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无人喝彩(小说)
田依婷在舞台上崴了一下脚,倒伏在舞台的花梨木地板上,习惯迫使她仍旧以优雅的姿势向侧面倾倒。她那件满是蕾丝花边的珍珠白膨纱长裙如珠玉般散碎一地,绝望地匍匐在舞台的边缘。一丝在急舞后凌乱的黑发被她高傲的颅甩过头顶,砸在舞台边不锈钢镶制的镂空木条上,发出“嘶”的一声。
剧场里一片寂然,灯光在田依婷的眼前忽然暗了下去。记得一位医生告诉过我,颅脑受伤时,人会感觉到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肥皂泡,直到光线完全的黯淡下去。
我在舞台左侧的幕帘里看着她象自刎的虞姬一样优雅地倒下,然后再无声息。不能动弹的我,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田依婷的右脸和地板接合的地方渗出来,舞台刺眼的灯光让她未施脂粉但仍白皙剔透的皮肤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我张着嘴“呵呵”有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明白,这个美丽的蠢女人为什么非要在经历过一次严重车祸并且后腿骨里还钉着十六颗钢钉、四块钢板的情况下,还要跳舞给我看。她并不知道我在心里耻笑着她的无知和可笑,拼命拿右手中指按下电动轮椅右边扶手的前进按纽。轮椅的手制动闸被这愚蠢的女人闸得死死的,轮椅晃了晃,依旧停在原地纹丝不动,我又拿左手去按轮椅左边扶手上刹车解锁的按纽,却总是差一公分够不着。我只能绝望地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直流,心里恶毒地诅咒着这个艳丽的女人和自己无能的身体。
鲜血从下巴一滴滴地滴落下来,落在吊于胸前的手机上。手机忽然鸣叫了起来,听铃声就知道是田依婷弟弟打来的。这会儿这孙子应该正享受着我公司那间宽敞的办公室,左手里捧着我最爱的极品铁观音,右手放在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小秘书的大腿上。
这一场车祸让我高位截瘫,经过一年繁杂的恢复治疗,也仅有右手的两根手指和左手的无名指恢复了一部分功能。车祸发生时,田依婷的手肘重击打在我后脑的右侧,猛烈的震荡让我丧失了语言功能。
这次车祸来源于田依婷酒后一次荒唐里寻求刺激的灵感,结果是报废了我自己和那辆价值260万的奔驰轿车。田依婷骨折7处,而且严重内出血并伴发了中度脑震荡。不过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以后生龙活虎地出院了,左脚虽说微跛,但不仔细肯定看不出来。
我承认,我很迷恋这个狐媚女子,就算明知道她只是喜欢我的钱,我还是纵容她恣意挥霍我的财产和健康。自从前年四月一个微凉的夜晚,在酒吧里把烂醉如泥的她带回宾馆的那天起,我就无可救药地陷入了一场明知不可能有结果的卑鄙爱恋。
我是在一家本市很著名的夜店里认识她的,当时她是个民族舞表演者兼坐台小姐。在她跳舞的时候,周围的朋友帮我点了十几个花篮送给她,轻易地花掉了我五千大洋。舞蹈表演结束的时候,她就酥胸半露、风姿妖娆、浓妆艳抹地从后台小跑着出来讨好我。我半醉地看着她满脸的脂粉,把一杯啤酒泼在她脸上。
这件事发生以后,田依婷从容地站起来离开了。十分钟后她返了回来,画了个十分精致的淡妆,穿着一袭藕青色的长裙,手上拎着一只市面上不多见的BILSCE橘色小包。她款款地走到我面前,径直坐在我大腿上,左手勾住我的颈,右手把一瓶啤酒缓缓地倒在我脑袋上。那几个狐群狗党放声大笑,拼命地鼓掌叫好。
我在啤酒形成的瀑布里清晰地看着她佼好的面容,看着她鲜花花瓣一样的嘴唇靠了过来,在我上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之后,又款款地离开了。我的嘴唇被她细小犀利的牙齿咬破了四处,此后的好几天早上刷牙时,我都会望着镜子摸着这几个细小的伤口发呆。
那次偶遇后,我又去过那家夜店几次,可能是害怕遭到报复,田依婷不在那儿上班了。这可能是由于我平素里粗鲁的举动和早些时我引发的两次斗殴有关,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第二次再见到田依婷,居然是在朋友公司的招聘面试上。我这个死党朋友一贯认为我看人的眼光比他准,甚至崇拜到五体投地的程度,每次公司扩员增编都非要拉着我去当评委。
田依婷还是那样款款地从办公室门外走了进来,身上居然还是穿着那晚看见的那一袭藕青色长裙,手里依然拎着那只市面上不多见的BILSCE橘色小包,皮包看起来旧了些,但看得出主人保养得精心,没有太多磨损的痕迹。她压根没有认出我来,但我一下就把她和那个在舞台上半裸的舞者联系了起来。我摸了摸嘴唇,伤痕早就不见了,疼痛却似乎还在继续。
她应聘的职位是公关部经理。我轻蔑无理且毫无理由地拒绝了这个简历里写着成都音乐学院学士、A市商学院硕士,举止穿着得体、社会阅历丰富的美丽女人,还顺带着连挖苦带讽刺地损了她一顿。她始终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对面的小凳上,微微昂着头。我看着她美丽微昂的头颅和如天鹅一般的长颈,心里怒火中烧,于是当着她的面我把她的简历扔进手边的废纸篓。她沮丧地看着我轻描淡写地把她驱离现场,而且无可奈何地忍受我的羞辱。
田依婷沉默了五秒钟,她什么话也没说就拿起包转身离开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转身竖起中指冲着我做了个FUCK的口型,娇艳如花瓣的嘴唇无声地一闭一合。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刹我清楚地看见,她眼里居然有一丁点泪花似的的东西闪了一下,让我的嘴唇又无缘无故地疼了起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给司机老刘打了个电话。田依婷三分钟后走出这栋这个城市里最高大厦的时候,司机老刘迎了上去,和她打招呼,然后送她离开了。我从废纸篓里拣起她的简历收进我的袖筒里,打开门宣布下午继续面试。在门口等待了很久的几十个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女嘟囔着离开了。
此后的三天晚上我都独自一人开着车,停在田依婷住所楼下的转角处。这里是所谓“京漂一族”的聚居地。那些残旧的楼舍和满地的垃圾彰显了城市里这个角落的卑微。田依婷每天都是很晚才回来,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她今天喝得有些微醺,穿着一身比较暴露的休闲装,两只小巧浑圆的屁股蛋包裹在一条灰色的DIY牛仔裤里,一扭一扭地上楼去了。
第二单元三楼左手边客厅的灯光亮了起来。她始终没有在窗帘前晃动,是房间太大抑或是太疲倦直接倒床睡了?我在心里胡乱地猜疑着。几分钟以后,我打开车门走到她窗口的楼下,仰起头往上看。这时一个类似茶杯的东西忽然从三楼的窗口直落下来,正中我的眉心,我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象头待宰的年猪被两条安全带绑在车后座上,鲜血从眉心里斜着流了下来,把我的右眼糊得死死的。我努力地睁开左眼看去,田依婷正以她蹩脚的驾驶技术操作着我的新款凌志,手还在轻微地发抖。红灯的时候,我开口问她:“是不是准备把我拉去埋了?田依婷吓得大叫一声,手忙脚乱的去解安全带准备逃走。我迅速地把左手从捆束里抽了出来,三下五除二解放了自己,从后座伸手过去抱着她,放倒了她坐的座椅。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任由我额上的血滴落在她脸上。每一滴地溅落都让她的脸抽搐一下,我满意得大笑着放开了她,她迅速开门想要逃走,我打开门飞快地抓住她。可能是失血过多,我抓住她以后和她一块摔倒了,再一次昏迷过去。
在医院醒来时,她正坐在我床边吃一个五块钱一份的盒饭。我发觉我头疼欲裂,脑袋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绷带,眼睛肿得几乎无法张开,手上还挂着输血的管子,下身似乎还插着导尿的管道。
我感觉到身体里因羞耻而引发的愤怒蓬勃燃烧,拼命挣扎着想坐起来。田依婷听到动静吓得把手上的盒饭都丢了,转身用身体压住我不容我起来。我愤怒地拼命挣扎,拿带着针管的手去抓她的头发。她慌乱间不知所为,忽然拼命地低下头吻住我,那一瓣冰凉娇艳的唇莫名其妙得让我逐渐地安静下来,闭着眼满足地睡着了。
此后的三天,她一直在医院伺候我,就象伺候她最最心爱的男人一样。四天后出院时她却没来接我,死党雷红卫带着他的亲友团轰动地接我出院,并给我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晚会来热烈庆贺我全整囫囵地回到人间。按他的说法,这叫重生。
警察来过医院,问我任何问题我都装成严重失忆,最后警察无可奈何地走了。从警察嘴里我才知道,她居然跑去投案自首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叫来律师把她保释出来,跟着又是一番上下打点为她消弭了这桩案底。
此后的半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田依婷,她找过我很多次想见面也都被我拒绝了。虽然她在半年的时间里,坚持每天晚上七点的时候给我发一个短信打一个电话,可是她的电话我从来没接过。
出院以后的一个月,我暗地里把她上班的那家不大的夜总会买了下来,并且安排我的行政助理丁雨水去当了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田依婷则被丁雨水以15万的年薪聘为夜总会的正式员工,负责安排表演和排练舞蹈。毫无疑问,她干得非常出色,夜总会的赢利让周围几家同行的老板分外眼红。
丁雨水象克格勃一样敬业并勤奋,每天早上十点他就会准时将一封电子邮件发到我的信箱里,以便于我及时准确地掌握田依婷的任何动向。在雨水的报告里,我知道田依婷开始酗酒,而且次数逐渐频繁起来。我看完这封电子邮件,在烟灰缸里捻熄了手里的烟头。
两个月以后的一天晚上,司机把我从机场接回住处。他一直不理解象我这样的有钱人为什么要固执地住在一个老旧的社区里。楼下甚至连个像样的专属停车位都没有,周围的公共设施也很不方便。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婉儿的遗像挂在墙上,她平静地微笑着。婉儿死于她出生时就带着的心脏病,最后她很平静地离开了。我们这场婚姻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深度地怜悯和长期地依赖。在这段很短促的婚姻后,我辞去了政府的职务,开始放浪形骸地纵容自己。
喝了一杯红酒,我就躺下睡着了,连日长途跋涉地飞行让我困顿不堪。三点时我饿醒了,起来找东西吃。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秘书茹姐安排好的,都是我喜欢吃的食品。
茹姐是原来我在部里的同事,她和才毕业的丁雨水、何昃一块辞职并加入我的公司。何昃已经是我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了,负责东南亚和海外的主要业务。雨水这几年成熟起来后,我也给了几家分公司交由他打理。茹姐始终不愿意担任任何职务,她始终象大姐一样照顾着我们三个,一直做我的秘书。以至于她丈夫常常对我抱怨说茹姐对我们比对他和儿子还好,这一说法让我们苦笑不得。茹姐的一家三口也都在我的公司里,她丈夫是后勤部门的经理,儿子则被我派去美国开拓那边的市场,那小伙子精明强干,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我打开客厅的吊灯,坐在茶几前翻看茹姐给我整理好的文件,顺手批阅了几份她拿红笔做了记号的。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品着其中的香气。电话屏幕忽然亮了,收到一条新的短信。
我拿起手机一看,是田依婷发来的短信。我微皱了下眉,我从来不回复她的任何短信,除了有次她说她想回四川老家时我回了三个字:“你滚吧”。那天丁雨水的汇报里说田依婷一个人躲在储藏间里哭了很久。最终,她还是没有离开A市,独自一人去沈阳出差了一天又回来了。
这么晚了田依婷应该不可能给我发短信的。下午七点的时候她已经发过短信了,内容很简单:“我吃过饭了,你吃了没?”。这一次,我有点不耐烦地点开短信,几个字蹦入眼帘:“您朋友喝醉了,在安东。”我回电话过去,是个中年女人接的电话。她是安东港酒吧的经理,我认识她。她在电话里说田依婷喝得烂醉在她那呆了很久,刚才还和一个想拉她走的男人打了起来。
我套了件风衣出了门,A市夜晚的风贼凉快,扫在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我把衣领扯了起来钻进车里发动了车。轿车平稳地行驶在三环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半夜三点多的三环线上车辆仍旧很多,我在车流里穿行而过。路灯唰唰地向后倒去,从倒车镜里看去,我的脸被路灯映得一明一暗,表情呆滞,一言不发。
我连声向酒吧的老板娘道着谢,把不停嘟囔着的田依婷从酒吧里背了出来。她顺从地挽着我的脖子,出门的时候还流着口水傻笑嘻嘻地和老板娘摇手再见。我费力地把她丢在凌志的后排座上,拿安全带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给她脑袋下塞了个靠枕,随即开车离开了这家门口亮着一盏捕蚊灯的酒吧。
径直把田依婷拉到她新住所的楼下,然后把她扛上五楼。她象只死猪一样在我肩膀上摇晃着,让我也几乎站立不稳,我恼火得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两记。她哼哼了两声,再无动静。好不容易挣扎到了门口,开门时却发现她身上的肩包不知道丢哪里去了,找不到钥匙开门。我给酒吧老板娘打电话过去,五六分钟后她才回电话,说可能是在酒吧门口田依婷那辆小本田车里。
我精疲力尽地靠着冰冷的防盗门坐在地上,田依婷蜷缩在我怀里熟睡。头发凌乱不堪,妆也弄花了,在她的眼角我竟然看到了一些细纹。我拿手拂开她的乱发,低头仔细地看着这张精致如画的脸,居然有一丝一掠而过的疼痛在心里扫过。我紧紧得揽住她,靠着门用力地站了起来。她变得很轻,象个孩子一样被我横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