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
　　 我是鹏，出生在陕西农村一个很破小的村子。从小我就知道我爸爸妈妈都是农民这一事实，也曾为别人的父母不是农民或者即便人家都是农民，却都在外面有工作都是党员而心生恐慌和嫉妒。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农民的孩子，尤其是爸爸妈妈，他们没有任何本事，除了种地务农沉默和傻笑之外，我在他们身上得到最多的莫过于怨恨和自卑。仇恨，并且消极。六岁开始我就常常一个人。我远离人群。我性格孤僻。
　　 六岁零三个月，1987年9月，我开始上学。
　　 你们家小孩个子高就让他上一年级，一个后来我谓之王老师的中年女人对憨笑着送我上学的爸爸说。那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次自信，我个子比自家妹妹，静静，也就是姑姑家的大女儿整整高出了一头。她和我一起进学校。她却进了学前班。当我背着自己破旧的书包跨进教室第一步的时候，静静哭了。我想和她换过来，我和她从小一块长大，我的心不由得开始因她的哭声而生疼。这个时候姑姑出现，她狠狠地打了静静一个耳光就丢给她三个字：没出息。但即便这样，仍阻挡不了一个人由于成长而新生懂得的一切。
　　 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考试就让村里人看透了这个家关于将来所有的一切可能。一生下来就哭个不停害得妈妈立刻生病住院的小孩在乡人眼里当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姑姑说我是没出息的孩子，她在爸爸不注意的时候经常掐我这个还没断奶的小孩的肉。甚至打我。她对别人，包括在父亲母亲当面，她说，只要是纪红生的小孩最终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纪红是姑姑的哥哥，姑姑一共有四个哥哥，纪红是他二哥。姑姑说这话的时候她只用余光看我，一边在洗衣机里搅她的衣服。那时我五岁，刚刚知道有钱就会被人另眼相看的事。我家没钱，还欠了一屁股的债，所以理所当然地被村子里的人另眼相看。姑姑上楼晾衣服时我觉得姑姑的目光里最多的不是关心，姑姑没有正眼看过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除了增民。
　　 姑姑她讨厌我，我觉得村子里所有有钱人都一视同仁地讨厌和看不起穷人，和他们家的一切。
　　 增民我不是很熟。是一个很高大的男人。比爸爸高出很长一截。爸爸一米五，我想增民应该有一米九。而且要宽上许多。他常常穿着警察的制服回家，还骑着单位的摩托车，旧时一边一个座位的那种。经常穿越在古老而宁静的乡间小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地里一丝不苟地劳作，弯着腰，弓着背，一声声类似噪声的车鸣之后，这群牛马一样的人竟生出些许莫名的羡慕和崇拜。说话趾高气扬忽视一切是增民独有的特点，加之乐于助人的口风和英俊干净的脸庞，经常和乡人打成一片，谈地论天，很显威风和特别。只是人家往人群里一站，第一次和他说话你就能感觉到上述所说的一切。
　　 他的这些作风，我想一定是让他儿子得到了继承。所以我和他的儿子，我们没有成为朋友的丁点可能。
　　 我爸爸是警察，谁敢打我我就让他来抓你。要是谁打你了你告诉我，我告诉我爸爸。
　　 我爸爸有一大群人马，他让他们朝东他们就得朝东，他让他们朝西他们就得朝西。
　　 他让他们杀人？当然也杀。
　　 一直没有和这男人说过话。想过，但是不希望。所有关于警察和当官的印象，我想大致便如增民一样罢了。我和他面对面坐过几次，寒喧了几句，终觉无话可说也非同道中人就回避了。人家是类似于城里的人，我是一穷乡下小子。人家是大人，我是小孩。人家是当官的，我只是一贫民。虽然不知道月工资多少，平时都干些什么，但看那派头，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流言非虚。终究强于整天背对太阳面朝黄土过活。而且听说有权势有关系有利可图。高高的楼房住着，穿得好，吃得好，小孩要钱就拿钱出来，要多少就拿多少，说话也别有风味，当然远胜了我这个连20块钱学费也交不起的穷光蛋。
　　 我唯一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女儿，看上去非同一般得与众不同。
　　 我想我的想法在20年前就一定是对的。我喜欢看这男人穿上制服的样子。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看他的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就如那个看我的女孩，我们看人的目的虽然不一样，但都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强烈渴望。20年前增民的哥哥增国很喜欢我，他说我将来一定是个很有出息很有前途的孩子，他对爸妈说我不属于那儿，我属于另外一个世界，还叫他们好好供我上学。但看爸爸妈妈一脸的木然样我就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太多的时候只管点头笑。可惜的是，所有认为我好和希望我家好的人，仿佛我对他们的好感，他们的好心，注定了他们不好的命运。增国叔在说完这话的第二年春天，那年三月，柳树还没来得及发芽。他得感冒死了。
　　 而增国叔，他的死带给我的忧伤，甚至不及我从他弟弟那儿得到的百分之一。尽管我讨厌，但我还是喜欢，喜欢看这个男人，他穿上制服的样子，和他在别人的世界所拥有的一切。
　　 二
　　 他们都叫我南。可是我的名字里并没有南字。现在大家还是这么叫我，丈夫，或者村人、朋友、邻居，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别人给我的一切。
　　 南，该做饭了，下午还要去地里锄草。
　　 南，去看看小孩在哭什么，烦死了，你怎么做人老婆的？
　　 南，用力推，用力，怎么这么没用？
　　 南，南，南！
　　 我想，作为一个女孩我是幸运的，在这个叫做闫岩的村子，一个女孩上学能上到高三，真应该烧香拜佛。而更重要的是，在我人生最重要也最辉煌的时候，我认识了他。鹏。他和他有一样的名字，他没有和他一样的心，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主要的结果是，我在他们那儿得到的，是一个相同的结局。也许只有怀念，失却才算永远。而得到我的，我现在的老公，他是一个感情十分粗糙的人。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精神交流，我和他除了一个星期做几次爱之外，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生存。所谓生存，当然不外乎为了吃穿住用行和别人比之类，生儿育女。天亮了去地里，天黑了回家做饭陪老公睡觉。而这一切，正好是我所不感兴趣的。我讨厌过于平常和单调的生活。我有时在想，既然命运给予了我一颗可以飞翔的心，可是它为什么却没有让它生出翅膀？
　　 这是为什么？
　　 我不怪任何人。爸爸妈妈，老公，抛弃我的亲生父母，他，或者他。事实上生活更多给予我的，是忍耐和宽容。
　　 南，你是一个好女孩，如果我不复员，我一定娶你当老婆。
　　 南，你把头低下来，我可以吻你吗？
　　 南，其实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一切。
　　 九月的夜。一个刚刚18岁的女孩和一个20岁多一点当了两年兵的男孩。操场深处，只有火光点点。有人抽烟，有人窃窃私语。周围高楼里的灯光从窗户深处直射出来，像一线希望照耀着茫茫黑暗。并不算茂密和旺盛的杨树胡乱摇晃。阴影深处亦是阴影。明暗交错得如此简单。没有夜虫，一切安详。可以闻到很浓的泥土芳香。刚刚下过的雨，潮湿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感觉清新。幼小的生命在最初的萌动表现最多的，我想，不过恐慌和不安。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偎依在他的怀里。一束光线从他的眼睛边上斜斜地滑下，他脸颊明亮而泛着光。黑暗中他似有若无，似重若轻。我看着他，靠紧他，不让风吹进。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发上，我感觉到他手指的柔软。有一种温度开始燃烧。燃烧在今夜的碰撞。其实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承诺。我是一个过于早熟的女孩，承受的已经太重太多，所以承诺于我，一般只是谎言。我只是感觉，感觉在那一刻，一切都是存在的，真的。
　　 那一刻，你是我的。
　　
　　 我说你是人间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幻。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
　　 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落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暧，
　　 是希望，你是人间四月天。
　　
　　 我用很长的时间给他背完一首诗。我背完诗他就笑了。轻笑。我做傻事的时候我并没有看他。相信他并不喜欢诗，他只是喜欢我念给他的那种感觉。
　　 他是一个具有十足军人气质的男孩。四方的脸。精干的行为。虽瘦却不显单薄，虽小却不觉轻浮。第一次见到他，他居然脸红。那是高一军训作自我介绍时。他板直地站在太阳底下，黝黑的皮肤，说起话来刚中有柔。眼睛一眨不眨。后来他告诉我说，单位没有女孩，所以对女孩已经过于陌生，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他和我们几个女生坐在一起，他的笑，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抽的白沙。只要是他说的话，我信他。就像我后来仍然信他一样，我相信所有我爱和爱过我的人，犹如在操场深处的那个长吻和麦堆里的那个深拥。想来虽然已经过于遥远，但回忆起来，却是如此的清晰和甜蜜。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立正、齐步走。
　　 现在开始站军姿，半个小时。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自从穿上了军装。
　　 一排的歌唱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
　　 这样的一个人，他给我这样的一个世界，已经完全消失在宇宙的某个深处，并将永远不再重现。永远不再。
　　 我想他。
　　 三
　　 哥哥是一个爱笑的男孩。别人说他的笑具有杀伤力他从来不信，直到遇到她。
　　 我是他姑姑的女儿，他姑姑一直对这个男孩不好，或者说连一点点仁慈也谈不上，对于这点我可以作证。妈妈对我要求很严格，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严格，只是苛刻。妈妈她什么都不懂，却对我们提出许多根本就不合乎情理的要求。不让和每个男孩子说话来往这就是一个很有力的佐证。她说农村的男孩一个一个傻瓜似的，想来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怕他们占我偏宜欺侮我欺骗我。所以从小到大我很少和男孩接触。倒是哥哥，他给了我信心。
　　 其实像哥哥这样性格的男孩，他能做到一直把我当成妹妹，并一直在暗中教我帮我我想是很不容易的。因我一直相信，每一个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他的生活总有一个或大或小的鸿沟需要逾越。但有时候我又想，也许这正是哥哥的与众不同。哥哥是两面性格的人，我希望他永远都争取笑着面对这个世界。
　　 静静，别听你妈妈胡说，谁说男孩都是臭流氓。
　　 静静，走，跟哥哥到水库边去转转，整天待在房间里一漂亮姑娘都变傻瓜了。
　　 静静，来，拉住哥哥的手，只要你不松开，你永远也不会落在后面。
　　 静静，哥哥从来没有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想和你断绝来往，静静你放心，只要你不学你妈妈，哥哥永远保护你。
　　 在我的世界里我一直以为哥哥是个伟大和乐观的人。有时候想起哥哥真的有很多感慨和怜悯。哥哥是那么善良那么聪明，长得也独一无二。一种说不清楚的干净美。有愣有角的脸上处处散发的阳刚，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不同的某种引力，做事的干净利落和为人的宽容大度，别说是他的爸爸妈妈，我看村子里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可哥哥却偏偏生在了农村，生在了这样的一个家庭。不说学习读书了，他整天操心最多的，莫过于地里的活和爸爸妈妈两个弟弟。上学交不起学费，二妈就满村子里跑看人的脸色借，没盐吃了，哥哥就把家里所有有盐味的东西取下来自制，地里的活积的一多，哥哥就拼着自己的小命干。所以妈妈看不起哥哥家是应该的，但是她不应该看不起哥哥。哥哥是个有骨气的人，只是生活给予了他一个不同的开始。他只是起跑线比别人晚些罢了。但二爸的无能和无所事事，整天除了打麻将喝酒，作为一个家的柱子，真想替哥哥抽他两巴掌。不过妈妈也过分，虽然二妈做事没有计划人也胆小怕事。可是既然都是一家，哥哥遇到困难了她不帮倒也罢，居然还想办法阻挠。
　　 上学不久之后我认识了南。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就了解了对方。南是增民的大女儿，但她过得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快乐。后来从别人耳中我才得知，南是增民家收养的。当初医院诊断说南她妈妈可能不能生育，南的爷爷奶奶心急之下就从外面抱了一个孙女回来。为这事家里曾大闹过几个月，好几个月南的妈妈不和她爷爷奶奶说话。可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大概收养南的第三年，南的妈妈意外地怀孕了，不久便为南生下一胖乎乎的弟弟，当然从此南的地位便更是一落千丈了。增民叔和他老婆也曾想过要把南另送一个人家，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南留了下来。南留了下来。可是从此，南变得沉默寡言。南很少笑了。也很少和别的小孩来往。南比我大一岁，可是我们很要好。我叫她南姐，她叫我静。南姐有什么就告诉我，当然，我对她也毫不隐瞒。
　　 南姐说，我爸爸直接让那医生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