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与朋友小酌，席间闲聊江南美食。朋友为成功人士，走南闯北，尝遍山珍海味，却对江南一款食物记忆犹深，问之何物，答曰:喜蛋。
　　 同桌的几个美女问，何为喜蛋？我答:未孵出小鸡的蛋。
　　 美女花容失色，大叫道:什么？这样也吃？!
　　 我笑而不答，记忆深处的这款食物却涌上心头。
　　 少时家贫，可食之物少之又少，凡可下口者，人人得之而食，不会浪费丝毫。鸡蛋是天之珍馔，寻常不得下口，只是逢年过节，或者生病生日，方可一亲芳泽。可惜节日不多，生日更甚!唯有生病，尚有机会，但生病会有医生屁股扎针，痛得青蛙样蹦跶，有点得不偿失。而家中几只母鸡，只要咯咯一呼，母亲就会第一时间，捡回那个圆润温热的鸡蛋，入之铁箱，束之高阁。积到一定数目，上集市换成角币，约回油盐酱，以度岁月。小孩子最眼馋，也无可奈何!一是抢蛋速度没母亲快，二是那铁箱置高无上，有贼心无贼法，往往兴叹!不过，也不是一点法子也没有，母亲严防死守，也有百密一疏。记得那年她老人家去走亲戚，临行告我，鸡生蛋后快快捡回，防止黄鼠狼偷走。我搬个小板凳，遵命坐在鸡窝侧，眼睛贼溜溜看着鸡，心想，要是一个鸡生二个蛋该多好，那就可以藏下一个，做个蒸鸡蛋来吃。一想那黄澄澄，滑溜溜，入口即化，含之膏腴的鸡蛋羹，哈喇子就会流下来。谁料那鸡日上三竿还不进鸡窝生产，兀自与那只红毛红冠的大公鸡唧唧歪歪。见那母鸡，啄啄羽毛，拍拍翅膀，摇摇屁股，咯咯咯咯在公鸡面前走来走去。公鸡呢，红着鸡冠，眼睛贼溜溜左盼右顾，头一侧一侧跟着小母鸡，时不时拿爪子撩拨一下，小母鸡灵活避开，易地啄食，很纯洁的样子。我来了精神，专心看它们谈恋爱。看到公鸡迂回上去，眼看得手。谁知大门口一声汽车嗽叭，吓我一跳，回头看时，公鸡拍着翅膀，已然完工。我有些愤怒，拿土块扔公鸡。公鸡大惊，上窜下跳，扬起一园子灰尘，弄得我一头鸡毛。
　　 那天，我捡到四个鸡蛋，上交了三个，偷偷藏下一枚，母亲竟然不知，心中好自得意。做晚饭前母亲唤我说，把你藏下的鸡蛋拿出来，我做蛋羹你吃。我讷讷不言，脸如关公，心中只是奇怪，母亲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母亲背过身去，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到了春天，母亲开始孵蛋。找一只肥大的母鸡，做一个窝，底下密匝匝放上鸡蛋，命母鸡孵蛋上。奇怪的是母鸡好听话，一动不动趴着，全没了寻常活泼。过几天，母亲会拿蛋出来，对着灯照，总会有几枚蛋下岗。我十分不解，母亲操作时就会凑过去研究。后来方知蛋有受精与非受精之分，受精卵有一明显阴影，反之则无。而决定有无受精的始作俑者竟是那只红冠红毛的公鸡。知道后，就不待见那气宇轩昂的公鸡。它欲行不规时常饱以棍棒，希冀蛋中无阴影而饱我口福。后阴谋败露，父母哭笑不得，赏我一顿乌梢汤，小屁股上印痕蜚然，方停止破坏。只是见到公鸡，如见日本鬼子，四顾无人，常常赏它一脚。
　　 淘汰下来的蛋，大人叫它混蛋，这名字取得有点水平，与它所处位置吻合。混蛋往往用水洗后，大火来煮，下岗蛋多时也会入桂皮、茴香、干菜同煮。混蛋与鲜蛋比已无口感，蛋白发硬，蛋黄变成混沌硬物，味同嚼蜡。但汤汁却鲜美异常，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虽是若此混蛋，也视作无上妙品，用来下饭佐酒，可臻化境。
　　 朋友小军，是个草包大王，念书差点，可找喝弄吃却很了得。上小学三年级时，他让我吃一个鸡蛋。我破壳一看，汗毛凛冽，里边竟是一只成形了的煮熟小鸡崽。唬得我啊哟一声惊叫，如接烫手红炭，丢于地上。小军推开我，立马捡起来，小心拍去灰尘，埋怨道，我只二个，省一个你吃，你还丢掉。我弱弱地问，这东西也能吃？小军剥了蛋壳，说，你闻闻，多香。我凑前一嗅，果然，一缕飘香，入我口鼻，腹中馋虫，蠢蠢欲动。忍不住撕了一块，掷于口中，未嚼即化。但觉肉质鲜腴，香津满颊，幽幽一丝甜蜜，由口腔传遍全身。一把抢过来，囫囵吞枣，吃了个惨不忍睹!
　　 过后问小军，这叫什么？小军说:喜蛋啊！
　　 回家告知母亲，希冀也煮几个来吃。母亲说:这那能煮了吃，蛋能孵出小鸡的。吃了，拿什么去换油盐，交你的学费？喜蛋是有钱人吃的，我们那里吃得起!
　　 我噘起嘴，好挂油瓶。
　　 及长后，我去同学家。同学父亲原是老师，后下海办了个哺坊。春未夏初，哺坊里全是黄茸茸，啾啾乱叫的小鸡小鸭。那天晚餐，同学煮了许多喜蛋招待我。印象中我吃得口滑，连下七、八个，吃得浑身冒汗，腆肚垫脚而意犹未尽。同学父亲告诉我喜蛋的做法，需择孵了十八天的鸡鸭蛋，内里鸡鸭胚已成形，俗称嫩毛，如超过二十天，则叫老毛了。洗净后小火煮，饭勺挨个啄开蛋壳，加桂皮、黄酒、精盐、等煮熟。口味鲜美，富有营养，能滋阴养神，无论是下酒充饥都是一道美食。而最好吃的方式是清水煮熟，蘸盐而食。这种食法最大限度保持了喜蛋的原汁原味，入口香酥滑嫩，韵味十足。常食可使面色红润，食欲增加，强身健体，并延缓衰老。《本草纲目》记载：“喜蛋有治头痛、偏头痛、头疯病及四肢疯瘴之功能。”
　　 喜蛋在敝乡，以补品面目示人。六月双抢，造房生子，开山劈石，男人得下苦力，无以为补，为母为妻的往往购回十几枚，为夫儿食补。男儿一口一蛋一碗酒后，常常能生龙活虎，体力充沛，即可破山踏波，平安胜任。
　　 至于喜蛋是否大补之物，本人非专家，尚无研究，不得而知。知的是喜蛋确实美味，可饱老饕口腹之欲。至于美人以为小雏未长而食之，几为残酷，于心不忍!这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就是说者有心，食者无心吧!