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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31 23:20:34      字数:9335

59
  这年冬天,叶纯子流产了。
  这个打击对叶纯子和吕建疆来说,简直是太大了。事先他们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也没有一点征兆,所以他们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尤其是叶纯子,她对肚子里孩子的热望已经超过了一切,因为孩子是她在这些孤单的日子里赖以生存的最好伙伴可现在他(根据医生的判断流产的是个男孩)没有了,也就是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这个孩子抱有多么大的幻想呵,光为他的模样就画了十几幅画,并且一幅和一幅有特点,加进了自己最新的想象,她把自己的想象和画出的画作着比较,不断地讲给吕建疆听。吕建疆听得都有点说不清哪个好了,最后总是说,如果不是基本国策控制着,你干脆按每幅画的模样生上十几个好了。叶纯子当然高兴,说如果允许生,我肯定要生那么多,到时自己像个幼儿园园长,多热闹。
  可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叶纯子沉浸在深深的悲痛里,泪水把她的眼睛泡得像发面一样肿胀了起来。吕建疆陪着她,他比她要坚强些,因为他是男人,他感知不到那种从他肉体上撕去一块肉的痛楚,所以都说男人坚强。吕建疆也不例外,他伤心了几天后,就想通了,孩子这次没有,下次还可以有,就劝叶纯子要保证身体。叶纯子也知道这样悲痛下去是没有用的,可她没法从这其中拔出来,毕竟是在她的肚子里存在了三个多月的肉体呵,这么一下子就没了,她说什么也忍受不了,并且那么多的幻想都随之破灭了,她像倒塌了精神支柱似的,身心全都瘫了。
  吕建疆除劝她坚强点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中队长指导员给他准假,让他陪着妻子,多开导她,他说的一切开导的话对叶纯子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他更多的时候就是沉默,心里难受的望着叶纯子发着呆。
  叶纯子受不了这种沉默。她以疯狂的表情扑在吕建疆的怀里,紧紧抱住他,抽泣着,呻吟着,她怀着从未曾有过的巨大痛苦,哭着喊出一番绝望的话:“我一定要重新得到这个孩子,我的孩子,否则我就无法活下去,他是我的一切。……为什么他要离开我们,不愿和我们在一起呢?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阵无声的哭泣淹没了吕建疆的心,他俯下身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变得软弱无力了,她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在一点点地往下坠。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散乱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纯子,别这样了,孩子是不在了,但是……孩子还会有的,你要这样下去,身体跨了,用什么再生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觉得她的目光贪婪地以疯狂的绝望神情停留在他动着的嘴上,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梦醒一般对他说:“那我现在就要生孩子,就想有个孩子!”
  “你好好的,别再这样折磨自己,等你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就会有孩子了,好不好?纯子。”
  她点了点头。但她没法这么快就从悲伤中走出来。
  他看着她的半悲伤半强忍的神情,心里很难受,觉得妻子现在很可怜,在无依无靠的大漠里,她要承受的悲伤何止失去孩子这么简单,她还要承受除他之外再没有亲人的苦,他到兵营里去后一个孤独寂寞的苦,塔尔拉自然条件差的苦,她一个女人从天府之国里来到千里之外的大漠里,嫁给她这个当兵的,又遇上第一个孩子流产,她够不幸的了。他觉得恰恰是现在她需要得到他的整个生命和他全部毫无拘束的爱,好披露自己心灵的和日益增加的痛苦,要求解除围绕在她心上的悲伤。他只能用话语抚慰。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他能够把心里挤得快要溢出来的话尽数吐露的那段时间里。她坐在那里,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着望着他。这时他能感到她的心灵,像一只鸟儿,在枝柯间窜来窜去,总是拣稳当的树枝栖息,这时候的她看上去,象一个需要倚靠的孩子,很专注地围在他的周围,他能揣摹到她的心思,只要他一开口,随便说什么,她都会顺从的一笑,仿佛一只鸟儿,利爪攫紧树枝,安稳地栖息着。所以她才能够什么也不用考虑地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等待着能够再次怀孩子的那一刻。
  但是这种等待却没有尽头,反而弄得她更疲惫不堪。
  下次再怀孩子的念头成了她最大的愿望,成了安慰她的最大力量,孩子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大脑空间,使她一直处在幻觉之中。尤其是在晚上,她的脑子里全是乔托的《六天使围绕庄严圣母》和波提切利的《天国圣母和天使图》里那些长着翅膀飞翔的天使,正是这种幻觉永无休止地浮现,伴随着真实,却把她的思维置于真实之前,使她像一个孤独的漫游者,在塔尔拉这片土地上驻足栖息,这里给予了她对爱的知觉和家的愿望,现在在她痛苦的时候,给予她大致的安宁,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她只是一个劲地催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她在渴望的瞬间,那种看到了她一笔一画描绘自己孩子的画像,她贪婪地朝画像扑去,仿佛她要把这可爱的微笑的幸福孩子从画框里拽出来,让他回到现实中她的生活中来,这样她就可以体会到孩子笨拙的四肢的娇嫩,在他的小嘴上逗出的笑来。现在她并没有想,这只是一幅画像,只是画了画的一块布,这不过是生活的的梦。她不去考虑这些,只是体会一个做了母亲的幸福,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紧紧贴着画像站着,她的手指有点颤,有点痒,渴望战战栗栗地抚摸孩子光滑而柔嫩的身子,她的嘴唇像火一样地灼热,想要温柔地吻遍这梦寐以求的胴体。一股幸福的暖流流遍全身。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他把她紧紧揽进怀里,让她充满内心并要冒出来的那份感情外流和溢出。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把她从画像前领开,他没有劝她,因为他也热泪纵横了。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也流泪了,他便抱着她,每天都轻轻地摇晃着她,让一个温柔的声音萦绕着她,将她轻轻地、甜蜜地摇入一个远离现实生活的朦胧而又美妙的梦境。
  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们又像以前那样谈话了,谈得更加心平气和,更加纯净,好似两个彼此非常了解、相互不存在一点意见分歧的体贴夫妻一样,是那么和谐、投入。
  叶纯子又一次怀孕了。
  叶纯子才安静了下来。在她的头上飞速出现一片光辉,它没入头发中间,宛若是从那里面发出的一种内在的光。她又开始她的绘画了,温柔的运动与嬉戏的光结为一体,无意识同梦幻般的回忆联在一起,这一切组成了一幅飞快完成的美丽图画,这幅画又赐给了她幸福的、最美好的回忆,她就像已经重新拥有了她的孩子,比现实中的还要神圣得多,深沉和慈祥得多,所以一看到这幅画就使她激动和快乐不已。现在这幅画完全是她美梦的外壳,整个儿是她自己的一切寄托,是她灵魂的栖息地。
  60
  春节过后不久,支队下了文件,对各中队的干部做了些新的调整。三中队干部调整的比较多,中队长王仲军调到支队任管理股股长了,副指导员吕建疆被晋升为中队长,排长吴一迪破例被提升为代理副中队长。只有指导员付轶炜没有动。
  王仲军交接工作时,怕付轶炜心里有想法,就单独找个地方对付轶炜说,老付,你也快了,任正连职有三年半了吧,我正连一干就是四年,这次动我没动你,可能是我太老了的缘故,你毕竟比我年轻点。
  付轶炜说,年轻啥呀,只比你小五个月,就年轻了?老王,早该动你了,动你我替你高兴,因为你动了,到副营就可以随军了,嫂子和孩子他们在农村,可以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免得你们夫妻这样两地分居着,一年探一次家,旱时旱死,涝时又涝死了,现在年轻身体又没有什么问题,该在一起过幸福日子了。哪像我,现在这样子,就是不分居了也不一定过得舒心。
  王仲军叹口气说,老付你别这么想,夫妻之间闹闹矛盾是常事,再说有孩子在中间牵连着,会慢慢过好的。上次政委不是到总队开会时给你爱人做过工作吗?听政委说她那面其实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这两地分居时间长了,人家带个孩子也不容易,给你撒撒气而已,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说些气话,过了还是夫妻,夫妻之间不闹不吵,那就不是夫妻了,倒像两个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情人了。
  付轶炜摇了摇头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的事你不太清楚,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老王,咱们俩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怕你听了笑话,也不再瞒着你了,我的那一位在那面另有了相好的男人了,她一直想甩掉我呢!
  王仲军吃了一惊:会有这种事?你爱人她不像那种人呀?
  老王,你还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呢,你在塔尔拉知道什么呀?现在什么人说离婚就离婚了,只要单方面同意都可以办了,像吃饭穿衣一样随便。要不是咱算是军婚,不太好离,我的那一位早都和我一干二净了。付轶炜说到这里,叹着气,又说道,其实我不是孩子的话,早和她离了,她心里装的是别人,和我还过什么劲?但是这孩子可怜呀,他从小心灵上就受到伤害,他以后心理上没有障碍才怪呢?
  说的是呀,是得为孩子着想,孩子太重要了。王仲军说,你看吕建疆和叶纯子这两口甜甜蜜蜜的,小叶是多好的女人呵,可第一个小孩就流产了,给她刺激多大?像她那样不世故不贪求什么只一心要过日子的女人,太不公平了。唉,说起来,无论是你还是叶纯子的痛苦,都是这塔尔拉造成的,塔尔拉的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才是这些痛苦的根源。可谁又能把塔尔拉怎么样呢?谁也改变不了它!我现在要离开塔尔拉了,心里并没有一丝终于解脱了的那种兴奋感受,相反我心里更加沉重,还是有一批人在这里受自然条件的苦,造成个人的悲痛,一批又一批……
  王仲军的眼眶先是湿润了,随即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着。
  付轶炜受他的感染,也流下了辛酸的泪水。两人伤心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付轶炜开口劝王仲军别这么伤感了,弄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王仲军抹了抹眼窝,说,塔尔拉就是个沉甸甸的地方,我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看到了多少沉甸甸的人和事呵。我曾一直憎恨这个地方,却在心里对它蓄满了说不清、扯不断的感情。我会永远怀念这个地方!
  树叶发芽的时候,新兵下中队了。
  新兵一下中队,林平安这批兵就很自然的成了老兵。
  老兵林平安已不是新兵时候的林平安了,他学会了抽烟。并且学会了用报纸条卷莫合烟抽了,本来,他坚持着是不肯学抽烟的,但他心里闷,尤其是去年老兵复员,排长告诉他三班长恨他的事后,他心里一直很难受,倒不是三班长恨他,他就心里难受了,主要是他从三班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今后。今后自己的路到底怎么走?他不得不考虑了。
  一个在三中队的老乡给林平安来信说,新兵下来后,他当副班长了,还说了一些同年兵谁谁最近加入党组织了,谁谁也快预备上了。林平安把老乡的信看了三遍后,就抽了三根烟,然后把信往口袋里一塞,到外面转了一圈,他看不到日子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他能看到眼前的兵营的确不同于以前了,中队的角角落落都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像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一样了,他奇怪咋就这么快,才一年的时间就熟悉到这种程度,部队就是不一样,人适应得快,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思想上。他这样想时,突然有了一种惆怅感,走一批老兵,来一批新兵,兵营里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并且会越过越少了,自己还一点出息都没有,心里越想越烦躁。烦躁了就一个人抽烟。
  中队长吕建疆见林平安日常工作虽然干着,却不像以前那么勤快利索了,动不动还见到他一个人躲在房子里抽烟,有次吕建疆碰上了,就说林平安你怎么也抽上烟了,最近是不是家里又有烦心事了?
  林平安忙说,没有没有,家里挺好的,我抽烟是闹着玩的,没有上瘾,说不抽就不抽了。
  吕建疆说,那好,你就别抽了,你的家庭情况我是知道的,省点钱吧,再说抽烟对身体也不好。
  林平安点了点头。
  吕建疆又说,林平安,我一直想和你谈谈,问一下你姐的事,不知你嫂子给你说的那些,你给你姐写信讲了,她对离婚的事怎么看的?
  林平安说,我姐回信说,人家村长让我当上了兵,她现在得说话算数守这个信用,要对得起人家,离婚的事以后再说……
  吕建疆说,这算什么信用?这些乡间恶霸,好多事都被他们扭屈了,和他们有什么信用可讲的。
  林平安说,可我姐总认为应该讲这个信用,既然嫁了人家,也得给人家生上个孩娃后,再作别的打算。
  吕建疆说,有了孩子就不好离了,尤其是女人,孩子能使她认命的,你还得再给你姐做工作,这可是你嫂子一心想办成的事,她恨死那个村长了。你把你姐的态度咋没给你嫂子讲?我可没有听她说这些情况,她前段时间还问我呢,说你怎么不和她说这些事了,她一直把你当做她的弟弟看待呢。
  林平安低下了头,半晌,才说,中队长,我嫂子的心我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可好人总是命苦,像我姐一样。去年冬天出那事后,我嫂子痛苦成那样,我不忍心再给她添烦心事,就没有给她说。
  吕建疆长叹了口气,说,事都过去了,这是短痛,不说了,你姐的事何时才是个头呵,你要抽空给你嫂子说说,她一直惦记着这事呢,你们再商量着做做你姐的工作,首先要她有这个打算,必要时,咱们可以通过部队给当地政府去个函,请他们帮助解决。
  林平安点着头。
  吕建疆过了会又说,林平安,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干部对你平时关心不够,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比如你干通讯员一年了,通讯员工作看起来平凡,干起来琐碎事杂,时间一长谁也会烦的。
  林平安听新中队长这么说,连忙说,中队长,我没有烦。
  吕建疆说,我知道你没有烦,但这样干下去会耽搁了你,你下到班里去吧,这些杂事我再找个新兵来干。
  林平安急了:中队长,是我干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不是,你干得不错。吕建疆说,我和指导员商量过,叫你下到后勤班去,先管管菜地的事,起码是一个专业,今后也算有一技之长呢,你可别小看种菜,它也有学问呢,你好好学吧。
  林平安就不再当通讯员,搬到菜地里种菜了。起初他还有些想法,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中队长有意识这么做的,因为在原中队长王仲军调走时,叶纯子专门给他提到了要帮助一下林平安的事,王仲军说先叫林平安学一门技术活,日后转个士官啥的,也好争取些。林平安文化程度太低,只有想法转士官这条路子了,转士官要么是优秀班长要么必须会一门技术。中队能有什么技术活?吕建疆和付轶炜商量,只有种菜还算是一门技术了。
  林平安种了三个多月的菜,就被管理股长王仲军调到支队去了,虽然到支队还是种菜,可王仲军说在支队,转个士官什么的要容易的多,今后发展的可能性也要大得多。再说,像林平安这样受够了苦难的兵,叫他离开塔尔拉,少受点苦吧。
  林平安心里清楚,只有在部队,他才能得到这些像大哥一样的战友们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他感激部队,同时,他也感激塔尔拉,是塔尔拉这个地方给了他这么一个生存的机会,给了他温暖,给了他关爱……
  他爱塔尔拉!爱还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吕建疆、叶纯子、付轶炜、吴一迪,还有那个永远离开了他们的阿不都。
  林平安临上车走的时候,专门去家属院,给神思恍惚、身子还一直很虚弱的叶纯子告别。告别的话没有说上一句,林平安的泪水已经奔涌而出,哽咽着只叫了一声“嫂子”,就哭得一塌糊涂。这个给了他精神上莫大慰藉的女人,却在塔尔拉经受了女人最不能经受的不幸,林平安这一刻憎恨塔尔拉,憎恨这个叫叶纯子的女人遭受磨难的地方。
  塔尔拉塔尔拉塔尔拉……
  林平安用哭腔怒吼着这个地方,他这颗善良的心,只能用哭来渲泄自己对这个世界不公平的抗议,还有对塔尔拉又爱又恨的感情。
  就这样,林平安离开了塔尔拉。
  61
  叶纯子又一次感到在创造的世界里会失去对伟大的梦想所怀有的是热烈的诚惶诚恐,在这种包容广泛的人的情感中她显得异常脆弱和敏感。
  曾有人对叶纯子说过,你的敏感和情感的脆弱,到底能不能做为一个缺点给你提出来,提醒你今后改正。
  叶纯子认为这是自己的缺点,但她改正不了。她试过,没有用。
  叶纯子的生活里,总是有旋风一样的东西搅动着,使她陷于极大的,莫名的痛苦之中,心里感到阵阵战栗。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的悲痛,她心里充满了迷惘,不知所措,没有人给她指点和引导,她在黑沉沉的光线里用心灵走着另一条奇特的路。她心里生出渴念,却找不到路了。在他受到又一次的打击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和她的同伴——一个影子一起越过了没有路的荒野。她看到的那个片断和景象,自有它安慰她的力量。不论她在作画。还是干别的什么,那个幻影总会来到她的面前,她半闭着眼,像欣赏一件美妙的艺术品似的,总能欣赏半天。她发现这个被叫做塔尔拉的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天阔地广,所有能看到的空间铺满了波澜起伏的波涛,看上去雄浑壮阔,这片驻守着人的绿洲就是大海中的孤岛,她有时离开这个孤岛的码头,去海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她明白过来,那是给她准备的离开这个孤岛,去寻找海岸的一叶孤舟。她上了小舟,乘风破浪驶向海岸。
  她是感觉不到她在小舟上的,她感觉是在海面上行走,她的手却浸没在水中,在海面上划出一道波痕,在她的心目中,那些蓝色的漩涡和线条形成了各种图案,她望着这些图案,心上蒙了一层帷幕,她在想象中漫游茫茫大海之中,在那儿,成串的珍珠和白色的浪花粘在一起,在那蓝色的光芒中,她的整个心灵起了变化,她变得非常不可思议。
  此时,她最崇拜的是抽象派大师梵高,她走进了梵高的画中,把现实中的一切看成另外一种现实了。比如,塔尔拉这个极其缺水的地方,她把它当成是海洋了。
  她漂泊在这个海洋里,后来,围绕着她手的漩涡减弱了,哗哗的喘流停止了,却能听到浪花的飞溅,拍打着小舟的声音。她弯下腰,屏息谛听,走近过来,再走过去,她能听到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和你非常接近,比如海岸。一上一下的海岸在波动着,诱惑着在大海中的漂泊者。
  当这个小舟在灼热的阳光下随波逐流地飘荡,在远方看起来大海像一片非常荒凉而单调的荒原,在那儿,光和影互相交错,扭曲了万物的形态,一会儿阳光令人眩目,一会儿阴影遮蔽了视线,她在其中慌乱地摸索,她已经寻求了一个形象,用一个具体的形态来把她的感情点燃了,她如今已不再分散自己,使自己转换方向了。
  她感到了自己的呼吸和生长,也感到了和她一起呼吸和生长的孩子。她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影儿,像自己一样,在大海上航行,有什么东西在天上的一个地方逗留,把她笼罩在阴影之中,它不肯走开,它在空中横冲直闯。现在萦绕在她脑子里的已经不是能够飞翔的天使,而是变成了能够里海水里游动的鱼了。这就是梵高的力量,他能叫天使同样飞翔,却要从空中跳到水里。她甚至想,梵高就是给这个幸福的世界里,突然降落一片刀刃,说不定落在叶瓣和花丛中砍伐,使百花枯萎、枝叶凋零。
  那些遇害的花朵,落在空荡荡的海里,她看到那些花瓣在她眼前汇聚成她的形状,像她的影子一样从她的身上滑了下去,却依恋着她,一直看着她,在她无奈的注视下,很不情愿地变成一条美丽的小鱼,游入海水深处,不见了踪影,像她的小鱼被大海吞没了。她在阳光里悲哀地凝望着海水,她没有力气动弹,没有力气来拂去一颗接着一颗落在她心头悲哀的微尘。好像有一根灾难的绳索把她捆在了那儿。
  她看到,这个海面上连一个斑点都没有,大海伸展开去,象丝绸一般光滑,所以她看不到距离,不论是距前面还是后面,所有的距离都被洪荒吞没了,她想,距离的作用那么大,就像对某个人的感觉好坏,就取决于他离我们距离的远近。她离她的孩子远吗?孩子从一开始孕育就在她的肚子里,可他们却像她的影子似的若即若离,永远回不到她的怀抱里来,他们宁愿像鱼似的滑入大海……游来游去,最后被距离所吞没。
  塔尔拉的存在,就像一片树叶漂在海上。她重新凝视大海,眺望那个树叶似的岛屿,树叶似的岛屿虽然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它也非常渺小,非常遥远,但它比遥远的海岸更重要。
  在找不到海岸的时候,岛屿就是你的海岸,就是你心灵的栖息地。
  她梦想着自己的海岸,她就这样乘上了一叶小舟,海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过,一丛海藻在她的手指后面分散消失了。她的痛苦,她的孩子都悄悄地溜走了,消失了,游走了。接踵而来的将是什么?她伸手向海水中抓去,从她深深地浸没在海水中的冰凉的手心里,好像冒出一股欢乐的喷泉,对于那一次又一次在大海中沉溺过痛苦的人来说,她感到喜悦。从这股无意之中突然涌现的欢乐的喷泉中迸射出的水珠,四散溅落到一片朦胧黑暗的地方,漂洒到她心底里的模糊形体上,这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从她身上像鱼似的游走了孩子,这个世界一直和她若即若离,每次叫她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光芒,随即会给她一个巨大的空想。她的生活只是随着惟一的洪流奔向不祥的迷惘,围着她的黑暗使她把自己空虚时刻所做的种种幻想的梦当成了现实,这些梦是如此遥远和陌生,像她知道有着说不清有多远的距离一样。
  她总是梦幻的想着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奇迹,或许有一天她的孩子会像鱼似的从海水里出来,要寻找着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般,游回到她的身边,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的世界……
  62
  叶纯子又一次流产了。
  63
  叶纯子觉得有一样东西长期以来把她全身挤压成坚实、痛苦、而又默不作声的一块,现在它突然以惊人的力量迸发出来了。她像一个受了猛烈一击的人,浑身肌肉不自觉地痉挛收缩,如果她睡着了醒来,全身会汗流涔涔,好像她的创伤都变成咸咸的汁水一样,她就任这些汁水静静地流着。她额头伏在蜷起来的膝盖上,坐在那里毫无声息,呆若木鸡。她不时抬起头来,因为那些汹涌的汗水会流入她的眼睛,并且顺着脸往下直流,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有时被这种汗水浸透的时候,真想哭一场,可她没有泪也没有哭声。她想着她的这两次不幸不过是一团隐藏着的,混乱不堪的梦一样,做过了就当做一次回忆。因为经历过第一次的巨大悲伤,叶纯子在这次悲伤之中没有沉得太久,她主要考虑自己的情绪怕影响了吕建疆。
  “对我来说,悲伤已经过去了。”叶纯子这样给丈夫说。她的声调是如此柔和,又充满了苦涩的轻松,使吕建疆听来,觉得五脏六腑都收紧起来,他想安慰一下妻子,可不知人何说起,该说的话在上一次已经说过了,这次再说只能加重心里更大的悲痛。于是吕建疆干脆不说那些,找了些远离痛苦的放题,尽量避开使他们伤感的事情。说什么呢?不能说塔尔拉的以前,因为那些事里面有秋琴的悲剧,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已经离开了塔尔拉的林平安,说到林平安正在想办法劝他姐林萍儿离婚的事,他像征求她的意见似的,轻声地问她,她也轻声地回答着。就这样,他们俩人像其它夫妻一样,闲时扯些别人的话题来填充生活的空隙,使生活变得更生动起来。
  黑夜就这样怀着不可名状的目的向他们袭来,它漂过那窄窄的门洞,扑向他们的心田,它带来了叹息和哀怨声,以及晚风穿过沙枣树发出的阵阵细微的如泣如诉声,这些声音以前是多么的亲切和美好,现在听来却充满了恶意和恐怖,一种无可名状、无法抑制的疼痛还是攫住了他们的身心。
  黑夜,叶纯子总觉得她身下的大地,似乎都随着那不断的、从容的、温和的呼吸声在一起一落,就像躺在船上一样,那一刻的命运全掌握在船长和风浪手里,由不得她自己了,她自己只有认命的份。
  64
  指导员付轶炜的妻子终于没有和他离成婚,并且她带着孩子来了塔尔拉。她一直闹着离婚,是因为她有了婚外恋,那个男人在她快要闹得离成婚的时候,却又和另外一个女人搞在了一起,并且那个女人也开始闹离婚了。付轶炜的妻子她心中那份躁热冷却了。她像她的单位液化气公司一样,乌鲁木齐只要全部装上管道天然气,他们就该退下来找个地方乘凉去了。
  支队政委刘新章去给付轶炜的妻子做工作,找到她的单位时,单位领导给刘政委说,如果不想叫他们离婚,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调到一起,断了他们两地分居的后路,两人都不独守空房了,那还能动离婚的心思呢。
  刘政委一听有道理,可怎么调呢?要把付轶炜调到乌鲁木齐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女方单位领导给刘政委说,就调他妻子去他那里好了,不调走,她也快下岗了,我们公司已经快关门了。
  刘政委还没有想出来往哪个地方调付轶炜的妻子,付轶炜的妻子就下岗了。
  下了岗的她什么样都没有了,事业、爱情都泡汤了。她来塔尔拉,并不是和付轶炜重归于好的,两个人感情破裂了,想弥合,是比较难的。但他们有孩子,孩子是他们之间连接的线。有线在,他们就还是夫妻。
  他们的线是一个五岁的男孩,名子叫付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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