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一天，风和日丽，桃红柳绿。城市的大街小巷中人来人往，街道上车水马龙。随处都可见匆匆忙忙挤着公交车上班的人群。2路公交车正缓慢地从前面驶来，停靠在站台边。车门打开，前门上车，后门下车，人们步履匆匆，面无表情，清冷的车内，没有太多的乘客。车子又缓慢地开走了，在车身驶过的车站出现了一个女乞丐。她衣衫褴褛，头发蓬乱，黑瘦的脸上，一双呆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她浑身上下脏兮兮地坐在2路车站的站台上。在她的身边放着一些捡来的破旧衣物，还有两本没有书皮破损的旧书。她神色呆滞地望着远方，好像在那遥远的地方有她的家和亲人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拿起捡来的西瓜，用手抓着里面残存的瓜瓤往嘴里塞，西瓜的汁水顺着她的嘴角不断往下流。她吃得很享受，仿佛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当然也没有人注意她，她也被这世界所遗忘了。吃完西瓜，她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还用一枝铅笔头在上面画着，好像能够读懂里面的内容似的。我觉得很好奇，就停下了赶去上班的车，仔细瞅了瞅，竟然似乎有些面熟，然而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在我的大脑里努力地搜索有关的一切记忆，但是记忆是久远的，好像被什么东西阻断了。当我再次看她消瘦枯黄的脸时，才猛然想起，她就是我们村的张梦婷。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像电影片段一样的一幕幕画面，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依然清晰可见，历历在目。
　　 在我的记忆中，张梦婷是一个活泼可爱、温柔善良的姑娘。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她正在读高中，一身整洁的的确凉白色小褂，苗条的身材，婀娜多姿，梳着一根长辫，面若桃花的瓜子脸，细眉杏眼，走起路来，轻盈而洒脱。每次她从学校回家，我们这帮小孩都会围着这个漂亮的大姐姐玩，亲切地叫着“姐姐好”。张梦婷就会拿许多糖果分给我们吃。糖果在那个年代是很稀罕的，是她用自己的奖学金买的，而她自己连一点荤菜都舍不得吃，只买一些便宜的素菜吃。我们当时喜欢围着她玩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每次我们都在她家门前的老槐树下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听她讲有趣的故事。诸如西游记啦、白雪公主、小红帽啦，我们当时听得如痴如醉，不想离去。只有在爸妈再三的呼唤声中，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后来有好长时间都没有看到张梦婷回家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大人们说她现在已经高三了，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正在进行紧张地复习阶段，没有时间回来了。不过，等她高考完了，就会回家的。于是我们天天盼望着高考快点到来，这样我们就能吃到姐姐的糖果，听她讲有趣的故事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到高考，张梦婷就回家了。这次和往常不同，她跟在他父亲后面，神情恍惚，迈着沉重的脚步，低着头，目不斜视，两只手在胸前拨弄着手指。她的父亲走在前面，一只胳膊抱着棉絮，另一只手提着包裹，急匆匆地往家走。他们一到家，便听到她父亲的责骂。“你还有脸回来？我们一家人辛辛苦苦地在地里刨食，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倒好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忙从厨房跑了出来，拉着老头子的胳膊问怎么回事。“你问她吧，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爸，您别说了，我只求您让我回学校继续读书，参加高考。”张梦婷哭诉着。“你还想回学校念书，我把钱给你让你给我丢丑！你再别想了。”她妈把张梦婷拉到了房里，同时劝老头子消消气。
　　 就这样张梦婷高三没有上完就辍学了，更没能参加高考。后来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爸爸去学校看她，顺便给她带些米和菜，给她加点餐，怕她学习太苦了。谁知就在张梦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她爸爸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这是一封写给她女儿的信。他感到很好奇，就打开看看，结果让他大吃一惊，这竟是一个男生写给他女儿的情书！老头子顿时火冒三丈，怒不可解。等到张梦婷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宿舍，准备和她父亲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头子愤怒地大手一挥，打翻了她手中的饭菜。“还吃什么饭？”父亲大吼着。“爸，您怎么了？”“不要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爸，您这是到底怎么了？”女儿委屈地说。“你还有脸问，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父亲说着重重地把那封信摔在了桌子上。这时候，张梦婷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低着头，抽泣着……
　　 此后的好多天都没有看到张梦婷的身影，她家的门前也没有了我们的影子，只是偶尔听到大人们惋惜的话语。他们小声地议论着张梦婷：“她家兄妹几个，只让她一个人上学，盼她能考上个大学，跳出农门，她却不好好读书，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真不争气啊！”“张梦婷原来学习成绩很好的，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啊！可惜了……”大人们说着摇了摇头，然后各干各的活去了。忽然有一天中午，家里人都在房间里午睡，只有我一个人在门前的槐树下玩知了。天气很热，烈日炎炎，树上的知了没命地叫着。张梦婷悄悄地从路边向我走来，她依然穿着白色的的确凉小褂，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但是明显瘦了许多。她看了看四下没人，就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塞到我手里。然后笑着对我说：“小兵兵，你帮姐姐做件事行吗？”我手里拿着糖果，点了点头。“不过，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嗯，知道了！”我爽快地答应了。只见她从另一个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然后悄悄地对我说：“你把这封信送给前庄的大哥哥胡海，可以吗？”“行！我马上就送去。我见到他怎么说呢？”“你只要把信交给他就行了。路上小心，记着不能跟任何人说啊！”我拿着信飞一般地跑到前庄，送到了胡海大哥的手上。后来，我又陆续给他们送了几封信，当然也吃了他们不少糖果。这时候，我才知道张梦婷和胡海是高中同学。张梦婷的父亲在她宿舍里看到的那封情书就是胡海写给张梦婷的。
　　 暑假是漫长而快乐的，我们经常在田野里玩，偷摘田头藤蔓里的瓜果，然后是捕捉青蛙和鸟雀。有时候我们会看到胡海哥哥和张梦婷姐姐在村头的树林里漫步，他们手拉着手并肩走着。当他们遇见我们这帮调皮鬼时，张梦婷显得既紧张又害羞，脸红得像火烧云一样，她紧紧地依靠着胡海。我们则向他们做着各种鬼脸。当然，他们的约会是隐秘的，绝对不能被他们的家人知道的。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纸是包不住火的。最后，不光他们的家人知道，全村的老少都知道了这件事。张梦婷的父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扫帚撵着打她，幸而被她的妈妈给拦下了。张梦婷哭着说：“我爱胡海哥哥不可以吗？我已经不在上学了，已经二十岁了！我有恋爱的权利！”“可人家现在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是吃商品粮的！人家看不上你！”老头子愤怒地说。“我只知道胡海哥哥爱我，我也爱他！”张梦婷哭诉着。“你懂个屁！人家上了大学，以后在城里工作，他会看上一个农村的女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时张梦婷哭得更凶了，她母亲也陪着她一起哭。他的父亲再也看不下去了，索性拿起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开学的日子终于到了，父母不让张梦婷去送胡海，她还是偷偷地去了。他们一人提着一个包裹，里面有张梦婷昨晚就煮好的鸡蛋和炕好的锅巴，让胡海在火车上吃。张梦婷把他送到了公路边，放下行李，望着她的胡海哥哥，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泪水已经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顺着脸颊往下落。胡海轻轻地为她擦拭着眼泪，柔声说道：“不要这样，放了假我就马上回来看你。”“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饭菜要多吃点，别饿着了。”“嗯，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别太累，地里的活少干一点儿。”这时候汽车靠站停了，胡海上了去县城的汽车。他向张梦婷挥了挥手，“你回吧，我会给你写信的”。汽车发动了，溅起一阵阵灰尘，渐行渐远，但是张梦婷依然久久地凝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张梦婷寄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她每天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向着远方张望，期待着她的胡海哥哥回来。但是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忽然有一天，胡海给她回信了，告诉她自己在学校里一切都好，请她不要挂念。说自己现在学习很忙，没有时间给她回信了，让她不要再写信给他，等放假了就马上回村子。于是，张梦婷就天天盼望着放寒假，有时候睡到半夜醒来，还会点上煤油灯，再看几遍胡海给她写的信。
　　 寒假终于到了，张梦婷几乎天天跑到公路边等待她的胡海哥哥回来。然而一天，两天，始终不见胡海的影子。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消息从胡海的家人口里传出来了，说胡海在大学里已经处了对象了。女孩和胡海是同学，家就住在学校所在的城市。对于这个传言，张梦婷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依然每天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翘首盼望，但是依然看不到胡海的身影，只听见树叶在寒风中沙沙地响。
　　 张梦婷眼见着日渐消瘦了，往日红润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光泽了，好像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似的。她虽然等不到她的胡海哥哥，但是她仍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人们常常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村头的槐树下默默地流着眼泪。有一天，她收拾收拾行李要去找她的胡海哥哥。当她走到村前的公路边时被她的父母亲拦了回来。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偷偷地跑出去了。这次她连衣服都没带一件，就这样只身找她的心上人去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也再没有见过张梦婷了。
　　 现在我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乞丐，张梦婷的影像在我的脑海里忽然变得真切而又模糊了。从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会在这里遇见她。此刻，我的眼眶湿润了，我不知道胡海现在在哪里过着怎样的幸福生活。如果他看到了他昔日的恋人落到如此的境况，他的心里还会安宁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