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时，我正赶在去看他的路上。这天清早，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爷爷今天情况不太好，有时有点迷糊。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匆匆赶路，没想到，我还没赶到，他老人家就先走了。
　　 我到叔父家时，矮小、头发早已花白的爷爷已经被包裹在一套天蓝色的绸缎寿袍里，头上戴了一顶天蓝色的寿帽，脸上盖着一张纸，只露出两只苍白的手在外面，静静地躺在棺盖上，停放在他和奶奶住的屋子的脚地上。
　　 爷爷今年90岁了，一生养育过六个儿女，有十三个孙子孙女。6月中旬之前，每天还为家里的三只羊割草，在奶奶做饭的时候帮她用竹笼装好柴禾运到灶台边，（爷爷奶奶一生节俭，他们把冬天果树上剪下的枝条用斧子砍成半尺长的小段，放在大门外堆成小山模样，一年四季用来煮饭。）奶奶洗衣服的时候帮她提水、倒水，准备好家里厕所的干土、掏粪，有时也去田间除草等，不曾脱离过劳动。六月中旬他总是觉得很困，到医院检查，是严重贫血。住了一周院，输血，打吊瓶后，精神略有好转就执意要回，回来不到半月，又犯了，再次去看，查出是骨髓失去了造血功能，机体老化了，除了不断输血没有别的办法。
　　 一天，奶奶去医院看他，他一见到奶奶，就失声哭了。这是他生病以来第一次哭。他大概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丢不下奶奶，他丢不下相伴一生的老伴。爷爷奶奶十五、六岁结婚，至今已七十余年。虽然奶奶总是会对爷爷发脾气，指责爷爷衣服没穿整齐了、在家里脚地上吐痰了、忘记一些事情了等等，但爷爷总是不声响，以宽容对待。那次我去看爷爷，奶奶在屋外流着泪悄悄对我说，“说我舍不得你爷旁人都会笑话，可没你爷了我烧火的柴怎么到灶火前，我洗衣的水怎么提出去，倒得了······”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可贵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小叔父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一直是爷爷奶奶的骄傲。然而小叔父确已于2010年春节前夕因意外离开人世了。大家都瞒着爷爷奶奶，怕他们受不了打击。就说他出国调查案件去了，他做的是保密工作，不能与家人联系，案件查不清就回不来······转眼瞒了两年多了。在爷爷病重的时候，我曾提议把真相告诉爷爷，尊重他的知情权，但叔父们都反对，所以他就一直活在猜测里。他也两年多没见到他的小儿子了，他已经不相信大家安慰他的话了，他不相信一向孝顺的小儿子会两年多不回来看他，在他弥留之际了也不露面。他大概也猜到小儿子已不在人世了，只是不愿说出来，把悲痛藏在心里。
　　 爷爷奶奶一直和大叔父生活在一起，大婶母也是一个温良贤淑的女人，极能忍辱负重的。如果平顺的话，他们也早该到了坐在门外晒太阳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不幸的是大婶母已于十年前（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不幸离开了人世。农村的男人是没有做家务的习惯的，大叔父连开水都没烧过，孙子孙媳已单过了。所以爷爷奶奶的生活一直还是要自己动手管理家里的衣食起居。
　　 看过爷爷的遗体，心里不胜难过。外面的黄昏纸已经烧起来了，（据说人刚去世后烧的黄昏纸是真钱，可以在冥间使用的）姊妹们都在那烧着，火纸摞了很高，很高。大门外的对联也已写好：“一世勤俭含辛茹苦育儿孙，终生良善仁爱宽厚睦亲邻。”这一对联是对爷爷一生的高度概括。
　　 爷爷没读过书，不识字。从小给地主家当长工，喂牲口、干农活、干杂活，在爷爷的叙述中，我知道我们村的地主并不像刘文彩式的地主那么恶毒，他们有时候也会送旧衣服给长工，遇到灾年也不催租子。但家里的生活也还是很拮据，饥一顿饱一顿的，一年到头一家人没有被饿死就已经很不错了。为了避免饥饿，他也曾领着未成年父亲贩运过粮食，他以1.5余米的个头，扛一大麻布口袋，父亲则扛个小口袋，贩卖一次要走半月余，父子俩各能走破一双鞋子，能为全家带回来小半口袋麦子，添些杂粮野菜勉强维持全家吃两个月。据爷爷讲，有一次他们扛着粮食走在山路上，下雨了，路上很滑，他们父子都摔跤了，幸好父亲的口袋不很大，没摔破。爷爷的麻木口袋装的很满，自然摔破了，麦子撒了一地，他们那个心疼啊！愣是冒着雨把地上撒的麦子一粒粒捡起来，把衣裤用绳子扎起来装到衣裤里；还有一次，爷爷和大叔父一起去贩运粮食，路上遇到了土匪，他们远远看形势不对，就躲到了树丛里，但还是被眼尖的土匪发现了，把他们搜了出来，抢走了粮食，大叔父当时年轻气盛，跟他们讲理，被他们在肩上刺了一刀，幸亏爷爷及时说好话哀求，才免于一死。当爷爷把流着血的大叔父背到家的时候，父子俩的衣服都被血染得红透了。大叔父的肩上现在还留着那个刀痕。
　　 解放后，爷爷给生产队喂过牲口、当过保管员、犁地种田是把好手。然而，近十来年，家里很不平顺，爸爸、大神母、三婶母、四婶母和小叔父在这十二年间相继去世。这些事如一道道伤疤镌刻在他老人家的心里。经历了家国命运的多舛，经历了人世的沧桑，他老人家一直能用平和的心态，慈善的心怀来对待任何人，包括曾有过过节的人。爷爷一生勤俭，从没脱离过劳动，直至生命的最后。7月25日早上，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起身给院子里的无花果树浇了水。
　　 爷爷性情温和良善，一生没做过坏事，没和乡邻们红过脸，也几乎没打骂过孩子们。见了我们总是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层层叠起，说“XX，你来了”招呼喝水、吃饭。乡邻们谁家有事都会去帮忙，总是干活多，说话少，大家都称他“老好人”。
　　 这个“老好人”在历尽了人间的沧桑与苦难之后，像一片枯黄的秋叶，耗干了生命的最后华光，恋恋不舍地离去了。留给我们的是深切的怀念和不尽的思考：我们该怎样生活？什么对我们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