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7月28日，骄阳似火，闷热如蒸。
　　 酷暑难耐之时，接到乡下电话报丧，说是二姐的老公新古了。于是，我们顾不得炎炎炙热便急急奔丧去了。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彼时最初的忙乱已经结束，死者已经安息于水晶棺中，说是死于中午12点不到。我和老公的感觉：对于死者来说漫长的、煎熬的难受算是过去了，或许也算是一种痛苦的解脱吧。而二姐与一干儿女的悲痛欲绝却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们，这样的生离死别是他们所无法承受的。
　　 二姐和一群儿女都在哭，泪眼婆娑中，二姐哭着死者的无福，哭着生者的心痛，而几个儿女则是“爸爸，爸爸”的嘶哑着喉咙喊着，那声音让人有透不过气来的压抑。
　　 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
　　 眼前无论是死者还是活着的人都给了我太多的感慨。除痛惜死者外，对生者，我更因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思绪万千。
　　
　　 [二]
　　
　　 二姐是我婆婆的二女儿。说起她真是个苦命的女子。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深秋，二姐的前夫因为尿毒症在绵延病榻半年之短后便驾鹤西去。从那时起，留给二姐的便是无尽的思念和伤痛，是漫无边际的无奈和贫困。那时候一对儿女尚且年幼，大女儿十四岁，儿子刚刚十一岁，而她时年四十岁刚刚出头。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妇带着一对孩子加上丈夫死前留下的一屁股外债，这就是当时二姐所拥有的一切。
　　 摆在二姐面前的是一筹莫展的困顿，她将要走的注定是一条充满了崎岖的坎坷之路。一个穷字、一个苦字合成重叠的贫字，贫的程度是不但孩子以后的上学成了难事，而且母子三人的生存也遭遇了严峻的考验。
　　 屋漏偏招连阴雨。在此尴尬万分之际，一天，二姐曾经的婆婆受了其小儿子及其儿媳的挑唆三个人上门寻衅，要求即刻归还死者生前欠下的二十元旧债。那时候，二姐为了老公的病所欠外债已非一日之积。二姐千求万恳容延后三五天，她会去借，去想办法。没承想，那个时候的婆婆与小叔子一反常态如同走火入魔般的歹毒起来，一言不合竟然动手打了二姐，并且撕碎了她的上衣，捣毁了她家里的碗碟。他们一边动手一边犹自气咻咻地骂：“你不还钱是不是想藏下钱再嫁人？”“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欠债不还，烂女人一个。”这且不算，此后不久，又数次上门来索要口粮，目的未达竟然抄了家，最后把娘儿三赖以活命的一点粗粮全部搜走了。
　　 那一刻，孤儿寡母、山穷水尽，二姐她关紧了大门哭了。哭到不能自抑的时候，二姐甚至想到了撒手跟着自己的老公一死了之，可是想到老公临终前的那句“我走后，你一定要带着孩子好好过”的话，再看到一对儿女似懂非懂的充满了依恋的朦胧眼神时；她所有的消极和颓废都坍塌了。
　　 哭完，她打落了门牙往肚里咽。二姐是忍耐的。这事要不是若干年之后的一次兄弟姐妹间偶然的闲话，也许直到今天我们都是不知道的。
　　 最最困顿的时候她曾经无数次问自己怎么办？最后，她对自己说，为了孩子得咬牙挺起，为了孩子，得走出困境。
　　 可是，人在困顿无助的时候心中的希望只是一盏飘忽不定的灯，又怎禁得人世间风暴雨骤？
　　 那个时候，正是计划经济的收关之际，尽管我们兄弟姐妹们在自顾不暇的前提下竭尽全力帮了二姐，毕竟杯水车薪，于这个积穷成疾的家还是于事无补。
　　 也就在这样的时候，就是眼前的死者，当年四十四岁的他经过熟人介绍走进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也许冥冥中是有缘的，二姐和他的名字里都带水。都说水是舟的母亲，但有水并非就表明了事情一定顺利。对于二姐来说，当时的一对儿女说大不大，说小却又正值叛逆期，尤其是女儿，混沌初开的年龄，似懂非懂的岁月，对母亲的再嫁其反抗的力度和强度简直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曾经温顺的孩子成了一头犟驴，成了头上长角的刺猬。她视他为入侵者、为天敌，她认为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妄想替代自己的父亲，妄想霸占自己的母亲，妄想霸占浸透了他父亲血汗的这个家。
　　 她哭，她闹，她玩失踪、耍脾气、使绊，她穷一个孩子所能进行了竭尽全力的反对。
　　 尴尬万分的时候，我们作为二姐的兄弟姐妹都开始做外甥女的工作，孩子的大舅说“你妈嫁人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嫁的话你和弟弟怎么继续学业？不嫁，以后你们娘儿三怎么走下去？唉，孩子呀，你还小，你又怎么懂得你妈妈的为难处。”
　　 我的老公劝她：“孩子，很多事情不是现在的你所能够明白和理解的。慢慢的，相信你会理解你的妈妈，我只是希望现在的你不要那样对你的妈妈，那样的话，她真的会伤心。”
　　 “她伤心？现在恐怕开心还来不及，是我和弟弟伤心才对。”面对舅舅的苦口婆心，孩子牙尖嘴利。
　　 好在几经我们大家的劝说，女儿终于默认了母亲的再嫁。虽然如此，也仅仅是默认，与感情无关。对这个继父，她除了横眉冷对，根本毫无好脸色，更毋言尊称一声伯父了。
　　 对于二姐来说，摆在她面前的不仅仅是她招进门的这个名为老公的人得不到一对儿女的认可，更大的难题还在于彼此间的摩擦和融洽。
　　 新人进门尚且不久，与自己的一对儿女磨合尚未结束，便又出现了新的困惑。
　　 当时，作为倒插门的老公原是说定了一心一意和二姐共同扶持好这个家，真心诚意培养大一对儿女的。却不料，时间不长，他在人云亦云的漩涡里有了心事。自从他走进这个家门的那天起，老家的左邻右舍就在议论，好多次甚至当面讥笑他傻，讥笑他糊涂，他们不断的问他：“你这样傻乎乎的走进这个家起早贪黑的忙，为的是什么？孩子们对你好吗？不是亲生的，终究隔着几座山，说得好听点，你是在为别人养儿女，说得难听点，你是一泡尿撒到黄河里去了，连尿味都没有。”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他的心里有了纠结和矛盾，在他的感觉里，这些父老乡亲也是担心他的将来。有一天，他对二姐说“别怪我出尔反尔，我不是不想对你好，我更不是不想对这两个孩子好。从我走进这个家门的那天起，我真的已经在心里把他们当成了我亲亲的孩子。现在我的老娘和弟弟们也在给我压力，我的妈妈甚至以命相逼，要我生一个属于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要不，我们生一个可好？那样的话，我的头在老家人的面前可以抬起来了，我留在这里起码也有理由了。”
　　 这个时候，摆在二姐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放人走，那样的话，这个刚刚从水底泅水才冒出了尖尖头的家就得重新回到水深火热中去。留给她和孩子的就是再一次漫无止境的穷困潦倒；要是不放人走，那她就得生孩子，可是说到生孩子，眼下已经有了两个，要是再生一个的话，这个家岂不爬出了水坑又栽到了河里？回头又想，即使如此，即使还是苦，起码她的后面可以有一堵墙，她可以有一个依靠的肩膀，在她困难的时候，在她无助的时候，可以替她排解，替她分忧。
　　 犹豫之后，二姐答应了再婚老公的要求，她决定为他生一个孩子，为她自己和一对儿女生一个留人的理由。
　　
　　 [三]
　　
　　 二十一年前的那一个初春，二姐在间隔了十二年之久后再一次怀孕了。二姐的怀孕与其说是为了生孩子不如说是生一根牵拉再婚老公的绳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就在那一年的暮冬，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惊奇里，二姐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生下孩子的一刹那，二姐喜犹参半。原想生一个孩子，却又来了男女双打，看到老公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喜色，头上裹着毛巾的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这个时候，家的这条通往希望和光明的、原先认为已经稍见平坦的路又成了一条充满了荆棘的坎坷之路。
　　 高堂父母、兄弟姐妹都劝她要不送掉一个？她也有此意，便试着与他商量。老公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哪一个都成了他割舍不下的心头肉，他抱起儿子左看右看摇摇头放下，那是他洪门的传人。再抱起女儿又如此这般看着摇了头，那是开在他心里的花花。他嗫嚅着：“都是我们的亲骨肉，送走哪一个我的心都痛。要不，我们都带着，水，你放心，我会拼命做。”
　　 “说心里话，把孩子送人，我的心里一样不好受，在肚子里包了整整十月，都包成了我的心尖尖了。可是，不送怎么活下去？要是靠拼命就能够解决难处，我还怎么和你商量？”
　　 “水，靠我们的手做，苦一点，累一点都无所谓的，只要我们这个家所有的人在一起就行。”
　　 夫妇俩商量、惆怅的结果，一对龙凤胎都被留下了。不是不想送，实在割舍不下。几乎是在留下双胞胎的同时，大女儿初中毕业考取了中专，万般艰苦之际，是放弃了女儿的学业还是咬牙让她继续学习？这又是摆在面前的难题。
　　 最后，他对她说，孩子只要能够读就一定要让她读这个书，否则的话，她会恨我们一辈子，我也感觉对不起孩子。
　　 女儿最终去了学校，是他送着去的。那一段时间，虽然孩子对他一如既往的感冒，他却真的高兴，逢人就笑眯眯的自作多情：“我的大女儿考取中专了，争气呢”。
　　 一晃，他走进这个家门四年了，这时，大女儿去外地求学也已经两年了，再有一年就该毕业了，她和他憧憬着到那时，这个家该是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他们的喘息还正带着颤抖的微音的时候，紧挨着的大儿子又考取了徐州的一个中专技校。孩子们的成绩好，但是想到这个家庭所面临的困境，两个懂事的孩子都不约而同的在初中毕业后相继填报了中专。
　　 可即使是这样，所有就读的费用和生活必须的开支对于这个捉襟见肘的家来说还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这个时候，她对他说，要不，还是让儿子去工地上干了吧？
　　 他说，水，那不行，孩子轻皮薄壳的，经不起，既然孩子已经努力了，还是让他上学去。
　　 她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太委屈了？
　　 他说，比起我来，你才是真的委屈了，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从头开始为我吃苦受累的又生了这一对孩子，唉，我当时也是想不开呀，那时候要是咬了牙不生的话，这下我们该多轻松？
　　 这一年秋初的九月，他坚持着把大儿子亲自送到了徐州的技校，临别前，他对养子说，我的儿，你放心读你的书，我和你妈妈会全力以赴。也就在这一天，年仅十五岁的儿子对他喊出了第一声的爸爸。继子说：“爸爸，你和妈妈也要当心身体，不要太累，照顾好弟妹。我会努力，以后，我会报答你的大恩。”
　　 从那以后，他成了四个孩子的爸爸。虽然，此时的大女儿偶尔只是会喊他一声：“喂。”
　　 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是一艘承载了过重压力的、吃水很深的大船。为了养家，夫妇俩分头拼命劳作，二姐在老家揽活，种地，他不断的在全国各地的建筑工地熬，做着最底层的苦力。
　　 二姐说，他这个人老实，干活顶真，一顶真就慢，别人晚上六点收工，他得忙活到九点、十点，他告诉二姐说：“水，我干活慢，我不可以占别人的便宜，反正人在外地也没多少私活做，多花点功夫没事的。”
　　 二姐说，他这个人没有其他本事就知道死苦，干完了活，他还不歇着，还去捡拾易拉罐、还去垃圾堆里翻找，他对我说：“我们这个家比不得别家，盘子大，油少。所以，我得多花力气才行。”
　　 二姐说，他这个人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每年出去打工的时候带的最多的就是家里的咸菜、蚕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上面的一对儿女在二姐和他殚精竭虑的拼命劳作中终于化茧成碟相继飞起来了。女儿去了乡政府部门，儿子中专毕业后一路打工，一路苦学，用自己的力养活自己、贴补家用。而这个时候一对小儿女尚且年幼得不知苦为何物。
　　 一对大儿女的相继工作减轻了二姐和他不小的负担。工作后的他们懂得照顾家了，这一对尚未结实的肩膀分担了他们肩上的重负。
　　 不过虽然如此，二姐和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苦着。这一苦，几年过去了，他却病了，多汗，多饮，多尿，体重急剧下降。继子在得知了消息后从外地赶了回来，又急急忙忙带着他去了医院。验了血才知道，他得了糖尿病，用他的话说还穷人生了个富病。而彼时，一对年幼的孩子还在上小学。
　　 血糖高到扶摇的时候，他休息了。说是休息，其实就是从外地的工地回来在老家附近打游击揽活干。这段时间里，大女儿生了孩子，回娘家坐月子来了。正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那一段时间，他除了上工，回到家就默默无声的端茶送水，洗衣、洗尿片，洗该洗和不该洗的一切。做了一个真正的父亲能做的一切。
　　 漫长三个多月的无怨无悔的付出，做了母亲的女儿终于醒悟了他的一颗真心，就在他又一次返回工地的前夕，她把“喂”字改写成了伯父。
　　
　　 [四]
　　
　　 十年的时间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过去了。这期间，二姐和他加上两个大孩子的携力，借了债把原先低矮潮湿的小房子翻建成了小楼，这个家终于从紊乱艰辛中一步步走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艰难的平稳；这期间，二姐的大儿子历经十年的拼心自学、打工，苦熬，成了依靠自身力量走进政府机关的又一人；这期间，他的一对儿女也相继考取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