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蓝雅往家里打电话时，郝新军正在做饭，这有些出乎卓蓝雅的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电话是妮妮接的，妮妮说因为初三的学生要进行摸底考试，他们初一和初二的学生都不上课。
　　 妮妮还在电话里告诉卓蓝雅，说她爸说因为卓蓝雅晚上回来，得好好地做顿饭。卓蓝雅听了只是答应了一声并没多大反应，对于郝新军这种只在女儿面前做秀的事卓蓝雅早就木然了。如果这话不是妮妮说给自己而是郝新军亲口对自己说的，卓蓝雅或许还会感动，但通过妮妮的嘴说出来，卓蓝雅总有一种别扭或是塞牙的感觉。这种伪装，卓蓝雅实在太熟悉了，他郝新军是谁呀，他郝新军是绝顶聪明之人，尊重别人就等于尊重他自己，这是他郝新军一向做人做事的基本准则，尤其是在女儿妮妮面前，卓蓝雅才不在乎这些用来骗人的鬼话。
　　 夫唱妇随的假戏卓蓝雅早就演够了，很多时候，卓蓝雅觉得她和郝新军的婚姻不仅仅是个摆设问题，那摆设虽是摆设，但实在形同虚设。
　　 卓蓝雅放下电话，看着突然一蹦一跳地跑进房间并一屁股坐到自己对面兴致和神采依然如来时一模一样的姚晶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这样的电话，要在很多年以前，卓蓝雅还能感觉到幸福和温暖，可现在不同，卓蓝雅现在的内心，已经不再是当年随便郝新军一句话或是一件事就能打动或是被打动的。卓蓝雅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卓蓝雅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是生活，就像姚晶莹所说的要家要丈夫要儿女要面子的那种女人，卓蓝雅突然觉得那些曾让自己很在意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早晨突然离自己很远。
　　 轻轻的，像天上飘着的云彩。
　　 十天不到就跟丈夫以外的两个异性发生了性行为，周倜还可以理解，不算知己，还算是好朋友，可隔壁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今后呢，将来呢，还会不会发生这种事。卓蓝雅突然觉得姚晶莹回来的真不是时候。
　　 这个时候卓蓝雅惟一需要的就是思考。
　　 “对不起，我走了好几天。”姚晶莹嘟着嘴交叉着双臂，仿佛卓蓝雅是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此时正需要看着姚晶莹泛贱。
　　 卓蓝雅既没说什么也没笑笑或是干脆瞪姚晶莹一眼，这个世界没什么可对得起或是对不起的。道德、伦理、好与坏，仿佛都不重要了。卓蓝雅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不是因为跟了丈夫以外的两个男人有了性关系，而是有意或是无意间所丢失的那些岁月。那是一去就永远不再回来的岁月，那岁月里有太多的孤独和寂寞，卓蓝雅觉得自己不仅傻还太狠，怎么就舍得让自己在苦苦的思念中默默地承受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为什么要惩戒自己，那说明自己根本就不爱自己。如果说在宾馆里和周倜的那一夜算是为自己活了一回，但这次这个意外又说明了什么呢。
　　 卓蓝雅不知道。
　　 卓蓝雅看着有些失望的姚晶莹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这回是姚晶莹搞不懂了。
　　 卓蓝雅头一次见到姚晶莹为着自己的回答很当真的样子。
　　 “我笑咱们这次的学习。”卓蓝雅想起自己昨夜和隔壁那个男子在放浪纵欲中的某些个情节。
　　 “讽刺我。”姚晶莹有些不高兴，但只是一种嗔怪。
　　 “讽刺你干吗？我还得谢谢你。”卓蓝雅的话刚一说完，姚晶莹立刻不解地急问：“谢我，干吗谢我？”
　　 “没有你我可以认真听讲啊！”卓蓝雅说这话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自己听讲座的事，而是那男子对卓蓝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真是个好女人。”这是那男子贴着卓蓝雅的耳朵说的。
　　 卓蓝雅清楚地记得，自己就是在那男子的那句话里变成一朵盛然开放的花朵的。
　　 “你还是在讽刺我！”姚晶莹又嘟起嘴。
　　 这次，卓蓝雅不再想着什么情节了。卓蓝雅没有回答姚晶莹，而是模仿起隔壁那男子那张冷俊的脸，什么都不说地只是静静地走到窗前，然后再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阳光暖融融的，像个听话的孩子，温顺、乖巧。春光下的人们真正地沐浴在春天里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
　　 卓蓝雅回头看了看姚晶莹，姚晶莹正在低头吃东西。
　　 卓蓝雅看着姚晶莹仿佛没心没肺只有胃的样，真想立刻冲着姚晶莹劈头盖脸地一顿咆哮，可卓蓝雅不能，都是女人却彼此瞧不起彼此，或是彼此嫉妒彼此，这不应该。
　　 如果这个时候姚晶莹能调侃地问自己这几天孤没孤独、寂没寂寞，卓蓝雅不但不会生气，反而还会心生感激。可姚晶莹根本就没问，姚晶莹也不可能问，在姚晶莹的概念里，孤独和寂寞或许已经是个极其生疏的词。
　　 在姚晶莹的眼里，自己不过是个相夫教子，爱家胜于爱一切的女人，可这又能怪谁，怪自己，平日里隐藏的太深也太久，卓蓝雅叹了一口气，仿佛回家的行程因为路途遥远而显得非常无奈。
　　 姚晶莹不过是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罢了，姚晶莹不是神仙，姚晶莹不可能懂得卓蓝雅的苦。
　　 从某种意义上讲，卓蓝雅还应该感激姚晶莹，毕竟，在这样一次特殊的学习机会里，卓蓝雅又做了一回真正意义上的女人，一切按着自己的直觉，率性而为，不用考虑世上任何。
　　 这是卓蓝雅有些无法相信，又无法想象，但却因为身上还残留着的淡淡烟草香而不得不让卓蓝雅认可的事。一切都是真的。
　　 这让卓蓝雅没有一点想回家的念头。
　　 人类的文明实在能让人窒息。
　　 卓蓝雅在这种窒息中跟在姚晶莹的身后朝着自己家的方向一路奔波，像个盲从的孩童。
　　
　　 打开家门，饭香、菜香伴着妮妮甜甜的喊叫声一同扑进卓蓝雅的怀里，卓蓝雅看着妮妮，觉得有些无奈，卓蓝雅不明白，已经进了家门的自己，为什么还会像困兽般地只希望逃离。
　　 这是一个多么和谐、温馨又幸福的家啊！尽管这种美必须保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去审视，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人，总得活着，谁能说活着本身不是在演戏，为了自己能有出息，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生活，这样的拼命不过是为了争得一个主角的位置。可人就是不明白，主角永远就是那么一两个，太阳和月亮都是主角，可它们从来不争也不抢。
　　 “赶紧洗手吃饭，妮妮早就饿了。”郝新军听到卓蓝雅回来了，带着一脸的微笑从厨房里跑出来。
　　 郝新军在往餐桌上端一大碗热汤，卓蓝雅见了，急忙扔下背篼去接。
　　 难得郝新军能用这样的热情为自己接风洗尘，卓蓝雅很感动，但这感动不过是感性上的感觉而已，卓蓝雅认为，只要自己还没僵化成一根木头，就没有理由不感动。
　　 卓蓝雅看着郝新军那张单独与卓蓝雅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笑脸突然想说“谢谢”，但卓蓝雅什么都没说，卓蓝雅怕这句只有他们单独往来时才惯常使用的习惯用语会引起郝新军的不愉快。
　　 好的家庭氛围是任何人都向往的，卓蓝雅也不例外，不管真假，这样的场面总能让人心安。
　　 “你多吃点，外面的饭菜再好也不如在自己家里吃着舒坦。”郝新军一边说一边将一块红烧鸡块夹到了卓蓝雅的碗里。
　　 卓蓝雅看了郝新军一眼，还是不敢说“谢谢”，尽管卓蓝雅的内心里确实很想说“谢谢”，卓蓝雅看了看郝新军想，这“谢谢”两字只要有一个人在场，就无法让自己和郝新军正常地使用。
　　 “你怎么不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郝新军依然亲善、温和地看着卓蓝雅，他郝新军什么时候对自己如此地关爱过？这实在是让人吃不消，这只能有一种解释，离家这些天，郝新军过的很好，也很舒坦，就如他刚刚说出的话和刚刚做好的饭菜。
　　 卓蓝雅受宠若惊。
　　 这过分的热情不是他郝新军做丈夫时的风格。
　　 卓蓝雅敢保证，如果不是郝新军去了一趟天堂，发现自己的妻子早就下了地狱，是不会如此谦卑、友善的，别说卓蓝雅走了五天，怕是走了五个月甚至是五年，郝新军也不会如此。
　　 卓蓝雅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会吃的。”卓蓝雅的眼神没变，但嘴角却在一点一点地鄙夷着上扬。卓蓝雅不知道自己的这个表情和神态会不会让郝新军起疑心，但卓蓝雅已经不会别的了。
　　 卓蓝雅无法忘记，新婚之夜和怀孕的最初，以及生了女儿之后，郝新军对待自己的样子，那份无奈中的无可，对卓蓝雅来说永远都是个猜不透的迷。卓蓝雅一向以为，在同意嫁给郝新军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心里还有着一份无望的牵挂，而影响了自己生活的态度，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卓蓝雅觉得，事情远远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
　　 这不是夫妻关系，什么都不是，卓蓝雅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即便是这样对待自己了，为什么还要这样的对待他人。
　　 卓蓝雅更弄不明白，她和郝新军之间的这种默契，是因为今世前生的他们本该做夫妻，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谁有负于谁，这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实在让卓蓝雅毛骨悚然。卓蓝雅明白了，对面坐着的他们俩原本就是两条永远无法相交的线。
　　 怎么就会有了女儿，卓蓝雅看了妮妮一眼，发现呢呢正一边吃一边偷瞄着自己和郝新军。
　　 卓蓝雅急忙转过身，发现电脑没开。
　　 这可是个天大的奇迹，郝新军什么时候开始进了家门不开电脑了？这在卓蓝雅的记忆中不是没想起来，而是根本就没有。
　　 “——今晚不上网了？”卓蓝雅放下手里的筷子。
　　 “不了，今天早点休息。”郝新军看着卓蓝雅谦和地微笑着，那份谦和中仿佛还有一份歉意，不上网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卓蓝雅觉得郝新军还没吃多少就像一只早已吃饱喝足了的公羊。
　　 “我知道我爸是想我妈了。”妮妮突然用筷子一边敲着碗边一边冒出这样一句话。
　　 卓蓝雅听了立刻瞪了妮妮一眼。
　　 妮妮吐了吐舌头，见郝新军和卓蓝雅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即刻将圆圆的黑眼珠暗淡了些许光芒。
　　 “以后说话注意点，都上初中了，还说话没大没小的。”卓蓝雅嗔怪了一句妮妮，明明知道妮妮很无辜，但这样的话，确实让他们俩谁听了都不舒服。
　　 “我吃完了，你们唠吧！”妮妮在他们三口人都保持沉默中很快地吃完饭，并没等话音落下，便呼地一声站起身，蹦跳扭动着已经开始发育的身体直接去了阳台。
　　 卓蓝雅看了看郝新军，见郝新军的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惬意和满足，不禁在心里冷冷地想，如果郝新军是周倜，那该多好，如果是那样，卓蓝雅绝对敢暧昧地向周倜调侃——立刻睡觉？——如何？
　　 但郝新军不是周倜，这样调情的话实在无法在郝新军的面前说出口，卓蓝雅不明白，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怎会如此陌生。
　　 这是天大的笑话也是一种错误。
　　 卓蓝雅想起了那个昨晚还住在自己隔壁的陌生男人，不知道那男人离没离开那个房间，如果没有离开，在这样的时刻，是否也能想起自己，如果离开了，是不是也如自己一样地正与家人在一起团聚。卓蓝雅有些后悔为什么当时要抱定不与那男人说话交流的态度，如果彼此交谈一下，或留下联络电话。
　　 卓蓝雅不敢再想了，因为郝新军也吃完了。
　　 或许，这就是生活，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是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只是你不说我也不说，大家都不说，但不见得大家的日子都不是这样。谁能保证周倜回家后所要面对的不是这些，周倜自己都不敢叫真，谁又能拿出什么事实来说明那位陌生男人回到家后所面对不是这些，或许，每个人都在这样默默地生活着，只是每个人出得门去，都要以微笑示人，以幸福自居，以开心为准绳，谁又能真正地窥看到别人的内心世界，如果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一双能透视别人隐私的眼睛，这世界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或许更好，或许还不如现在。
　　
　　 吃完饭，卓蓝雅先看了看女儿的功课，样样都清净、整洁、正确，这是个自立又自觉的孩子，这孩子让卓蓝雅与那些天天因为孩子而喊苦、很累的妈妈不嫉妒半死，也得羡慕得眼红。但她们不知道，卓蓝雅和女儿之间仿佛还有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高墙。
　　 卓蓝雅越来越能感觉得出自己和妮妮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与郝新军之间的距离只有形式上的不同，没有性质上的差异。
　　 卓蓝雅对妮妮说了句看完书要早点睡觉的话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卓蓝雅整理完出门带回来的物品，洗完澡，换了一套淡紫色的碎花胸罩和内裤，卓蓝雅觉得内裤上的碎花与胸罩上的碎花有些不搭调，现在的人总管这叫另类创意，其实不过是设计时因为思想溜号或是走神而生产出来的次品。
　　 卓蓝雅又拿出平时很少穿的吊带皱丝睡裙，看着已经早早躺到床上的郝新军，卓蓝雅想，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暂且不说，但只要不能药死人，该吃的还得吃。
　　 卓蓝雅对着穿衣镜一边看着自己，一边想，春天、夏天乃至秋天都能让人赏心悦目的季节，一个跟着一个接踵而来，再一个跟着一个地接踵而去，而那些漂亮的衣服，也是一件又一件地穿了这件再换那件，想着、想着，卓蓝雅意外地听到郝新军的鼾声。
　　 男人想女人绝不是这个样子。
　　 郝进军太累了，郝新军实在是太累了，郝进军不再睡觉就得死掉。
　　 卓蓝雅轻轻地走到郝新军的旁边，见郝新军的眼睛闭得用刀子都翘不开的样，突然佩服起郝新军的坚强。多么疲累的身体，竟硬撑着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饭，想那仿佛还挂在郝新军脸上的种种笑容和从容，卓蓝雅鼻子一酸，眼泪立刻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