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小河里有许多泥鳅。马子想在这个周末，去小河逮泥鳅。马子的继父喜欢吃泥鳅。用面裹着，在油锅里一炸，金黄黄的颜色，香喷喷的味儿，那是最好的下酒菜。马子的继父在小镇上钱老板的砖窑里做窑工，做的是苦力活。马子见过继父在窑场上做活路的情景，窑场里有一座窑炉，炉子里有上千度的高温，每次窑瓦烧好了，要出炉了，继父就往黑棉袄上泼些水，顶在头上，然后冒着高温钻进窑炉里，把一摞摞烫手的窑瓦从窑炉里抱出来。继父经常双手烫出许多的大水泡，特别疼。继父晚上回到家，摊开两只粗巴巴的大手叫母亲看，母亲拿过一根针儿，小心翼翼地给继父挑水泡，挑开一个水泡，母亲的心就皱一下。
　　 母亲心疼地对继父说：咱不去卖那个苦力了，好吧？咱在家把地种好，好吧？咱种好地也能过上日子，是吧？继父想了想，又摇摇头说：不行，我还是得去窑上。我不去窑上打工，怎么挣钱啊？挣不到钱，怎么给马子盖房子啊？盖不上房子，马子怎么娶媳妇啊？继父又说：我不怕吃苦，这点苦算什么呢？如果能挣很多钱，我情愿天天把手上烫出水泡。继父还是继续去窑上打工。继父每次从窑上回来后，都累得直不起腰。母亲就给他烫一壶烧酒，叫他喝了好解乏。继父喝酒没有酒菜，有时就着一根大葱，有时啃一块咸菜。马子经常在一旁瞅着，瞅着的时候就心里想：我一定要到小河里逮很多的泥鳅，给继父当下酒菜。
　　 马子这个想法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睡觉里也梦到自己上小河里逮泥鳅。有一次，马子梦见逮了好多泥鳅，鱼篓子都盛不下了。马子就脱下裤子，把两条裤腿扎起来，把泥鳅装进裤腿里，马子一边装，一边高兴地笑，马子就这样从梦中笑醒了。
　　 那个时候，小河一直没有解冻。泥鳅都钻进了冰层底下深深的淤泥里。要把厚厚的冰层剥离开，从深深的淤泥里逮出泥鳅，那是一件很费事的事情。马子就盼望春天快点来到。春天来到小河就解冻了，小河里的冻土也融化了，马子就能从淤泥里把躲了一冬的泥鳅挖出来。马子逮泥鳅的技术是谁也比不上的，别人都不知道哪个地方能挖出泥鳅，马子过去看上一眼就看到泥鳅了。
　　 春天的气候真好，春天的小河化冰了，春天的柳树也发芽了。
　　 马子现在出发了。马子背着一个很大的鱼篓子，是竹子编的；拿着一把叉鱼，叉尖磨得闪闪发光。马子雄心勃勃地向小河走去。
　　 马子没有走大路，走的是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的，比直接穿过镇子里的那条大路要远一些。这条小路要从镇子的外围绕过去。马子没走大路，是怕从镇子上穿过去，会碰上他那些哥儿们。那些哥儿们见到马子，就会拖着马子去打麻将，要不去酒馆里泡妞儿。马子怕遇见他们，就去不成小河里逮泥鳅了。马子虽然有意绕过镇子，要多走几里路，但马子感到心里踏实。
　　 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是通向马子原来上班的那家板材厂。现在远远地看过去，还能看见板材厂那一片空旷的厂房。板材厂是去年倒闭的。厂子倒闭之后，工人们都回家了，这条小路就没有多少人走了。
　　 马子过去走在这条小路上，心里总是充满着无限的希望。因为这个板材厂是镇子上唯一一家乡政府办的企业，那时候马子每个月能在财务科领到四百多元工资，这个数字在镇子上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马子的继父在钱老板的砖窑当窑工，做那么苦累的活儿，一个月才开四五百元钱，钱老板还经常借口货款回收不回来，拖欠他们的工资。
　　 马子还在板材厂里认识了一个叫小月的姑娘，这是马子最感到自豪和幸福的一件事。如果马子当时不到板材厂当工人，可能就不会认识小月了。可是马子是幸运的，他不但当了工人，还认识了小月。自从认识小月，就改变了马子的人生。
　　 小月是一个长得很漂亮又很聪明的女孩子。小月有一双很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张说话很乖巧的樱桃小嘴。反正小月那里都好，在马子的眼里就是西施。
　　 马子告诉小月，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
　　 小月也喜欢马子，眨巴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对马子说：你爱我，就快娶我做妻吧。
　　 马子说：好，我能盖好房子，就把你娶回家。
　　 马子自从有了小月，就有了一种做男人的责任感了。
　　 那时候，马子就想，如果板材厂不倒闭多好啊。板材厂不倒闭，马子和小月就能挣够盖新房子的钱了，就能盖起五间大瓦房了，就能春节把小月娶回家了。可是马子的好梦没做到头，板材厂还是倒闭了。马子心里恨透了那个叫鸡巴的大胡子厂长（他的真名叫吉巴），鸡巴的良心被狗吃了，好端端的一个板材厂被他毁了，还有工人们的那些血汗钱，也被他卷走了，他怎么就忍心这么做呢？还有那个叫浪女的女狐狸精会计（她的真名叫郎女），她也跟着大胡子一起跑了。工人们事后才知道，她一直和鸡巴大胡子厂长男盗女娼、狼狈为奸。大胡子厂长逃走的时候，马子还有三个月的工钱没有领，三个月的工钱是一千二百多元，马子心疼死了。
　　 马子默默地走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早春的阳光很和蔼，桔黄色的光芒温暖地晒在马子的身上。
　　 马子暗暗感到庆幸，他一路上都没有碰见那些哥们儿。马子也感觉奇怪，平时他那些哥们儿是无处不在，就像一群野狗整天在小镇子上四处游荡，可是今天，那些哥们儿好像都失踪了。马子心里说：臭马子，没有遇上你的哥们儿，还感到遗憾啊？你应该感到庆幸啊！马子的那些哥们儿都是小镇上的一群痞子，他们除了爱喝酒泡妞之外，对别的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马子说实在的是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在这条小路上遇见他们，并且他们知道马子起这么一个大早，竟然是到小河里去逮泥鳅给继父当下酒菜，他们一定笑掉大牙了。他们会嘻嘻哈哈地说：马子呀马子，你真无聊啊！花上十元钱，上集上买一条大鲤鱼，不比你逮的土泥鳅好吃吗？算了吧，还是跟我们去玩几圈麻将吧！如果马子告诉他们继父最喜欢吃泥鳅，他们更会笑话马子是舍不得花那十元钱。其实他们那里懂得，这不是十元钱的问题。自从板材厂倒闭之后，马子的这些哥们儿整天都是这样鬼混着，整天都无精打采，好像这个世界根本不属于他们的。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是属于那些有钱人的。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那些有钱人活着，他们帮那些有钱人为这个世界凑一份人数。马子的这些哥们儿，打够了麻将，泡够了小妞，想起自己竟然是一无所有，便觉得这个社会很不公道，心理很不平衡，他们就跑到乡政府找当官的，要求解决他们的失业问题。马子一开始也跟着他们上乡政府上访，但马子只去了一次，要命也不去了。马子说：去有什么用啊？去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啊，他们没有钱拿什么给我们发失业金啊？我还是先找个地方打工吧。马子找到打工的单位了，是一家个体木器厂，马子去当喷漆工，油漆的味道很不好闻，快把马子的肺熏炸了，但是马子想到要和小月结婚，就坚持地干下去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杨树林了。
　　 马子已经看到虽然春天来了，但是那片杨树林还没有返青。冬天挂在树枝上零零碎碎的枯黄枝叶，还是惨惨败败的模样。马子还看到，夹杂在杨树林里的几棵垂柳，已经泛出了绿绿的枝条，在一片枯败的杨树林中，那一小片星星点点的绿色，竟然显得格外耀眼。
　　 马子这时候还看见隐藏在杨树林后边的那条小河。那条小河的名字叫白浪河，马子就是去这条小河里逮泥鳅。白浪河过去是很有名气的，县志上有记载，三百年前，白浪河水浪滔天，汪洋一片，十年有九年要闹水灾。但三百年以后，白浪河安静了，只留下一条宽阔蜿蜒的干河道，原来浪涛滚滚的河水变成了一条细细的水流。从马子记事起，就没见过白浪河闹过水灾。最大的一次发洪水，还是马子的父亲病死的那年。那年马子五岁，母亲领着马子去给父亲上坟，父亲的坟葬在河对面。白浪河的水有半人多深，母亲抱着马子坐上渡船，撑船的汉子就是马子现在的继父。马子上岸的时候，继父从袄里掏出一个带有体热的烤地瓜递给了马子，那个烤地瓜又香又甜。半年之后，继父就住进了马子家。
　　 马子那时候不喜欢这个突然而来的继父。继父好像是一个哑巴，就会默默地蹲在地上抽烟。身上脏兮兮的，老是散发着一股子熏人的汗臭味儿和酒气味儿。有时候继父用浓密的胡子扎马子的脸，马子感觉不到这是继父亲热他。马子被继父的胡子扎疼了，还用他的小手抓破继父的脸。马子直到现在也不愿意跟继父坐下好好说上几句话儿，马子始终觉得自己有心理障碍，无法走近继父。
　　 马子此刻已经走进了这片杨树林。
　　 杨树林里散发着秋天飘落下的枯叶正在腐烂变质的气味。这些气味有些潮湿，还有些霉烂。马子踩在腐烂变质的树叶上，听见脚底下发出沉闷的吱吱声。马子觉得这种声音很特别又很好听。马子还感觉到脚底下格外松软，犹如踩在宾馆的红地毯上。马子估计脚底下的枯叶一定在膨胀发酵了。他能想象得出，那种膨胀和发酵像加了酵母菌的面团一样，当它膨胀发酵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肥沃的泥土。那些高大的杨树不正是汲取着这些肥沃的养料，越长越高吗？其实，马子是十分喜欢这片杨树林的。马子自从认识小月之后，就对这片杨树林有着特殊的眷恋。马子熟悉每一棵杨树，能说出它们在前年是多么高，去年是多么高，今年又长了多么高。
　　 马子和小月在过去的日子里，是杨树林里的常客。他们的镇子太小了，公园和电影院都没有，除了跑到杨树林里来谈恋爱，没有再比这更好的地方可去了。在杨树林里谈恋爱，也会发现别有一番趣味。特别是夏天的傍晚，两人在树底下一边谈着，一边抬起头，透过茂密的枝叶，看到天空上繁星点点，他们会对那个深邃的夜空产生许多的联想。偶尔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小月惊喜地问马子：那颗流星不是我吧？
　　 马子吻着小月的脸说：流星是地上又少了一个人，他上天国了。你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是那颗流星呢？
　　 小月说：我是哪颗星呢？
　　 马子说：你是北斗星。
　　 小月笑笑：你是哪颗星呢？
　　 马子说：我是北斗星旁边那颗小星。
　　 小月说：那你就是紧紧地跟着我的那颗星了。
　　 马子说：是的，我就愿做这样一颗星。
　　 过了夏天，到了秋天，秋天的杨树林更令马子着迷。马子就是在那年秋天把小月抱进了怀里，然后轻轻地放倒在松软的枯叶上，然后又慢慢地解开小月的裤带，慢慢地褪下了小月的裤子，又慢慢地褪下小月白色的裤头。马子将两只温热的大手按住小月柔软的乳房从上一直滑到小月光滑的腹部，在那片茂密的三角地带久久地停留。那种柔软和润滑的感觉使马子沉醉了，那种从小月身体里泌出的特殊味道使马子激动万分。马子后来就把头埋在小月的腹部上，一声不吭地用脸和唇贴着小月的腹部，一声不吭地嗅着从小月腹部上散发出的特殊味道，马子有一种无法表达出的幸福感觉。
　　 马子现在正在杨树林里穿行着。马子有意把脚步放得缓慢，他是为了重温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马子看到了那棵杨树，他就是在那棵杨树底下把小月放倒了，小月在枯叶上压出的身体印子似乎还在眼前。他现在走了过去，抚摸着那棵杨树粗圆的树杆。杨树的树皮很粗糙了，没有那时候光滑，树枝也比那时候少多了，树底下的枯叶都腐烂变质了。从前那棵杨树底下可是一堆松软的落叶，小月躺在上边，幸福地说：马子，真像一张席梦思啊。但是，那棵杨树又长高了，长得比马子想象得还要高。马子要使劲地仰起头，才能看到刺向天空的树尖。马子在这棵杨树底下伫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走开了。马子离开这棵杨树，又走到另一棵杨树下。这棵杨树是马子和小月第一次谈恋爱的地方，马子还能想起来，他第一次问小月：你爱我吗？小月害羞地说：马子哥，我不回答你行吗？马子说：我要你回答。小月说：我用点头来回答，行吗？马子说：你怎么点头呢？小月说：我如果不爱你，我就使劲地摇一下头。我如果爱你，就使劲地点一下头。马子说：那好，我现在就问你，你爱我吗？马子看见小月使劲地点了一下头。马子一把把小月搂进怀里。马子站在这棵杨树下，他的心情和站在那棵树下的心情是一样的。这棵杨树也和那棵杨树一样高大，一样粗圆。但是马子发现这棵杨树快要死了，这棵树的树皮不知道被谁剥掉了？正好剥掉了一圈。马子围着树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看出是有人用刀子故意剥的，剥树皮的坏小子还在树杆上刻下几个字：爷爷到此一游。树儿没有皮了，就像人没有血管了，那些水份和养料，无法通过树皮传到树杆和树叶子上。马子顿感到气愤极子，心里就骂那个剥树皮的坏小子。马子狠狠地骂道：我操你奶奶的！你怎么这么缺德啊！
　　 由于这棵杨树快要死了，这棵杨树是马子和小月的纪念树，马子和小月的这棵纪念树从此要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马子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没有了。马子原来想在这片杨树林多呆一段时间，让那些美好的回忆再在心里走一趟。可是，这棵杨树快要死了，马子不想看到这棵可怜的杨树在春天应该发芽的时候而没有了生命，马子便快步离开了这片杨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