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玉是我乡下的一个邻居，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长得素素净净，辫子长长的垂到了袅娜的身后，我从小就认定她是我们村最美的女人。她年龄比我妈小些，我管她叫婶子。
　　 香玉的家住在我们柳河村东面的峁子下，香玉的爹的爹在解放前就是个破落户，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香玉的爹弟兄五个，解放后香玉的爹就过继给了他们赵家本家的一个叔叔，这才住上了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瓦房，娶了邻村的叫小文的姑娘生下香玉和她的哥哥、姐姐、妹妹、弟弟。别看一个村，我是后来听香玉的儿子和我一个班的同学拽宝说的。每每在村东面的峁子下我们一起玩耍累了时，拽宝和我总是要从裤裆里扯出憋得又尖又长的物件往土墙上撒，诺诺连声地比谁个尿得更高，然后用手指指夕阳下的瓦房说，那就是我姥爷家！我总是把裤子整理好问他，你姥爷就住那里？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间瓦屋显然已经很苍老，像风尘中的垂垂老者，屋檐下经常有一身灰褐色的麻雀飞进飞出，有的兽头滴水已经脱落，木头檩条已经变成黑色，空隙吊着不知名的鸟儿的羽毛或者张着几个硕大的蜘蛛网，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异常落寞和孤寂。有时候我们渴了拽宝高兴了就带我们去他的姥爷家去喝水，拽宝的姥爷是个擅长说笑的人，只顾着和院子里的邻居讲笑话，我们趁他姥娘在阳光下推磨的时候，就钻到厨房里在大水缸里用水瓢舀了清凉凉的刚刚从旱井汲上来的水咕咚咕咚喝几口，然后跑到他姥娘跟前，像小驴子一样撒欢地在磨道里疯跑，刚开始还像个干活的样子，总是替他姥娘干上一阵活，他姥爷见院子里的人们都不爱跟他胡编要办正经事时，才回到石磨前。我们也就像鸟儿一样扑棱着翅膀飞了。有时候出了他姥爷家的简陋的街门我们还要踩着街门前的煤堆爬上花墙掏屋檐下的鸟窝，把散发着浓烈腥味的鸟窝掏出来，一不小心，一股风就会把鸟窝吹落，正好吹落到石磨上，他姥娘就急眼了，拿着扫面的笤帚围着围腰就颠着小脚跑出来，边跑边喊，你个淘气包们，我辛辛苦苦磨的榆皮面一下子就让你们给毁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们！牙齿咬得支支响，但能够看出他姥娘对孩子们的溺爱，怕我们从花墙上摔下来，等我们跳下来，她也就回去了，我们就在她的唠叨声中作了鸟兽散。
　　 香玉也和她的娘一样痛爱孩子，我从她给拽宝的妹子拉宝梳头的当作就能够看出来，她每天早上总是让拉宝端坐在镜子前，然后拿了木头梳子蘸了水，一缕一缕地把拉宝的头发扎成翘翘的羊角辫子，并且极有耐心地在上面用皮圈别上大红的蝴蝶夹子，才让拉宝跟着我们出去玩。
　　 听娘说香玉婶子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人儿，头脑活络，反应敏捷，小学时成绩优秀，是班里的学生干部，念到初中时，回回考第一，而且还要抽出时间来帮拽宝的姥娘干活，本来她初中毕业后考到了高中，可是拽宝的姥爷姥娘眼看着拽宝的大舅年龄不小了，家里的条件差，就劝闺女说，香玉，俺孩一个女娃子，还想折腾个啥，你哥金玉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说对象，你就不要念书了，回来早些帮爹娘挣钱好给你哥找对象。
　　 香玉没有直接回答，过了好一阵才说，爹，娘，你们看吧！
　　 拽宝的姥爷唉声叹气地看看天说，难为你了，闺女，你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就让你吃苦了，假如你生在美玉的家里，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娘也替香玉抱屈，谁叫你是个女孩子呢，你要是个男儿，娘和你爹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完高中，可眼下，你哥的年龄再不能拖下去了，你就忍心看你哥一辈子打光棍！
　　 美玉是香玉远房的一个堂妹，学习成绩不好，却硬是凭着家里的好条件给高中的校长送了些礼，就去镇里读高中了，她的人生已经和香玉拉开一段距离，谁能够说的清，也许美玉将来还会凭着这张高中文凭嫁个好人家。想到自己的命运将因为不能够上高中而发生改变，香玉的眼泪就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
　　
　　 （二）
　　 香玉后来就听从爹娘的安排辍学回到了家里，那时候正是大炼钢铁的年代，村里每家每户都把能够砸的铁都拿去扔进集体的炼铁炉子上，香玉不明白这些，反正爹从娘怀里把家里的最后一口铁锅夺去，交到了大队后，香玉就只好跟着村里的人拿着饭盆到集体食堂去打饭了，刚开始几天还好，饭里还有油水，后来就油水越来越少，甚至拿筷子连面条也捞不到了，香玉整天吃不饱，很快就消瘦了。但是在她生活周围她渐渐看到更多的老人因为把仅有的饭菜分给了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时间不长已经有很多人浮肿了，脸上起了深浅不一的黑斑，皮肤用手摁一下好大工夫才能把坑填起来，香玉盼着这样的日子早早结束，但是她明白这种心思只能够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她亲眼见几个村民因为说了饿得不行的实话，被大队定为现行反革命，戴着高帽在街上游行，有几个本来就几天没吃上东西，来回一折腾，就栽倒在街上再也没有起来。
　　 尽管肚子里饥肠辘辘，但是那时候的人们很规矩，一个不敢到大队或者田地里偷庄稼吃，另一个也不敢到相邻产粮的平原县去捣腾粮食，村子里街巷上只能够看到一排排在青石板上坐着晒太阳等死的浮肿者。令香玉焦灼难耐的是她的爹就因为把自己的饭菜给她们姊妹几个吃了，饥饿困扰，每天只好佝偻着腰披着破被子躺在土炕上，不敢有任何活动，生怕消耗掉身上所剩无几的热量，香玉看到这些，想为爹去找些粮食，但她后来看到有些村民因为饥饿到地里或者大队仓库里偷粮食吃被逮住后关押的情况后，香玉就觉得不能那样做，开始怎么样才能让爹把性命保住呢？香玉陷入比饥饿还痛苦的矛盾中。
　　 一天夜里，香玉正在土炕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隔壁土屋里传来爹怕人的咳嗽声，香玉起来方便，瞅瞅透过窗户格子照进来的月光，是那样皎洁美丽，但此时她没有心情欣赏它的美丽，只觉得它的光无比凄清无比寒冷，刚刚躺下有了睡意，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爬起来透过玻璃看到她家前面的路上好像有一个人在背着什么东西，香玉急中生智肯定是有村民在偷村里的粮食，村长说过谁个要逮住贼，就会当场奖两斗粮食，想到这些，香玉踮起脚跟轻轻地来到了院子外，趁那个黑影坐在麻袋一样的东西上喘气休息的时候，她猛然一下子出现在黑影面前。
　　 谁？你在偷村里的粮食！
　　 黑影抬起脸，借着月光定睛看她，是你！
　　 啊，是你！香玉差一点大叫出声，但被黑影捂上嘴巴。你不要吵闹，我分给你三斗还不成！
　　 香玉拒绝说，好你个水牛，竟敢趁黑夜偷村里的粮食，看我不喊人逮住你。我可不要你这贼赃。
　　 水牛难堪地解释道，你听我说香玉，我这是从平原省捣腾过来的麸皮，求求你看在我妈就要被饿死的份上，救救她的命！
　　 我爹也快不行了！香玉随口说。
　　 那干脆分你一半，先救老叔的命。
　　 香玉也不再坚持了，破涕为笑地说，快，我去拿个口袋。
　　 水牛把麸皮给香玉的口袋装了半袋子，然后扛到香玉的土屋，水牛悄悄地说，那好，咱们就说了要算数，必须保守住秘密，否则我们都完了。
　　 香玉出来帮水牛把麸皮抬到肩上，看水牛回过神来感激的笑容时，她突然感到很兴奋，一个是自己的爹有救了，另一个是她觉得这个夜色中的背影是那样的温暖高大。
　　 水牛走后，香玉就把麸皮盛在水桶里架在火上熬了，好香好香的粮食味道马上就在土屋里蔓延，她喜不自胜地敲开了爹住的堂屋的门，把麸皮糊糊端来喂爹，爹闻到粮食的香味马上像捡到救命的稻草一样眼里闪烁着异样的惊喜，急不可耐地吃下整碗糊糊，吃完又贪婪地从香玉手里夺过空碗满足地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香玉娘笑着说，看你爹，像个饿死鬼转生的！继而疑惑地看看香玉问道，香玉，你是从哪里找下的麸皮，莫非是去大队偷的？咱就是饿死也不能做贼，不能给赵家的祖宗抹黑啊！
　　 香玉没有直接回答，想想水牛的嘱咐说，昨日夜里我起来小解，正好听到院外有个外地人到平原捣腾粮食经过咱家门前，我就出来咋呼他说，你要不给我留下一口袋麸皮，我就喊人扣住你，对方急了就留下了这一袋子麸皮。
　　 娘听了香玉的回答就不再说什么了，可爹还是不放心地追问，到底是外地人还是本村人，我觉得肯定是本村人。
　　 香玉决绝地回答，爹，真的，你就不要多虑了。娘安慰爹躺下，香玉也就回到自己房间。
　　
　　 （三）
　　 然而回到自己的屋子香玉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眼前翻来覆去是水牛宽大的肩膀壮硕的胳膊和瓷实的粗朴的像砂器一样的脸膛以及博大厚实的胸肌，她为有这种想法而感到害臊，可是又不由自主。她的这种反常举动让姐姐萍子看出来了，萍子咯吱着她逗她说，香玉，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对象了，能不能告姐姐是谁，兴许我能够帮帮你。
　　 香玉生气地回答，再胡猜疑，看我不把你和五小谈对象的事向爹娘告发！
　　 萍子担心自己的事情败露，就不再逗香玉了。
　　 很快家里的麸皮又吃尽了，爹马上又变得病恹恹的，娘托村里的马宝孩婆姨给哥哥金玉介绍了村里贾家的姑娘贾杏花，说合好了，已经到了订婚的阶段，可是家里拿不出置办婚事的钱物，爹除了吃不饱饭加之犯愁，才几天工夫头发白了，眼看到了要订婚的时日，娘只好又去找马宝孩婆姨说，大妹子，你看能不能叫杏花家再宽限几天，待我们赵家一准备好财物就送去。马宝孩婆姨面有难色地叨唠，这个我怕是人家贾家不会同意，一旦惹他们生气了，说不定这说好的婚事又会泡汤，一听这话，香玉娘赶紧从梳头匣子里拿出当年自己戴过的一副玉镯说，大妹子，你拿上这个先给了杏花娘，让她放心，我们尽快准备好订婚的财物就送去。马宝孩婆姨这才挪了脚说，成不成，我去试试！
　　 马宝孩婆姨几天后来到了香玉家，香玉娘赶紧让香玉的姐姐萍子给她做了两碗鸡蛋潲玉米面条，马宝孩婆姨好久没有吃到面条了，直到吃完才神秘地说，金玉的婚事没问题了，只是贾家还提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妹子你倒是快说给我们听呀！香玉娘急了。
　　 马宝孩婆姨抽着了香玉爹递过来的一烟袋锅旱烟娓娓道来，杏花她娘说，想要金玉的婚事定下来，必须答应让萍子嫁给杏花的哥哥水牛！萍子听了这个话一惊把正在灶台上洗的粗瓷大碗一下摔碎在地。
　　 香玉听到声音，跑到厨房看到姐姐萍子正在抹眼泪。香玉心里也很难受，因为她心里是对水牛有好感的，那一夜水牛背着麸皮的背影在她的心里留下很深的烙印。本来她还考虑有机会的话跟水牛接触接触，可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和他处处，就要和姐姐谈对象了，她知道姐姐正在和当兵的拐把子河村的五小搞对象，那样岂不是阴差阳错，对她姐妹俩都不公平。
　　 香玉说，姐姐，我知道你和五小已经谈了两年的恋爱了，可是为了哥哥金玉恐怕爹娘会答应贾家的条件。你还是快点把你和五小的事情向爹娘说出来吧！
　　 萍子没有说什么，静静地把碎了的碗片收拾到垃圾桶。
　　 半年后杏花嫁到了赵家，成了香玉的嫂子，姐姐萍子也嫁到了贾家，水牛成了香玉的姐夫。水牛有本事，经常悄没声息地从平原省贩回些米糠或者麸皮来，当然会分给香玉家一部分，所以在香玉眼里姐夫水牛是村子里最有本事的男人。
　　 但是萍子嫁到贾家两年后肚子仍然瘪瘪的，时间一长水牛就生起了闷气，对萍子爱搭不理的，相反到了赵家，跟香玉在一起坐的时候却一脸的喜兴，这个细微的表现让萍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不便说出来。
　　 一天正好是邻村张家洼的庙会，萍子要去买衣服，就唤了妹妹香玉一起去，平时水牛很少有兴致陪同前去，但不知怎么的心情特好也去了。
　　 在熙熙攘攘的庙会上，水牛不仅给萍子买了时兴的条纹布料，还细致地给香玉也翻来覆去挑了快米黄色的裙子料。当时萍子也没有多想，还直夸水牛知道心疼人了。
　　 正当他们买好了东西准备离开庙会的摊点时，忽然萍子的视线和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定定地缠络在一起，像胶水一样粘得怎么也不好分开。萍子担心这个细节被水牛看到，便急急地拉了香玉要走，可香玉被冲过来的一群人挤散了，萍子钻来钻去找了好一阵香玉也没有找见，急得想哭了。那个注视她一阵的男人忽然走到她跟前说，萍子，我等你等得好辛苦啊，自从两年前那封信以后你再也没有给我回过信，我后来托你们柳河村的人打听才知道，你已经嫁人了。
　　 萍子不想正面面对五小，她觉得她对不住五小，五小是她初中的同学，是相邻的拐把子河村的，萍子回村务农后，五小就当了兵，他们两个书信往来谈了两年来的恋爱，尽管自己是因为替哥哥金玉考虑才嫁给的水牛，可是她心里始终觉得欠五小的很多，根本无法来弥补。萍子也不想解释，就想绕开他。但是五小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萍子只好哀婉地说，这辈子我欠你的，没有办法还你了，对不起！
　　 五小的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香玉和水牛走到了跟前。
　　 香玉虽然没有见过五小的面，但她见过他从部队上寄给姐姐的照片，香玉就猜测对面的人就是五小，可她明白不能把这个事情在姐夫水牛面前捅破。就说，姐，刚才人们真多，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要不是姐夫拽着我的手恐怕我到现在也不会找到你们，天也不早了，怎么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