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时光】
　　 如果把日后所有的时光都与乡下这几年拼凑在一起，罗列成人生的网络，你是万不情愿的。在你看来，乡下几年，便是你的一生，之后所有的经历和流程，所有以年月计算的履历，均是这个点的延伸和扩展，它不存在重复和类似，只有无限的蔓延，流淌，直至碌碌生命的终结。
　　 在人生的起初，能有这样一段悠闲时光，颇值得你庆幸。虽然大多数人的起初时光都是悠闲自在、幸福无边的，但并不是所有人如你这般对那段时光刻骨铭心，也不是所有人对那段时光得以感激慨念。在以后的年月里，你遇到过的许多人，他们憎恨自己的起初，憎恨家庭生活的穷苦和自己父母的无能，他们扭曲的面孔，因愤愤不平而无法克制的变换着，全然不顾面前的山水更替。时光并不曾走远。你发觉所有人的基准都来自初次，只不过大家对它的态度不同罢了。
　　 其实乡下也不过如常的一座村庄，一条河，一群鸡鸭，几条犬，羊在河沟牛在坎，这些事物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存在，它们不是稀缺品，不是宝藏，它们种族旺盛，随处可见，但是在你初次的时光中，它们新鲜而庞大，充满诱惑并使你惊奇热爱。当然你忘记了第一次行走的灰渣地，忘记饭洒在地上，你用手捏着那些颗粒，连同沙渣吞咽下去。但是在以后几年里，你一直在凹凸不平的渣地上走动，生活。你常受伤，碰的，擦的，但你有良好的痊愈功能，总是完好无损地回到原来的样子里。当你有了手动能力后，开始在地上画一些线条，你最喜欢画的却是圆圈，不规章的圆套在一起，若一团乱麻。生活就是由你慢慢画就的，从简单单一的线条开始画起，一直到许多条交叉错乱的线条，以后的人生，俨然就从此处开始扩散开去。人无法简单，不是不会不能，而是习惯将思维累积起来，压倒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
　　 你在幼年时光里最喜欢羊，你跟在它们后面，踩着它们小黑眼睛似的粪便走进它们的圈里，你踏着台阶坐到牧羊人睡觉的高高炕铺上，那些羊们洁白地拥挤在一起，像云跟云接壤成一片又一片的天空。牧羊人抽着烟捻羊毛，洁白的羊毛捻成一条条浅褐色的线，越来越紧地缠绕在线轴上。你拿玉米喂那些靠近你的羊，它大眼睛里的悲悯，让你敬畏又可怜。你目睹它出生的全过程，看见过它们湿润的身体如何被妈妈舔干，它长长的睫毛若雨雾，可是，只要看你，又是那样的清澈毫无城府，充满信任。再大点，你观看村里杀羊的仪式，看它跪下来，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下流出来，流到地上的污水里，一直流到河沟。秋天的河沟里奔涌着混浊的水，秸秆、尘屑、尸体，随便什么东西都可能从河沟里流到村外，羊身体里所有的东西都将被杀戮的人据为宝贝，只有它的粪便，那些黑眼睛们，被人类从它死去的肠子里勒出来，臭味难闻，一坨一坨地掉到河沟里。你会得到奖励，因为你年纪最小，最听话，一只羊腰子会作为奖品被你拿回家，他们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食物，可是你不舍吃掉，你拿着它，感觉拿着一只羊的身体，你央求家人允许你将它掩埋，像掩埋了一只羊，一枚记忆的种子。
　　 西山是一座遥远的山，它永远跟天连在一起，所有关于天气的变换，都来自那座神秘的山，人们总说，西山暗了，天要下雨，西山亮了，天会晴朗。在夏天傍晚，你用很长的时间看西山和跟它接壤的云天，一匹马，一只鸟，一条河，一座山，有时你会是一个人的侧影，它们都会在西山上停留一段时间，然后慢慢地隐去。你总有一天要站到西山顶上去的。你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被人发觉。他们看见的是一个被夕阳映红脸庞的小姑娘，孤独的冥想。
　　 你无法去探望村庄里每一个初生的孩子，虽然他们的出生在村庄里总会掀起一阵热潮，总有一条红布把你挡在外面，你低矮地站在高大的门前，听那些比你还小的孩子的哭声，那时一种无委屈无埋怨的哭，好像那哭声，只代表他生命的强盛，代表他到来的理所应当。你看到他的尿布，旗帜般张扬在风里，散发着好闻的奶的气息。只有那些死去的人，是不忌讳旁人探望的，只是，你倒胆怯，畏惧了，你是在畏惧一具尸体吗，还是畏惧生命本身？死去的人穿着只有戏里才能看到服装，他的脸上，也被盖了黄帛，这是在上演怎样一出大戏呢，所有人都在为他哭泣忙碌，他却无知无觉地享用。某一天，你看到了黄帛后面的那张脸，僵冷，黑黄，无表情，而此刻，他身边的人正在大哭，眼泪把表情都冲剐掉。你立在门旁，像立在了生命外面，你的观看，除了你，不被任何人觉悟。
　　 这是乡下，歪斜的房屋，缺口的土墙，村庄像掉了牙的老人，到处都是牛粪和秸秆，它们被堆放成大小不一的小包，沤出来年田地里的肥料。鸡一群群在里面叼啄虫子和食物。狗悠闲地走过。人们抽着烟袋坐在石头上大声说笑。菩萨在他们对面的庙里。圈里的骡子出来打滚，嘶鸣声撕开了杨树的眼睛。石磨上正在碾米，金黄的颗粒滚到边上，又被扫帚轻巧地扫回去。
　　 夜里你总是无法清醒，睡眠像时光一般缠住你，使你不得翻身。所有黑夜发生的事，你都不曾见证，只有故事在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河水在夜里加大了声响，它在掩盖着时光中所有的嘈杂和丑恶，而你的梦，深不见底。许多年后，你知道你乡下的这段时光，被高高地放在时间的观礼台上，而你所有的脚步，不过是远离和靠近之间的蹀躞。直到今天，你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段时间会以一种特立独行的姿势，单一地被肢解分离出来，无法成为以后岁月里自己的合体，难道，仅仅是因为它像水一样悄悄滑过？
　　
　　 【工厂时光】
　　 你以为这是一个理想得以实现、能力得以施展的平台。你刚刚走进社会，像一株初生的小苗，你的兴致是全新的，无法形容的，迫不及待的。这样说的时候，看见二十多年前你的样子，并不是有多神奇的魔法，可能穿越时光的屏障，将二十年前的自己辨认清楚，而是你手里刚好有张照片。有时想，照片是最好的凭证，一瞬间的定格就可把时光锁住，当然，也锁住了二十岁的你，锁住了你身后的工厂，还有斜插在你胸前的一支黑白桃花。
　　 那个春天初进工厂，你看见的任何事物都是新鲜而眩目的。虽然你在几天后发觉，工厂里，属于你的位置原来是那么狭窄可怜。这是男人的世界，男人的天地，他们用力气和技巧使那些木头在时间中得以磨损成型。他们对你的友好，仅仅是一种对陌生人的尊敬。你在二十岁时，遇见的尊敬多少带有敷衍的色彩。但你的尊敬却在与日俱增，先是他们的产品，然后是他们工作时的态度，后来便是他们的年龄。都是比你大很多的人，出来进去的师傅，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你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来游玩的孩子。在当时，他们并没有觉察出由于你的出现给他们带来的不适和不甘，你那时甚可肆意地在工厂宽大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木瓜树开了花，你在树下捡花瓣，你没看到车间窗户里透出来的眼光，近来越冷越憎恨。
　　 或许他们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发出的埋怨是关于你的到来的，但你浑然不觉。工厂里的饭菜明显比家里丰盛，这也是你被安排到工厂的其中一条理由之一。你在工厂里无所是事，但又不得不承当一些必要的工作，后来你知道，那时所谓的工作，也不过可有可无的一个位置，你在，它就在，你不在，它也不在。但你并不这样认为，你把对工厂产生的所有热情都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你不停地请教，不分时候，貌似钻研，实则敷衍。你从来对数字迟钝，所有那些帐目与你来说，就是斗争，没有胜负，因为你们的战斗是长久的，持续的，纠缠的。你开始头疼，逼迫自己埋在数字的深渊里，密密麻麻的数字从笔端慢慢地侵入到你的指尖，最后在你的头脑里舞蹈。
　　 新鲜感很快散去，无边的孤寂袭倒你年华正好时。最美的年华，总是在人生最低潮时渡过。许多年后，你这样说。对面是那些对生活毫无期待、凭生无聊的小青年，她们迷惘无措，对现世仇恨唾弃。你看到她们，觉得工厂的环境，是最合适她们不过。可是，这个年代，越来越少的国营和集体企业，无法供养承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梦想和热望了。
　　 你开始感激的时候才回望那短暂的几年，你在工厂里的苦闷渐成为你现时安慰。你无法在短时间内变为你想象的那样，你连自如都无法达到，你作为一个长久的徒弟，在工厂里存在，而渐受旁人的奚落和耻笑。但他们从不曾当面予你难堪。那些年纪大的师傅，开始向领导提要求，他们看不惯你的闲在，看不惯在他们流汗的时候你在树下捡花瓣，但他们不知道，一个刚踏入社会的孩子，是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失望难过，现实脱离了理想的轨道，近的越近，远的愈远。
　　 后来你身边有了其他女孩。这是那些师傅们用罢工和唾骂换来的心意安定。你竟然是感激他们的，因为他们，而使你的日子热闹起来，有了姿色。
　　 你们很快就打成一片，并没有因为工种分配或者手续不同而生隔阂。年纪小时，大家并不计较这些最现实的东西，甚至师傅们也没有任何疑义，这样的结果虽然在你离开后就残酷地凸显出来，可是当时的你们，并没有不适感，女孩天性中的亲和忍耐，使日子温暖。
　　 这是冬天，雪不停地落着，一整天一整天的雪，把工厂包裹起来。师傅们依旧在房子里开着机器，偶尔厂房安静时候，会有歌声或者乐器声，简单的音调，或者地方戏曲的曲牌。覆雪的屋顶上，停了许多黑眼睛麻雀，它们安静地呆着，雪片落到它们的翅膀上，它们轻轻地跳几下。另一间屋子里，你们就着炉火读诗，南窗背灯坐，风霰暗纷纷。流落天涯谁见问，少卿应识子卿心。想象中你们竟是天地老者，沧桑尽处，相对欣然。后来你们沿着扫出来的窄条小道，去邻村的供销社买小吃。身后是彤红的火炉，孤寂中生出无边的幸福。
　　 村里人，特别是姑娘，对你们的羡慕是由衷的，她们只要远远地看到你们出现在大雪尽头，便会不顾严寒走出门来，邀去她家。她家的人很多，坐了一屋子，也有闲人，喜欢问这问那，你们一一作答，神情中自有一种傲然。女孩拿她绣的花给你们看，寒梅喜雀，富贵牡丹，鱼戏莲叶，无一不祥。你们是要夸赞的。这是真心的夸赞，因为自己的粗笨而做成的好样子。或许她也会觉出是一种虚假的潦草？但每次她都是很羞涩地红了脸，好像你们的夸赞于她来说，是何等重要。她对你们的目下颇是羡慕，总说，要是工厂里招工，你们一定要告我的。应承是惯性的。有时她会端荷包蛋给你们吃，不吃又不敬，吃了生歉意，前后颇是为难。但你知道，所有这一切表明，作为工厂里的工人，人们是何等爱慕和向往。
　　 来年你拥有了一架照相机，山河大地，因为缩在一个小框里而现出陌生而微妙的美。山楂树，水库，颓墙，青瓦，枯草，残月，村里的姑娘，她们养的鹅，绣的花，无不成其风景。你给师傅们照相，看到他们眼里的冷漠。太张扬的青春，过来人是不允的。你只袒露着简单的心念，却不懂得人情世故中极至的冷，可导致的后果。
　　 后果很快便抵及眼前，生出的嫉妒和不满让你不得不选择一条远离工厂的道路。你很不情愿，对工厂的熟悉和亲近感在两年的时间内与日俱增，你以为自己会跟那些师傅们一样，一直呆在工厂里面，干到退休，然后回家。你当然不会想成家呀，或者调换到其他单位这些在不久会面临的现实问题，你还年轻，不经事故。
　　 你的工厂时光，在此刻嘎然而止。来不及留恋回味，也来不及惊诧踯躅，你已以一个新的身份，来到新的单位，投入到新的时光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