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边的暮色正慢慢地向我而来，一场轻柔的，绵延的覆盖正在行进之中。这是一场自然的无可更改的覆盖，不必有前兆或预见，它遵循着长久以来不变的轨道，以一种缓慢而持续的态势渐渐地把日光淹没，之后晴空，之后群山，之后树木，之后你，之后我……没有谁，可能脱离它的包裹，继续享用着太阳给予我们的明亮和清晰。曾经的白天，步步退后，你甚至可以轻易看到它虔诚的表情，如何地在后退的途中，化的越来越淡，它甘心地后退到夜的背后，退后到我们无法猜测和无法遇见的绝壁或者坦途，总之它退后到了我们的记忆中间，向着更深的记忆深处退让，之后把所有的空间和思想留给黑夜，这无边无际的暗色。我常感到黑夜是混沌的，粘稠的，连绵的，凝重的，温柔、深情、宽厚、空洞、颓废、堕落这些褒贬不一的词汇滋生在夜的表面，放肆地被绵延不绝地利用和排斥。太多时候我会这样想，黑夜是一台无人喝彩的大戏，幕布把所有的情节都遮掩得密不透风，你或许可以听到细碎的，婉转的，或者悠长的虚腔，但没有一张真实的容颜可在幕前展示，即便有灯光，你都不可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面容和表情。你常在夜里游弋，在一场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梦里游弋，却无法深刻地记忆每一步和每一步之间的距离，无法分辨话与话之间的真伪，甚至，你根本会以遗忘的初衷来对待整场夜于你的所有记忆和感受。我们对待庸常的夜，就像对待一顿饭，对待一件衣，它寻常地让我们轻易妥协并忽略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我总是以一种夸张的姿势逃离黑暗，向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多半我的身体会前倾成不雅观的角度，喘着气，步履急促。这样的姿势，我在天渐暗，夜渐来的时分会一成不变地运用。这样的姿势，跟我平日判若两人，没有人可能把这样的姿势与这个神情坦荡，行为自然的人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逃离的姿势，一个急躁而无力的姿势。就是这个姿势，在夜来临前会吸附在我的身体之上，我会以这样一个姿势，走进家门，然后开灯，坐在明亮的灯光下。灯光在这个时候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它以一种明亮而安顿的温度体恤着我的慌张、无所适从，而使我在很短暂的时间之内，恢复到一个理性而从容的角色。我多会沮丧或者愧悔，为自己因为黑夜的来临而引起的恐慌之心，也为自己无法改变对夜的惶遽而汗颜。隔着厚厚的窗帘，夜正在慢慢地加长加厚加密，壁垒般把整个世界包裹严密。这是长夜的开头，在这个夜晚，会有许多许多的故事发生，会有新生和消亡，会有爱情和仇恨……所有的所有不会因为夜的降临而终止，世界依旧是流动的，若那条江里的水。
　　 我不大喜欢夜，多与无法安静地睡一整场觉有关。如果你的夜晚，不能安然地暗下去，就会变成一种煎熬。夜成为一个庞大的鏊子，它烧烤煎熬所有辗转反侧的人，让你的归途因为不能稳妥入睡而曲折多舛。况且又有梦，这无法把握和逃避的幻境，给你众多纷杂的喜忧得失。梦并不比黑夜让人更安详。有时我可能更惧怕一场梦给我无边无际的遮盖和捆绑，籍如此，才又把畏惧强加给黑夜。但，所有这些好象是没法改变的，即便是一大把药，它可能带给你深睡，却无法赐给你好梦。我的身边有许多睡眠不好的人，他们常会愤然地提起夜晚的漫长，提起黑暗里那些恼人的声响，甚至会憎恨自己的身体，觉得那么深的夜，都是给梦提供最佳背景的。我突然对“熬”这个字产生了兴趣。三十年几度花开谢，熬煎成头上雪。所有的事件都会在这漫长的熬的过程中顺畅而美好起来，而夜，无疑是最值得熬的时间和空间。如此想来，又欢喜了有夜可熬的幸福。黑夜，所有于光明的想象都在这黑的烘托中出现了。那些过去了年月，一些相爱过的人和场景，竟然因为夜的暗而在记忆的底片上逼真起来，仿佛你又走回到了当时的场景，你的心境，你的感觉，你的温度，都与当下妥贴，你又触摸到那个早已消失不见的人的手，你又听见他的声音，他的歌声……你看见你陌生了的身体，青春而活力，你爬上一座山，看到树和飞鸟，你的笑，把许多的鸟都惊飞了……你看见傍晚的你，在夜快来临时分酡红的脸，你低下头拾起一些小石子，你念一首诗……你也看见过一场分离，无声的，却又钻心的疼痛，你看见一双眼睛，若一支箭，射穿了你的生命。你说，除了夜，谁能把你带回到那些熟悉的经历中去，让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爱和恨，疼和痛，甜和苦？
　　
　　 【二】
　　 在记忆的早期，我对夜还是很贪恋的。
　　 每个夜晚，我都会在祖母温暖宽厚的怀中渡过，火炉彤红，茶壶的水开的正欢，那些腾腾的热气氤氲着夜色，让你很难分清夜色和热气之间的区别，我有时会在那些白茫茫的热气中间看见黑沉沉的夜，白色融进黑里面，使夜渐渐地凝成一种被记忆独自收藏的固体形态。若我在祖母怀中一般，记忆中剔除了所有温度和表情，只有一个僵直的姿势长久留存。显然五岁的夜，是一场简单而困乏的夜，它多由倦意和安静来组成。安然的毫不设法的年纪里，温暖的怀抱成为夜最好的代名词。它让一个小孩子陶醉并渴望。那年月的夜，多在冬天（可能记忆只提供了冬天夜晚所有关于温暖的故事），但冬天漫长的夜晚因为年岁的缘故在这几年变的短暂而恍惚起来。我的鼻息里，常有祖母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那气息成为睡眠的导向，它一直指向一个梦，而这个梦，又因为太易得太轻便而让我总也遗忘丢失，我多在晨光里又被这气息招回来，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所措。
　　 邻院的羊群，在夜里挤在一起，就像，我跟祖母挤在一起般温暖。天亮了后，它们会不停地叫唤，嗲声嗲气，繁乱而亲热，我慢吞吞地与新的一个白天相逢，全然忘记此前夜晚给我的所有知觉和感触。在跟祖母在一起的许多个夜里，我是个任性的孩子，我用贪婪和蛮横占据着祖母与我的所有夜晚。她烟锅里的火星并没有熄灭的迹象，在夜里，它保持着一个恒久的温度和姿态，像，祖母给我的。
　　 我还记得那个夜，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我的祖母已经病在床上几天了，她不吃不喝，不睁眼睛，我握着她温热的手，为她擦去眼角不断流出来的泪水。我们在等待，等待她的温度慢慢散去，等待她的泪水渐渐流干。祖母也在等待，等待她的温度慢慢散去，等待她的泪水渐渐流干。这是我最后一夜跟她睡在一起，没有怀抱，没有火炉，没有茶壶，没有烟叶，只有我们挤在一起，等待最后一夜的过去。事实上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最后一夜，因为已经过去了的两个夜里，我们也是这样挤在一起等待的，她的温度一直都在，我在她的身旁，一场接一场的睡觉。我已经好久不曾如此近地靠近祖母了。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床，有了自己的被子，祖母的怀抱太小太窒息，已容不下我日益长大的梦想，我已经遗忘了曾经温暖的滋味，也遗忘了那股熟悉的青草味，我正视着她的白发和残腿，忽略着她的疼痛和衰老。每个人的年华之中，是不是总有这样一段自私而不羁的路途，让你快速地长大，然后，学着遗忘？半夜里，停电了。黑夜覆盖了天地，它包容了所有的生命，也包纳我的青葱和祖母的衰竭。事实上并没有不同，生命是平等的，它从不分长短贵贱，我在祖母的即将消亡的生命面前，看到自己生命快速流动，甚至可以听见响声，看到那些苍老渐渐逼近的事实，但我不能说我正在老着，在与祖母生命交合的时分，在苍老的祖母面前，我永远是她的小孩儿，即便以后我也成为她此刻的模样，我依旧是她的小孩儿，不曾改变。我在祖母头顶的柜子上点燃了一只蜡烛。我看到祖母的脸，安详如昨，她的呼吸溶进空气里，跟我的呼吸融合在一起。但已经没有青草的味道，只有腐朽的、死亡的气息。夜，并未怜惜我的眷恋之情和悲伤之意而过的缓慢悠长些，相反，它比平日的步伐迈的更大，更急促。当祖母不再落泪的那刻，天亮了。九月的的日光，温柔地映上祖母的脸，我握着的手，已经没有温度。一个夜，结束了。在祖母去世后的某一天早上，我又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幸福地以为老大不小的我，又可以趴在祖母怀里安然地渡过漫漫长夜，但当我睁开眼睛，看到黑暗的窗户，看到紧闭着的门的时候，泪水夺眶而出。我从此再不会有那样一些被祖母的怀抱和温暖呵护的夜了，从此长夜，只有独自渡过。梦，开始频繁，都可被记忆，却无法欢喜。
　　 我的祖母，在夜里消失。她把她的温度和于我的热爱溶进暗夜深处，随着夜的消失也消失不见了。从此我想念她的时候，只有一张照片。照片是她在年纪不太老的时候拍的。我在这张陌生的照片中寻找着我所熟悉的她的神态，她像在下午的阳光中等待落日般安静，但是，我不熟悉，我手里的照片，是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人，与我故去的祖母，毫无干系。我只有在早春和晚秋去探望她，那个埋葬她的地方，隔着黄土，我嗅着野草的味道，靠在埋她的地方。轻轻地闭上眼睛。除了她，我没有对谁提起，没有她的怀抱的夜，是多么多么难捱。
　　 【三】
　　 最寒冷的夜晚是在异乡一个叫前北屯的地方。那个冬天，我数着日子在寒夜里行走。许多年后，我终于可以在夜里想起它不再颤抖落泪的时候，觉得，流浪，是每场青春的必须。人生路途，必得有冷眼和嘲笑做点缀才会精彩纷呈。但，年少脆弱的我，不肯承受抑或无法承受。我第一次看见城市的月亮，冬天的，带着清寒和冷漠，它从我低矮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我蓝色的床单上，炉火已然熄灭，我戴着手套，穿着厚衣服，仰望这这缕清寒的光线，它是遥远的夜的眼睛，明亮，但不可给你任何关于温暖的想象。唯一可安慰的是，夜，不再黑暗，起码，有这缕光，可穿透它，刺破它，把它的浓郁粘稠的暗扯开来，使人的梦有一线可温暖的希望。
　　 霓虹、广告牌、电影院、公车上的灯，所有这些光线在黑夜里全部亮起来，但它们不同月清夜的月，它遥远而真实，它们迫近而虚幻，它们变幻不定，无法琢磨。它们以一种喧闹而暧昧的神情开放在城市的夜晚，排斥和鄙视着我的好奇。我一直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我路过这里，路过这些暗夜里绽开的花朵，然后会踏上旅程。城市的夜，疲倦的不成样子，污水，残屑，漆黑的电线杆，坏掉的路灯，到处都是打磕睡的过客，却被一个夜所包容成各色模样，千奇百状的物体，宿在一个相同的夜中。许多跟我一样流浪的人，睁着茫然的双眼，被许多匆忙的脚步多路过踏碎然后抛弃在原地。抛弃在某个灰色的夜里。
　　 我的朋友坐车来看我。接她的时候正是傍晚，夜将来未来。她裹着一身熟悉的黄土，我毫不迟疑地拥抱了她，像拥抱着我故乡的山、故乡的树、故乡的草一般。之后我们坐错公车，兜兜转转夜已深了。回到住处，在火炉上煮面疙瘩吃。说起一些熟悉的人，又说起彼此渺茫的未来，都沉默。她看到我冻伤了的手，说，回吧，这里的夜太虚幻，不真实，不适宜我们渡过……
　　 我如今不大说起那场爱情了。那场貌似从来没有过却又从未消失过的爱情，那是我青春里所有的希望和寄托，它让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去，并一次次地受伤害又一次次地痊愈，我以为年轻的身体是不会留下任何疤痕的，可是，当我后来在遁着回忆的主线一点点找寻它们的时候，才发觉，我青春的年华里，伤痕累累，疤痕无数，没有一处光滑的地方。我在夜里会写信，写一些无法寄出的信，那些信，被我编了号，然后藏起来。没有收信人，并不是说收信人不存在，而是收信人永远也无法收到。那些寒冷的夜晚，我戴着手套，坐在台灯前写信，写到半路，常会痴起来。夜，黑暗、静寂，安谧的好似世界上的生物全部消失一般，这时候，只有坐在椅子上的的我，桌上铺着的信纸，还有一个无法收信的人。夜把我们包容在一处，让我们在一瞬间相爱相应。夜给我写信的勇气，但并没有给我去寻找或者诉说的勇气。许多年后，我已经不大在夜间出门了，给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比如，眼睛不好，出去看不清路。比如，身体乏了，想早歇息。比如，手头找到了其他事做。某一天黑夜，不得不出门，快速办完事，回家的路上，面对着满街霓虹，流水车辆，路旁灯光辉煌的商店，我突然感觉到迷惘、寒冷、孤独、凄凉、无路可走。我又一次让许多年前的那些个夜晚所吸附，我感觉到自己在异乡，在流浪，有家难回，有爱难爱，左右徘徊，惆怅无路。
　　 【四】
　　 所有人的生命得以延续，必得经过无数的黑夜才可连接起一生的完满。我无法躲避黑夜，就像我无法逃避人生，无法躲开苦难。我正视黑夜，就像正视我日渐老去的生命。我接受黑夜暗藏的所有丑陋和美好，虽然我依旧如此地不喜欢着黑夜的黑。依旧会有恐惧，在夜将来临时分急迫而慌张地逃离，但我知道，黑夜已经构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风景，没有它的存在，世界将多么单调而无聊。
　　 长夜漫漫。这几年年龄渐渐地厚了以后，我的心情在也会因为夜的加深而慢慢地丰饶起来。晕黄的灯下，会去听一些安静的曲子，古筝、琵琶，笛子，偶尔也会选萧、古琴。也会选几本书来读，读那些长句子，让冗长而缓慢的夜因为这些句子而变的轻薄短促起来。有些时候，书本里的世界会让我轻易地忽略遗忘了黑夜的存在，我会看到明媚的阳光，细密的秋雨，还有风，微笑着的或者凶狠地咆哮。会在那些陌生的城市或者乡村的夜晚，看到书本里的人，踽踽独行在夜的深处，身边是汹涌的人流，是清寡的高楼，沉默的山，突然笑了，觉得黑夜并不孤单，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生命是相通的，你有的，或许他也有，而他有的，也正是你有的，感觉也吧，遭遇也吧，所有的人，不过重复着旁人走过的路，或早或晚。夜，在这样不断涌现的世界和景物的装点下，正在从我的观念里消失，我可能正陶醉于这样一种没有黑暗的感觉中，也或许在渐渐地感觉疲倦，然后在喝一杯咖啡的时候，被微苦的味道提醒夜正酣的事实。
　　 接到一通电话，是遥远的德意志打来的。二十多年，断续联络，未曾彼此相忘。蓦又忆起，一起在黑屋子住的那个夜晚，黑暗，寒冷，对应着青春，一下子定格在此。后来顶着被父母大骂逆子的危险，一起过春节（那年春节，成为我今生最特别，最温馨的记忆），一起在深夜里看电视，念诗，一起看雪，一起在雪地里摔倒……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我们无法达到大师的心境，甚至无法清楚地明白这两对偈语。但我知道，黑夜之所以一直存在，就是为了光明持续和恒久的。
　　 夜正酣时，便是此刻。窗外没有风，没有雪，但有月。冬天的月有些苍白，以前不大留意，今年喜欢看夜晚，便也看到了冬月，月虽苍白，却可把人间照的一清二楚，一些沟渠，一些小坑，甚至树枝上的枝叉，在我戴上眼镜后，窗户里的它们干净利落，冷峻而坚硬，这就是冬天里清明的样子。可是，因为是在夜里的缘故，看久了，它们竟然又渐渐地柔和起来，朦胧起来，可爱起来。这是一个多柔软的世界，即便是在冬天这个刚硬的季节。我站在窗前，看月缓慢地移动，看那些枝条缓慢地暗淡下去，看窗玻璃里渐渐地蒙上来的热气，诸情皆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