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老狗的心里烦躁不安，原想在这陌生的海边，能寻找到一点自我。可是，老狗没有一点感觉。除了山在黄昏中变得暗淡，海也停止了疯狂的喘息，老狗只能摸到自己的心在有气无力地跳动着。
　　 老狗已经对自己失望到家了。
　　 才二十七岁的老狗，老成的就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不修边幅，头发很长，乱糟糟得蓬成一团。一米七八的个子，穿了一身很不合体的西装，上衣短，裤子长。一条暗红的领带打了一个皱巴巴的领结。穿了一双质地很好却暗淡无光的旅游鞋。老狗像一个四十年代出国求学的穷学生。而且，老狗好像对什么都看透了。比如爱情、女人、生活、性欲、追求、理想什么的。总之，他就是一个无精打采的青年。
　　 老狗在临出门的时候，给他的当教授的父亲留下的那张简单的留言，就把一切都说得一清二楚了。
　　 老狗在留言中写道：父亲，感谢你二十七年对我的养育之恩。可是儿子太不争气，想创业无门，想有女人爱，又一次次遭受失恋的打击。儿子只好选择了这条路，把一切烦恼带进地狱里。儿子走了，父亲要多保重啊！
　　 老狗的留言，竟然是一份遗书。
　　 老狗也真绝情，也真办得出来，把快六十岁的老父亲扔在一边，也不管老父亲是否会为他伤心落泪？是否能承受住这沉重的打击？反正，老狗是铁了心，老狗要去寻一条能解脱自己的道路------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老狗瞅了一眼西。西边是一条宽敞平坦的大道，是通往县城的大道。老狗就是从这条大道上来的。
　　 老狗来的时候，是中午。太阳还亮闪闪地照在头顶上。老狗搭乘了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女孩。说女孩也不小了，也有二十来岁了。女孩见老狗身背着一个黄色旅行包，穿着旅游鞋，就问老狗：是来看海的吗？
　　 老狗随便地朝她点了点头。一个想死的人了，没有那么多的兴趣与陌生人交谈。但是女孩很健谈。女孩又对他说：如果你是想看海，我建议你最好选择羊角湾，那是一片最美丽的海滩。我说的所谓美丽，是因为那片海滩还没有开发，没有污染，仍保持着原始的风貌。有洁白的沙滩，有美丽的礁石，有翠绿的马尾松，还有无数的海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老狗其实没把女孩的话放在心里。老狗只对女孩说：你说那里不错，你就把我拉到那里去吧。
　　 老狗被那个女孩拉到了这里。
　　 老狗从出租车上下来，给了女孩一百元钱。
　　 女孩说：不用这么多，五十元钱就够了。你有零的吧，我找不开。
　　 老狗说：不要找了，你都收下吧。
　　 老狗说着，背起旅行包就往前走。
　　 女孩楞了。楞了半天，才朝他喊道：喂！你这位好同志，如果玩够了，晚上想回去，给我打电话，我再来接你。记住！我的手机号码是13323456789。号码很好记，别忘了，我会不收你的返程费的。
　　 老狗没有答话，心里想：我还有回头路吗？
　　
　　 2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天已经渐暗了。老狗只是中午在县城吃了二两水饺。虽然水饺的质量不错，是这里最有名气的三鲜饺子，可是老狗像嚼糠似的，强忍着咽进肚子里。
　　 老狗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他的饭量平时大得惊人。如果老狗出去坐席，朋友们请他吃红烧肉和大米饭，他一顿能吞下二斤红烧肉，一斤大米饭。朋友们都笑话老狗简直就像一个饭桶，老狗也很不好意思。可是老狗说：不往胃里塞进这些东西，就老是感觉那个胃没有填满。当然，老狗干活也是很出效率的。朋友们请老狗去帮助搬家，别人是四个人抬一张写字台，老狗嫌四个人上楼不方便，紧了紧裤腰带，叫朋友把写字台抬到他的背上，他“啊”地大吼了一声，就一个人把那张二百多斤的写字台从一楼一直扛到了四楼。
　　 老狗这么有力气，饭量自然大了。
　　 可是，老狗有力气又有什么用呢？老狗不想叫别人说他是一个饭桶，是一个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站立动物，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装载机。这样的比喻老狗听了伤心，老狗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这样讥笑他。
　　 老狗的第一个女朋友叫金达莱。金达莱是朝鲜的一种花，可能就是中国的杜鹃花。金达莱的名字好听，人却长得不怎么样，脸上有无数的斑点子。但别看金达莱不漂亮，挑选朋友还很讲究。她一眼就看上了老狗的家庭。老狗的家庭确实不错，虽然母亲早逝，父亲却是大学里的一个教授，一月三千多元的工资，就老狗这么一个儿子，金达莱嫁给老狗，还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是，后来金达莱竟然跟老狗拜拜了。
　　 金达莱跟老狗拜拜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她发现跟老狗交朋友不是她从前想象的那样幸福，教授并不宠着她，老狗又是一个无业游民，金达莱需要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时尚的服装等，可是这些老狗都无法满足她。
　　 金达莱和老狗分手后，老狗并没感到多么伤心，因为，那毕竟是老狗认识的第一个女朋友。老狗想：凭着我堂堂的男子汉，还怕没姑娘爱我吗？
　　 老狗伤心的是，他后来爱上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甚至爱得都痴了一般。老狗和那个姑娘都偷吃了禁果，已经是百分之百的老狗的女人了。但有一天，那个姑娘竟然投进了别人的怀抱。这个打击对老狗是致命的，老狗因此一病不起。病好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心里老是有一个疙瘩解不开，整天想的就是一个字，死。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老狗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岸边已经整一下午了。那片山在黄昏中还是那样暗淡，那片海也还是那样平静。老狗都有些生气，为什么这时候不雷电交加？不大雨倾盆？不海潮汹涌？不大浪涛天？老狗希望在他临死的时刻，苍天会为他制造氛围。说得准确点，老狗想死，想从那高高的岸石上投进汹涌的大海里。但是，老狗立在岸石上，瞅一眼万丈深渊，身上的勇气又打起了颤抖。
　　 老狗愤恨那个叫猪头的男人，是这个狗男人抢走了老狗的女人。老狗也愤恨那个叫骚猫的女人，是这个女人背叛了他，投进了猪头的怀抱里。
　　 老狗讥笑自己，连自己睡过的女人都养不住，老狗还算一个男人吗？
　　 老狗本来的前景已经有所看好了。当教授的老爸为老狗投资了三万元钱，帮他在商业城开了一家“新潮”时装店。老狗不再是无业游民，有了自己的事业。
　　 老狗那一天请来了他的过去的朋友，在店门口兴高采烈地放了一箱子鞭炮。那个姑娘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了老狗的身边。当时老狗在劳务市场上一眼就看中了她，她虽然是一个农村姑娘，打扮得有些土里土气，可是她的脸蛋长得并不比城里的姑娘差。老狗当时就是觉得她的名字不好听，怎么她的爹妈给她起了一个骚猫的名字？也许她的爹妈没有文化，但是再没有文化，也不应该起这样的名字。就是叫什么小翠、小兰，也比这个骚猫好听。
　　 老狗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在心里想的，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对骚猫的喜欢。反正名字就是一个人的符号。骚猫名字不好听，人却好看。好看的脸蛋已经让老狗满足了。
　　 那时候，老狗就把若大的一个商店交给了骚猫。骚猫非常忠于职守，每天的营业额都如数交给老狗。老狗晚上点钱的时候，就从里边抽出三张大钞递给骚猫说：去买一些高级的化妆品吧，什么唇膏啊，眉笔啊，洗面乳啊，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咱商店里的时装看好那件漂亮的，也尽管穿。把自己打扮一下，也变成城里人。
　　 骚猫感动得真想跪在老狗的面前啃老狗的脚丫。
　　 骚猫也很会打扮，染了黄黄的头发，描了细细的眼眉，画了紫色的嘴唇，穿上白色的连衣裙，踩着尖尖的高跟鞋，似乎就那么一个下午，骚猫就变成城里人了。
　　 骚猫也是在那个晚上，在静悄悄的商店的仓房里，把自己鲜嫩的肉体献给了老狗。老狗在那一刻间，幸福得简直忘记了自己姓什么。他不停地用手扭自己的大腿里子，发觉自己能感觉到疼痛，才知道这不是在梦中。老狗搂着骚猫那一团软软的肉，感觉到了女人的温柔和快乐。
　　 可是，老狗为什么就没有看好自己的门？叫那个本来是老狗的朋友，现在是老狗的仇敌的猪头乘虚而入了。
　　 老狗骂自己混蛋！
　　 老狗不但骂自己混蛋！也骂猪头混蛋！还骂骚猫混蛋！可是，老狗到今天为止也没有弄明白，骚猫怎么会跟着猪头私奔了？
　　 老狗就是和朋友们一块跑了一趟双狮批发商场，来回用了五天时间，从那边进了一批价格便宜，样式时尚的服装。回来后，发现自己的店门紧关着。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店门已经关了二三天了。老狗打开店门，发现柜台上留了一张纸条，上边的字写得弯弯扭扭的，但能读得懂。老狗拿起纸条一看，才知道那是骚猫写给他的留言。骚猫还是比较讲义气，告诉老狗，商店的钱她分文没拿，她跟着猪头走了。猪头在山西包了一座煤矿，还买了一辆宝马轿车，钱比老狗多，跟着猪头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骚猫在结尾的时候，可能又想起了那些感情，便写了一段叫老狗伤心落泪的话。骚猫说：老狗，我还是很爱你的。等下一辈子我再托生，还当一个女人，嫁给你做老婆，好好地伺候你。
　　 老狗读完这张纸条，眼珠子就直了。
　　
　　 3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老狗站在岸石上，心里开始默默祈祷起来。老狗是这样祈祷的：阿门！我的上帝啊！老狗是一个善良的男人，是一个可怜的男人。可是善良的男人，可怜的男人，却永远没有好报啊！老狗就要离开这个人间了，在离开之前，老狗想对苍天说几句话，老狗不希望到了地狱能享受到鬼域之乐，可是老狗也不希望到了地狱还遭受鬼域之苦。老狗就想做一个普通的小鬼，别叫我有忧愁，有悲伤。叫我安安静静地生活，我别无它求了。
　　 老狗的祈祷是很悲壮的。他准备祈祷完了，就开始实施投海计划。要知道，这个过程是很复杂很艰难的。人在想死的那一刻，也不像人们所说的，把眼一闭，两腿一蹬，往大海里一跳就完了。他先要想很多的事情。不想是不可能的。但他这时候想的多半是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一般很少去想别人的，他不会想到老爸会不会为他难过悲伤，也不会想到朋友会不会为他痛心和惋惜。他如果此时想这些事情，他的自杀就很难成功了。他这时候营造出的氛围，都是自己多么多么痛苦，多么多么可怜，多么多么活得无奈，多么多么想快点离开这个人间。当这种氛围达到了一定的浓度之后，他就会像一只轻巧的小燕子，展开双翅，腾空一跃，就飘向大海了。
　　 老狗已经开始营造这种氛围了。
　　 老狗的骚猫跟猪头私奔后，老狗就无心做生意了。先是天天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后来就没有力气喝酒了，好像得了什么病，走路也摇摇晃晃了。当教授的老爸就把老狗的商店盘出去了，知道老狗是做不成生意了。老爸然后又领着老狗上省城的大医院看病，每次去都拿回一大包的中西药，老狗吃了也不见效。
　　 有一天，老狗就对老爸说：你别费心了，我知道我得的是啥病。我这个病世上没有灵丹妙药，也没有人能治得好。你把为我治病的钱省下吧，将来你好养老啊。
　　 老爸说：老狗，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
　　 老狗说：人与人不一样，有的人，能经得起风吹雨打，有的人就像一朵花蕾，被霜一打就枯萎了。
　　 老爸说：你明明什么都懂，为什么就不能自己解脱自己呢？
　　 老狗说：我要是能解脱自己，也不会成了这个样子。
　　 老狗就一个心眼走到底了，要逃避人世间的纷乱，寻找安静的归宿。
　　 老狗这个时候打开了旅行包，从包里拿出了一摞子照片。老狗拿出的那些照片原来都是他和骚猫一起照的。他和骚猫照的这些照片很好看，有一些照片照得还非常艺术。像老狗躺在草地上，骚猫偎在他的怀里，无论从取景，暴光，洗印，都感觉到很专业。其实，这些照片都是老狗用数码相机拍照的。老狗照相技术比较专业，也不是说老狗没有一点特长。
　　 老狗先一张一张欣赏他的杰作。欣赏完了，开始一张一张地撕碎照片。老狗每撕完了一张，就像天女散花似地把那些碎片洒在大海里。那些五彩缤纷的碎片在空中飘啊飘啊，然后飘到了大海里，转眼间的功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4
　　 往南走是山，往东走是海。
　　 老狗撕照片的动作非常缓慢，撕照片的功夫还不如他欣赏照片的功夫长。老狗的照片真是不少，如果办一个个人影展，恐怕一个展览大厅也放不开。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那个摄影家办过个这样的影展。如果他们能把自己与爱人谈恋爱的爱情照片展放出来，估计也能在社会引起较大的轰动效应。
　　 可惜老狗没有想到这点。起码说老狗在想死之前，没有想到这个艺术创意。如果老狗想到这些，就会明白天无绝人之路。就会发现，那个时候的老狗，就不会是现在的老狗。现在的老狗是一个情断爱绝的老狗，而那个时候的老狗就是一个扬眉吐气的老狗。老狗一旦成了名人了，还会怜惜那个骚猫与人私奔吗？还会想到要跑到海边寻自尽吗？
　　 唉，有时候，人如果慢一步，或者早一步，就不会撞上迎面驶来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