图把这一刻定格。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一道风景。
几乎整个城市都慢下节奏,只为见证这道天赐的景致。
那时,楚歌正蹲在算命先生跟前,算命先生惊呼:“凶兆!”他紧紧地抓住楚歌的手,毫无光泽的眼珠呆滞地望着楚歌,仿佛要淌出来。楚歌不知老先生算出了什么。老先生指了指西方如血的残阳。楚歌抬头时似乎也看见了夕阳的小尾巴,但就在那一瞬间夕阳便落下去了,他凝视着西方的晚霞,问老先生有什么不妥。终究是走闯江湖的算命人,说唱念打中眉宇间不藏半点慌张。楚歌把耳朵凑到老先生嘴边,老先生低声絮叨了好一阵子。楚歌的脸色从血红忽然间变得蜡黄,又忽然间暗淡的像一张白纸。过了一会儿,楚歌忽然站起来,气愤地朝老先生吼道:“见鬼去吧!鬼才相信!”稍微注意一点,你便会听出楚歌喊那么大声,不是气愤,而是害怕,他想掩饰内心的恐慌。
他甩开算命先生的手匆匆离开时,身后传来老先生饱经沧桑的颤音。
“年轻人,要冷静啊!别因心气冲昏了脑子啊!”
听说梁文被害那会儿,我们正在宿舍打牌,几个人围一圈,面无表情,摸牌、甩牌,慵懒却协调一致。打着打着,三儿便开始不停地打哈欠,问谁有烟。我们都没有,平时就只有他和楚歌吸烟,他就往楚歌床上去找。楚歌的床铺一向收拾的干净条理,什么东西放那里一目了然,但三儿的还是爬上铺翻了翻。
“死歌子,连个烟头儿也没有。”
“歌子去哪儿了?”三儿问。
“谁知道呀?这小子成天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大说。
“我打他电话,他要是在商业街,帮我买包烟回来!”
“妈的,死歌子!不接我电话!”
再打,还是没人接。
“妈的!咱继续!”三儿总是臭毛病,说话口臭。
又是一阵懒洋洋的牌局。宿舍里除了无聊的谩骂,其余一切死气沉沉的。那天黄昏的霞光我们并不知道,那时我们几个都在睡觉。整天昼伏夜出已完全打乱了生物钟。所有的人也习惯了这颠倒的日子。所以那道亮丽的风景并没有成为我们那天的谈资,但那道风景在后来听人描述时便有了传奇色彩。
“嗡——嗡——”
是三儿的手机。
“歌子来信息了。”
我们停下来,用一种不是期待也不是漠不关心的矛盾的眼神看着三儿。
“啊——”,三儿猛地睁大眼睛。
“怎么啦?”老大看三儿脸色不对。
歌子说:梁文被害了,让我快报警!
三儿说着把手机递给了老大。
“快给歌子打电话!”
先是三儿打的,没人接;然后老大打,也没人接;再是我打,还是没人接。
“不知道这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大有点儿拿不定主意。
三儿在那继续给歌子打电话。打到出了忙音再打。
我只是感觉到有点哆嗦,我那时心里发颤,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我竟然想不起来了歌子的样子,然后便感觉到歌子的信息是真的,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又赶紧收回了目光,我并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除了那暗淡的灯光。
我说:“老大,是真的,你快播吧!”
老大正犹豫,他吃惊于我的坚定,但还是一键一键的拨通了。
“110吗?”老大有些紧张,声音颤抖的不行。
“梁文被害了,梁文被害了。”老大重复着,怕对方听不清,也许是怕自己没说清。
“巨野大学的梁文,对,巨野大学的梁文老师。”
二、楚歌
我叫楚歌。
“楚耀祖的楚,朝歌的歌。”
“楚耀祖是谁啊?”
“他是你爹啊!”
“爹在哪里啊?”
……
“你说啊,快告诉我啊,奶奶!”
……
“那朝歌是谁啊?”
“她是你娘啊。”
“那娘在哪里呀?”
……
奶奶,娘在哪里啊?”
……
奶奶没有回答,我躺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肯起来。
“我要见爹,我要见娘……”
我呜咽着,满是泪水的脸沾上了地上的泥巴,弄成了一个花脸儿。奶奶拉我起来我固执地在地上滚来滚去,车破嗓子大哭。我以为这样大哭大闹之后,奶奶就会领我去见爹娘。因为以前买雪花糕的时候,奶奶先是不肯,我就这样闹过,后来她便领我去买了一块儿。
奶奶只是叹息。她蹲在我旁边,用那只粗糙的大手托起我的脑袋。
“小祖宗啊,你这样会冻病的。”
哭着哭着,我就困了。醒来时已躺在奶奶的大床上,盖着厚厚的的被子。
后来我就忘记了楚耀祖和朝歌,也没有听奶奶提起过。那年我才三岁。但是我感觉到买雪花糕和见爹娘的分量。
童年的记忆像张白纸,上面只有我和奶奶朝着不同方向歪歪斜斜的脚印。奶奶带我上街,我总是跑在前面,然后转过身来,朝奶奶大喊,“你快点啊,奶奶,你快点啊!”她总是笑呵呵的,迈着均匀而急促的步子。
奶奶说,等有一天奶奶走不动了,你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了。
我看见奶奶爬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泪水。
我不知所措,望着奶奶,像做错了事,等候奶奶的责骂。
奶奶看我来了,便擦干眼泪,“都剩下一把贱骨头了,哪里还有泪?”
听别人说,奶奶的泪水在三年前就流干了。
屋里散发着烧香的味道。奶奶迷信,每天烧香拜佛时他都让我到院子里玩。她说:“歌儿,你太吵,这样会惹怒了菩萨。”
“奶奶,你在拜什么?”
“歌儿,你不懂。你还小,等以后就懂了。”
那两年的日子像奶奶的脚步变的细碎而蹒跚。
五岁那年有一天,奶奶早早地喊我起床,给我穿上了一件从未穿过的新衣服。
奶奶说:“你爹要来了,你爹要来了。歌儿,你爹来了。”
“爹?谁是我爹?”
“你爹啊,楚耀祖啊!”
“楚耀祖?”
奶奶那天特别的兴奋,我似乎发现她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被沸腾的血液给铺平了,眼里焕发出一种红色的光。
奶奶做了一桌菜,那些都是我在过年时才能迟到的。我便猜想楚耀祖在奶奶心中的重要性。
快到中午的时候,奶奶领着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进来了。
“歌儿,歌儿,快叫爹,快叫爹啊!”
我满脸疑惑的看着他。我和他的目光相遇,他眼中忽闪着老鼠一样猥琐的光,而我却像猫一样冲他发出咄咄逼人的绿光。
“叫啊,你快叫爹啊!”
我忽然感觉奶奶的催促有些夸张。
“你就是楚耀祖?”
他看着我,没有回答。似乎被我问住了。
“怎么和你爹说话呢?”
“朝歌呢?”
奶奶和楚耀祖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这样的问题。
奶奶见形势不对,便把我拉到一边。“歌儿,这是爹啊,朝歌没来,楚耀祖来了,朝歌没来。快喊声爹了,你爹等你呢!”奶奶声音很小,半是哄半是求。
“我不要他,不要他当爹,我不要楚耀祖。”我扯着嗓子哭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哪?别闹了!”奶奶有些火了。
“你再哭,再哭——”奶奶把我摁在地上,狠狠的打我屁股。我记得这是第一次奶奶打我,她为了楚耀祖打了我。
我几乎把嗓子喊破了。我说:“我不要楚耀祖,我不要楚耀祖!朝歌,你快来啊!”
那天的饭局就那么不了了之,奶奶收拾起事先摆好盘子。后来我想如果奶奶那天不做那么多菜,我就不会对楚耀祖有那么强烈的排斥了。那些诱人的饭菜驱使我把楚耀祖想成了一个我梦中的那个男人。可是那天他的穿戴神情和那桌丰盛的饭菜比起来是那样的猥琐,让人失落。强大的心理反差致使我对他产生了心理抵触。
楚耀祖就这样回来了,在我五岁那年突然间走了出来,以我父亲的身份。
“楚耀祖以前是干什么的?”
“楚耀祖是你爹,名字不是你叫的?”
“他是干什么的?”
“在外面打工。”
“那怎么回来了?”
“他回来照顾你啊。”
“那怎么才回来啊?”
“小孩儿别打听那么多事。知道他会好好照顾你就行了!”
“我不要他照顾。”
我依旧不肯接受楚耀祖的到来。
我讨厌他。
吃饭时,我总是像仇人一样盯着他,发出猫一样凶狠的锋芒。有时我到宁愿是一只猫,不必去想自己的父母是谁,至少我感觉我的猫儿比我快乐。
我嘲笑他吃饭时的样子。东西总是嚼的咯吱咯吱的响,喝粥时总是弄出很大的动静。我盯着他,直到奶奶催促我快吃。
奶奶跟他说,歌儿还是个孩子,也许时间长了就会接受你的。爷俩儿,哪有说不过的仇。
有一次我和邻居家的小朋友打架,他骂我是杂种。还说,楚耀祖是个贼,朝歌是个贱女人,你楚歌就是个也杂种。
我把那小孩的鼻子打出了血,嘴也出了血,直到他不再骂我。我便疯了般的跑回家。
“楚耀祖,楚耀祖”,我的心中潜伏着浓浓的烈火。他正在门前抽着烟,慵懒地晒着太阳。
“你以前是个贼。”我的双眼发出猫一样凶狠的绿光。
他没理我。从他进这个家门,我们没说过话。
我又跑去问奶奶。奶奶正在拜佛。
我闯进禅房。三柱香的烟雾飘渺着恍惚着菩萨的古铜色的脸。烧香的味道缓缓流进我的鼻孔。我对这种香味有种特殊的感觉,不是喜欢,却还是愿多闻几下。
“朝歌是个贱人,是吧?”
我不在乎楚耀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内心中渴望朝歌是个好人。
“歌儿,你怎么突然跑进来了?你惊到菩萨了。”
奶奶双手合十,很虔诚地闭上眼。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朝歌是个贱女人,是吧?”
“你又听谁胡说了?”奶奶见我闹个不休,没有走的意思。
“别人说我是杂种。”
“你信奶奶吗?歌儿。”
“信!”
“那以后不要听这些风言风语了。”
“嗯!”我点点头。
“那朝歌在哪里啊?”
“她在别的地方,她希望你好,让奶奶好好照顾你。”
“嗯。”
“不要学楚耀祖,他是你爹,但他不是个人。”
“嗯!”
“歌儿,如果有一天奶奶不再了,你遇到无法想通的事,就来这个禅房,佛祖会给你答案。记住啊,答案就在佛祖的下面,记住啊!”
“嗯。”
我从奶奶的禅房里走出来,经过楚耀祖。他依旧在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一副慵懒颓败的样子。脸像黑白影片中吸食鸦片的清朝遗老遗少的一样苍白,毫无血色。
“贼!”我用力地瞪着眼,绿色的光从猫一样凶狠的眼中射出。
又是两年。
两年中我见的最多的就是奶奶拜佛和楚耀祖坐在门前吸烟晒太阳的场景,也见过奶奶和楚耀祖的争吵。
有一天中午,阳光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自从楚耀祖回来后,院子里的阳光就掺杂了烟草的霉味。
他吸食鸦片似的躺在屋前的躺椅上吐烟圈,用猥琐的鼠样的眼睛端详着被烟熏黄手指,动作恶心的像宫廷里的太监。
奶奶急叫着操起地上的笤帚,往他身上砸去。
“你个败家的东西,连自家的东西都偷,那些可是你老婆的血汗钱啊,你都拿去赌了?”
他好像并不吃惊,显出一副安闲的样子,整理衣服。
“那些脏钱留着干什么,花了家里也清净!”
“那是以后供歌子上学的钱啊!”
“让那个贱人继续挣啊,为他的宝贝儿子挣啊!”
“谁是贱人,谁是贱人?你是不是在骂朝歌?奶奶他是不是在骂朝歌。
都沉默了。那一刻是那样安静。我只能听见奶奶急促的呼吸和楚耀祖吐烟圈的声音。
“奶奶,奶奶——”奶奶突然昏倒了。
“快叫救护车啊,楚耀祖。”
那天,奶奶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突然。
只有我和楚耀祖为奶奶守灵。那天天突然变得特别冷。简陋的殡仪棚里,呼啸着迟迟不肯离去的北风。楚耀祖不住地往屋里跑,像往日一样不停地抽烟,只不过不再躺在躺椅上了,而是跪在地上。我跪在那里,任泪水肆意的流淌,嗓音有些沙哑。出殡那天,楚耀祖像唱戏一样在我的前面,声音大而虚,我则自顾自的哭着奶奶。寒冷的北风借着脸上的泪水把脸一道道割伤。
奶奶入土那晚,楚耀祖对我说:“你滚吧,野杂种。”
“楚耀祖,你骂谁是杂种?”
他打了我。奶奶走的那晚,他像打一条狗一样打我。
我是朝歌和别人的杂种,不是楚耀祖的儿子。楚耀祖说,是你奶奶可怜你还个人,可怜你,收留你,你奶奶想给楚家留个种,你个杂种,反倒给老子动起脸色了。
奶奶,是真的吗?
奶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那夜,我躲在奶奶的禅房里像一条可怜的狗舐舔自己的伤口。当寒冷的北风肆虐地扯破那破旧的窗户纸,像刀子样割破我的伤口。
第二天,奶奶的家门外停放了一辆特别漂亮的轿车。
朝歌。
我知道她就是朝歌。
朝歌很漂亮,那是一种女性成熟的美。她的脸上点缀着女性的妩媚,迷离的双眼闪烁着女性的妖艳。
楚耀祖说,你走吧,那贱人来接你了。
朝歌给奶奶烧了香,给奶奶磕头。“娘,朝歌对不住您,让你代朝歌受苦。”
朝歌和楚耀祖一见面就像疯狗一样咬起来。
“你个贱人,少来假惺惺的拜佛了。”
“你个贼,连给孩子上学的钱都偷,五年的牢你个狗白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